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县旧事（三）

　　张志富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儿，调匀呼吸后才又睁开眼，搓搓脸说：“如果不是俺闺女在里头，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这哪里只是大户啊，是豪户，太有雄镇一方的威严了。顺子！俺告诉你，人富到不能再富就无法无天了，历朝历代都管不了他们了。知道这是为嘛吗？记住！记牢！是那些官们为了捞几个都争着去亲近，想钱呗。所以呀，这民国也就破破烂烂的管不了有钱人啦。咱反着说吧，历朝历代除了皇帝和官爷们的那一份，其余的天下就是这些人的了。”
　　顺子还是头一回见东家惊恐异常，便问：“俺瞧东家是从没来过吧？不然能惊成这样？”
　　张志富撒谎说：“记起来了，是哪一年呢？只路过没工夫进去。”
　　“东家都五十过了头，就楞是从没听人说过？”
　　“听说过！说宋家了不得。”
　　“东家，和宋家嘛仇呀？”
　　“俺吹牛的，俺指望着能抬高抬高。”
　　“哦？要不你再歇会儿神？”
　　“行！是得再歇会儿。”
　　“东家怕了吧？”
　　“怕？有那么点。”
　　“俺咋不觉得害怕呢？”
　　“你要知道啥该害怕，就有脑子会想事儿了，就不会总是个穷光蛋了。”
　　顺子听了这话觉得很在理儿，心想俺要像东家一样有田有房又有钱，还有个闺女在别人手上，凡事也会怕三怕，想三想。便自去一边蹲着等东家回过神来再说。
　　张志富琢磨，俺是小看宋家人了，把人弄到县里去是个大笨招啊！都怪俺以前没来瞧过宋家这么富，又不太相信别人说的，以为都是在胡捏捏。可眼前这气派不是吹的是真真儿的呀！娘的俺又犯糊涂了，闺女要有半点事儿俺对不起她死去的娘啊。张志富悔得打了自个儿一个大嘴巴，接着又打一个，再打一个，不解恨一连扇了自己五、六下，悔恨道：“瞧你？这是疯疯颠颠地自己跑来撞南墙嘛。”
　　顺子见东家下毒劲儿扇他自己的脸，惊道：“呀！为嘛！？”
　　张志富脸上热辣辣的，歪着嘴闭着眼痛苦地说：“悔！恨！憋气！”
　　“恨谁？”
　　“打谁恨谁。”
　　“恨自个儿？”
　　“对！”
　　“为嘛恨自个儿？”
　　张志富瞪开眼说：“还在悔！还在憋！顺子，快！身边来！让老子痛快扇几下，不然闷出病。”
　　顺子蹲着没动，笑道：“嘿嘿，嘿嘿嘿，想拿俺来出气？”
　　张志富说：“是。”
　　“东家悔啥？”
　　“悔自个儿笨呗。”
　　“呵呵！嘻嘻！哈哈！”
　　“笑！揍你！”
　　“不笑了不笑了，东家咱去吧，费劲来了别耽搁。”
　　“去？啊去。”
　　两人朝大门走，张志富胆颤心惊的说：“顺子，大有钱的人就是大混蛋的人，咱去了不管见到啥都别争理儿，他们爱犯混！咱多看脸色，可不敢忘！记下了？”
　　“看啥？”
　　“脸色。”
　　“俺吃着东家就听东家的，不看别人的脸色。”
　　“顺子！”
　　“啥？”
　　“脸色难看也别争，大有钱的人真的就是大混蛋的人！”
　　“俺记牢了。”
　　“顺子。”
　　“又咋了？”
　　“还有，成人不自在要能忍憋屈，他们耍混蛋你就装聋子。”
　　“得。”
　　“总之小心没大错，要打心眼里信不过他们，信了一准儿吃大亏。”
　　“记住了。”
　　到了门口见大门紧闭，两扇红门上有许多黄色的大钉包。
　　顺子问：“粘些啥呢一排排的？”
　　“你人笨不知道，这是门钉，家大业大的户都爱弄这个，听人说京城里皇宫门上的才好呢，一个个凸嘟嘟的像奶，不给够钱守门的兵不让摸。”
　　“摸了有啥用？”
　　“太有大用了！传摸摸有福，摸摸去病，有功名的摸摸升官发财。你看眼前这些钉，黄灿灿亮的多有神气儿啊！”张志富的脸上充满了无比的崇敬和向往。
　　顺子上前说：“老子摸摸，求让攒下钱贡神庙里的老祖宗，再请出村里的三老来办一场酒，热热闹闹还了俺家原来那个张姓。”说完看东家，见他闭上了眼口中念念有词，举着双手乱摸那些门钉，脸和身子都贴上去了，显得虔诚无比。大声问：“东家念的啥呢？”
　　“摸你的，别睁眼，有事在心里对神仙说，出了声儿让鬼怪听去就不灵了。娘的顺子别尽说费话！”于是光见他嘴动听不见声了。
　　这时猛听见大门里有人怪声怪气地问：“这是干嘛呢？刚过了日子臭要饭的们又等不急了？有够没够呀？”二人只觉身子仿佛罩在大钟内嗡嗡直响。
　　两人正纳闷又听见喊：“不滚？”顿觉声音震的耳痛，又有邪风刮来，于是张志富大惊慌。
　　门“吱嘎”开了，出来个后生笑着说：“大爷俺早从门缝里瞧见你门了。”这时声音又变小了。
　　张志富一看是个小伙计，穿着还算体面，一身青色长袍干干净净，头上戴着青色瓜皮帽，脚下一双圆口黑布鞋，白色的长筒布袜显露出来。人长的浓眉大眼朝人嘻嘻笑着。忙弯下腰拜了一拜，正要恭问，先被顺子拍了这人脑袋一掌。
　　顺子说：“不请进还拿大喇叭来吓爷爷，俺打你这个小大爷。”
　　这人挨了顺子一下非但没生气反而笑了，说：“咱府这门神得很，机关一打开，在里面只轻轻一声，在外面就像是打雷了。俺要是吼，还不震得你俩连滚带爬摔下台阶去见太祖母啊？”又朝脑后一扬大拇指得意地说：“这叫神威镇鬼门，古传的鲁班技法，站在门外面比站在大水缸里还来声儿。傻大个，要是不信咱再玩一回？”说完就要关大门进去。
　　顺子一把揪住他说：“俺要早知道是你小子在里面作怪，就先冲门缝大吼一声！先把你这看门缝的屎壳郎震爬下。”
　　小伙又笑了，说：“门外就算炸个大炮仗，门内听着只当你放了个狗屁。”说完又要关门。
　　顺子伸出脚卡住不让关大声说：“俺们从西张村来的，俺东家要进去寻他闺女。”
　　这人轻视地说：“西张村来的？你和你东家就算是从西天取经回来的也不能进。俺家老爷吩咐这几天不见客，所以呀，咋来咋回吧。”
　　顺子听了心想这哪成啊？忙挤进半个身子喊道：“东家听见了吧，狗日的们几天不想见客，安的什么坏心啊！咱快进去救出你闺女来。”说完双臂用力一推打开了两扇高大厚重的红门，显得力大无穷。
　　这人惊得一步跳开，摆出个猴拳门户，头晃一晃手划一划，“咿呀”一声蹦老高，在空中一个施展，叫声：“好大的劲儿呀小俊哥！”。话音未落人先扑来，竟轻轻站到了顺子的肩上，双手快似猴爪，眨眼就点完了顺子头上几处大穴位，蹬一脚腾起身来又要去取张志富，轻身功夫真如那燕子一般。
　　话说人不可貌相，一试自见分晓，这理儿是真的。谁敢妄言穷扛活的当中无奇人呢？顺子全无反应，正是传说中的“石头人”，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何况旁人？
　　顺子先是看见这小子装猴子，还没等乐出来便见他蹦到空中打个挺上了自己的肩头，在头上乱捣一气，一腾空又想走，便伸手去抓，正好抓在他脚腕上，握紧舞了两圈一挥臂扔了出去。骂声“去你娘的”，转身迎东家进大门。
　　忽听“哎哟”一声大叫，回头看这人栽进了一丛矮树，两条腿朝天乱蹬。顺子哈哈笑道：“你算啥大爷？俺才是你真大爷呢。”
　　一阵击掌叫好。
　　顺子循着声扭头一看，见笑呵呵来了位中年大汉。
　　
　　
　　二
　　
　　来人身长八尺。八尺有多高，各朝各代不一，中华自古敬英雄，传颂这人那人身高七尺或八尺，只是个想象，是英雄百姓就往那高大里夸，往堂堂正正里想。若是奸诈小人，历代谈议必是尖嘴猴腮三角眼倒吊眉。这是人心向背，只能不许说不能不许想。
　　
　　咱稍做介绍
　　宋文虎宋文龙兄弟俩相差二十岁，这在当时很正常。宋文虎是大娘生的，这一年三十八了，未娶。传说他的亲娘生在镖师家，宋文虎自幼跟他娘习得好刀法，善骑射，人更长得高壮。
　　宋文龙是四娘所生，这四娘是西县城内‘王驴肉’汤锅铺老板王英桐的独女。铺子就开在县城中心十字口的西面，是个二层的楼，斜对县衙，正对戏园。铺子门外挂了一扇招揽客人的幌子，蓝底镶白边，黑色的楷体大字非常醒目，“百年汤锅，驴肉火烧”。四娘家道殷实。
　　话说这小家碧玉和大家闺秀有所不同。大家闺秀养在院里深藏不露，终身大事全凭门户做主。四娘未嫁时属小家碧玉，平时就养在临街的楼上。毕竟是窗户临街难避纷扰。虽一帘相遮外面的瞧不见里面，但那里面的却能窥见外面，妙龄女子怎能不起芳心窥探一番，悄悄地饱了眼福呢？
　　人间确有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