【墨香】会过(散文)
“骑洋车子两头转,里边夹个王八蛋……”一群毛孩子一窝蜂似的撵着会过齐嚎嚎。
会过无心搭理,他目不斜视两手死死地握住车把,东一扭头,西一歪头,哐当一声人仰马翻来个狗晒蛋,前轮子还吃啦吃啦在不停地转着……
会过一骨碌爬起来,定睛再寻那群毛孩子,已经像一个个受到惊吓的羚羊嗷嗷叫着四处逃散了。他并不觉得哪里疼,只是脸上火辣辣的,衣裳上弄的都是浮灰也顾不上拍打,弓腰把车子扶了起来,左看右看摔坏了没有,还好,只是车头有点儿歪了,于时两腿夹着前轮拧动车把磨正了。深深吸了两口气然后一只脚踩在脚踏板上,一只脚蹭蹭点地向前蹬,划划划,一抬腿又跨了上去……
深秋的中午太阳温暖了许多,瓦蓝瓦蓝的天空上飘浮着几朵白云,小风悠悠送来几分凉意。会过颇像午季的老牛吃力地在麦场上一遍又一遍打转转。他慢慢慢慢找到了感觉,越骑越上瘾,心里好不快活!
累了,会过在树荫下扎稳了车子喘着粗气。娘的,比干一大歇子活还累人哩!他摸摸索索从裤兜里寻出半盒纸烟来,一毛找的“拖拉机”。抽出一根点了火,狠狠地吸。
娘一直骂他吸烟浪费钱不会过日子,一盒烟要9分钱买盐够吃多长时间的?会过多半不吭声,实在被唠叼急了也会顶上一句两句,我不吃盐,吃烟!
会过吸烟与别人不同,他从来不当着外人的面。烟酒不分家,你光自己吸不给别人来一根怪难为情的,给别人吧又为一根烟心疼老半天。一天掐好了只吸10根,饭后和拉屎的那根是少不了的,别的6根待累了,烦了,高兴的时候才吸。当然每一根都要经过反复考虑的,两天不多也不少一包正好。
烟抽完了,会过觉得肚子咕咕噜噜直叫,想娘这时间也应该做好饭等急了,于是推着车子往家走。往家的路坑坑洼洼不平整,万万不能骑着车子回去的,小路两边有沟有树弄不好别摔坏了车子。
车子是他花50块钱从王麻子那买的,虽然是二手货倒有八成新,又是“飞鸽”的,耐用!
王麻子在钢铁厂上班时和单位的一个女人有作风问题。那女人的男人偏又正在部队服役,后来丑事被人揭发了出来,王麻子被以破坏军婚罪判处三年有期徒刑去了白湖农场进行劳动改造。据说那个女人离了婚,从此也就没有了消息。
王麻子的老婆大梅一气就把车子卖给了会过。先是要价60的,会过只出50,50大梅也没说啥,就把车子推来了;会过给了钱,大梅接过去,当面点了,果然是50,也就没再说让钱的客套话。
大梅不丑,要人有人要个有个且识文写字的。她娘常交待:嫁给吃商品粮的要好好过日子,人家条件好哩……自打进了婆家门她都是老实本份好好的过日子,里里外外一把好手,知老知少。
到底那对狗男女日久生情还是鬼迷心窍,也不知麻子看上那狐狸精哪儿了?个子一把抓两头不冒,水蛇小腰一走路飘飘脚跟不稳,天生薄命的浮萍相,老死也难有个安稳着落!
会过二十六七了还没结婚,与老娘相依为命。一是家里成份不好,二是家里穷。自己长得有鼻子有眼有一身力气,就连同岁的红朗他娘的人没有个人模样子,瞎矮尖嘴又暴牙居然也糊弄了一家子人家!会过花大价钱买车子为的就是要活个人模人样出来,不让别人再看不起,他要引人注意,让别人知道会过不穷了,能有好心人给自己说个知冷知热在坑头说话的女人……
娘见会过回来了,忙不迭地颠着小脚要去热饭。会过说:娘,不啦不啦,您还是歇着吧!
会过把车子放到了堂屋当门,又扯着花布单子盖了才一猫腰钻进又黑又暗的厨屋里。他迫不及待地从生满青苔的水缸里舀了大半瓢凉水,咕噜咕噜上了一气,顿时觉得一身拔凉;掀开锅盖,里面放着花卷子和红芋饭,会过也不洗手,端碗就地蹲在门旁驴比大嘴地吃了起来……晚食以当肉,还是娘做的饭香!
会过打了个饱嗝,小心翼翼抽出一根“拖拉机”,放在鼻子上闻了又闻。淡淡的烟草味让他情不自禁地又马上把烟叼到了嘴里,嗤啦划了一根火柴,火药味中飘起一缕白烟跳动着红红的火苗,烟点了。悠悠然吞云吐雾,脑子里偏又不由人的跳出一连串的问题,你说这烟有啥好吗?花钱又伤身!男人是不是好犯贱?吃饱了就会去想升官,发财,睡女人……这些仿佛都很遥远,却是老娘的一块心病。娘常说:过儿不成家,俺死了也不能合眼!为了娘百年之后合眼,为了夜里不再一个人孤独和冷清,是该找个女人了。可是这又不是急的事,不是买骡子买马到集市上谈妥了付钱就能牵来。娶女人既要对光又要花钱,不花钱谁疯了愿意跟你呢?钱,唉!会过一时心里像压了一座山,狠狠地吐了烟屁股又吐了一口唾沫,无精打彩地去边屋里睡觉去了。
“会过,会过……”会过迷迷糊糊还没睡踏实,听得红朗在院子里高声喊叫,他还没刚起身坐在床沿上,红朗吱哇一推门头先进来了。“叫你也不理,睡成死人哩?”红朗瞅了会过一眼,又见四下里没有板凳就一腚坐在床沿上。会过张嘴打了个哈欠,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含糊不清地问:“你小子叫魂啊?大白天的,有啥事?”没啥事,没啥事,红朗又神秘兮兮地向门外瞅了一眼,小声说,去我家,拾到了一条狗,晚上喝狗肉汤哩!“狗?哪拾的?”会过眼睁多大,有点不相信的样子。红朗这小子生得贼眉鼠眼又油嘴滑舌,他说的话起码有一半是没腚眼子的瞎话,打小穿开裆裤一起玩到大,一分钱扔个水盆里谁不清楚谁的!“公路上车碾的,你去了就知道了,谁骗你顶小的!”红朗誓言旦旦地伸出个小拇指头。会过“嗯”了一声,穿了鞋子跟着一道去了。
进了院子红朗呼啦关了大门并上了门栓。他匆匆引着会过进了厨屋,掀开一块破麻包片一条黑狗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耳朵里鼻子里还有凝固了的血污,瞪眼张嘴露着又白又长的牙……会过一阵高兴又一阵难过,高兴的是有狗肉吃还可以端一碗汤回去给老娘喝,黑狗汤能治百病;难过的是多好的一条狗又肥又大没一根杂毛,自己的阿虎要不是去年吃耗子药毒死了现在还喂得热热乎乎的……
“会过哥来啦?进屋里坐吧!"红朗媳妇娥子抱着孩子很客气地打招呼。“中,中!”会过应着转过脸去,见娥子正盯着自己看,却又掠过一点心慌,不由地笑了一下。走吧,喝茶去,会过你过会动手剥了它,我来烧水……红朗说着迈着短腿去了堂屋,会过在后头默默地跟着,抬头却见了娥子的屁股蛋子把那黑裤子撑着紧紧绷绷,一扭一扭煞是好看!他咽了口唾沫,又咽了口唾沫,把目光落在了地上。地上有自己的鞋子,有几片发黄的枯叶,还有几疙瘩刚拉下的鸡屎粪。
人,得靠命,也靠运!会过囫囵地想着,竟对红朗这小子心里隐隐生起几分嫉妒来,人和人没法比,十个手指头也伸不一般齐……
哐哐哐,响起一阵拍门声,一个女人在外边大喊大叫,“红朗,红朗……”一声紧似一声。红郎竖着耳朵听却不吱声,大家也都不吱声。“红朗,红朗,开门……”哐哐哐门响!娥子撑不住劲,冲着红朗说,“去看看是谁,干啥子事?”
“是嫂子,有事吗?”红朗拉开了门拴闪了条缝,却又两手死的把着门。“红朗,俺家黑子出事了,听邻居说是被你捡来了……”大梅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哼吃哼吃!“噢,噢,我捡的,公路上捡的。”红朗支唔着,当然又有几分不甘心。大梅呜呜地只是哭,哭得红朗心里发毛,娥子心里发毛,会过心里也发毛!“给她吧,一条死狗……”娥子用胳膊暗暗捅捅红朗小声说。红朗不言语,硬着头去厨屋里去拉死狗,娘的,刚到嘴的肥肉又飞了!
嫂子你就别进院了,让红朗跟会过哥帮你送去吧!娥子怕大梅闯进来哭坏了风水,好家好院的容不得他人哭。大梅的哭声慢慢小了,不停地用褂袖子擦着眼泪,又连忙说了几个“麻烦您啦!”
会过和红朗心不甘情不愿地架着条死狗跟着大梅去了。
一进家孩子就搂着娘的腿“黑子,黑子”呜呜地哭,六七岁的丫丫跟黑子很有感情,它陪她玩,舔她的手,给她当马儿骑……可是她的朋友却永远地去了,在过公路时被一辆大汽车给撞了,轰的一声倒地,从此再也不能起来,不能忠实自己的朋友和主人了!
孩子哭,大梅也跟着哭……
“大梅,你都知道了?”老支书不知啥时进了院子,关切地注视着大梅。“啥哩?叔哩!”大梅抹了把泪忙着招呼。“麻子啊命该如此,你也别太伤心,这也全是他自个寻的……”老支书也是刚接到乡派出所的通知说麻子在监狱里有病死了,叫家里人去领骨灰。事情总是阴差阳错却又有着惊人的巧合,恰逢这边黑子死了。“叔你说清楚,麻子他?”大梅感觉不对劲,隐隐约约要天蹋地陷了……“麻子死里,派出所通知……”她一腚瘫软在地上,干睁着两眼,张着嘴,却哭不出声来……
老支书见死了狗,真是哭笑不得。他安排会过把狗带到集市上去卖,又让红朗赶快去通知麻子的哥王正及主要亲属,然后大家商量看怎么把骨灰接来安葬?人死如灯灭,入土为安,免得夜长梦多!
王麻子究竟怎么死的仿佛是有些蹊跷,有人说是自杀,有人说是打架,但最终的结论是病死的。风流人物也不过是一把骨灰,死后还会有人议论上一阵子,时间一长了谁还会记得?
大梅以前咬牙切齿地恨王麻子还有那个骚情的婊子……她会为这事整天整夜的失眠,早上起来发现头发掉了一缕一缕。可是为了孩子,为了家,她要挺住,要忍!只道过了三年两载也许那没良心的能回过味来,念得夫妻情份……但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一下子断了念想。如同做了一场恶梦,老天给她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会过把死狗用自行车驮了去卖,卤肉锅子的老宋嫌狗内脏里窝了血,肉也不新鲜,好端端的一张皮又划拉得卖不上好价钱……好说歹说,只愿给8块5毛钱。会过把钱接了,塞进烟纸盒里,骑上车子沿着柏油小路往回赶。汽车呼呼从旁边一过,会过就心一紧头皮子发麻,好在来回十多里,一路上车辆也不是太多!
“嫂子,狗钱!”会过递过钱去,大梅坐在床上愣愣瓜瓜的没有一丝表情,头发散乱眼里却连一滴泪也没有;她不接,会过就把钱轻轻放在被子上。又见丫丫蹲在床角“黑子,黑子”呜呜地哭,他鼻子一酸,扭头去了!
……
第二年春天已经分了单干,全国上下形势一片大好!
人们时常会看到会过骑着自行车乐呵呵的去赶集,大杠上坐着丫丫,车架上坐着大梅,一条大黑狗伸着长长的舌头在后面拼命地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