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地下的孩子(小说)
“以前有个野孩子,他厌倦了地面上的生活,决定钻到地下去过他的日子。”他说。下午早些时候,几个朋友到他的家里聚会。喝着茶的时候,他说要给我们讲一个关于地下的野孩子的故事,于是大家围坐在一起,竖起耳朵等他开口。巧的是,有两个朋友正好带着自己的孩子。但这些孩子只是躲在自己父母的身后,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脸看。对于这种没礼貌的表现他倒没有在意,只是微笑地示意那些孩子去拿桌上摆着的漂亮的点心。
他说,那是一个在拥挤的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小野孩。这样的孩子不一定要有催人泪下的悲惨遭遇,只不过是和其他许多孩子一样,不幸赶上了一个贫穷的时代,被父母放弃了而已;你也不能指望这样的孩子有着驯良温和的性情,毕竟要想在成人的世界里独自活下来,一个孩子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聪明的。
在进入地下之前,这个孩子和其他野孩子一样习惯于地面上的生活。他没有名字,靠偷来的东西果腹,天冷时就睡在马厩里。运河对他而言是个漂浮着煤油的大澡堂。他喜欢集市,因为那里的食物和杂耍表演通常都免费。
至于他是从何时开始厌倦地面上的生活的,他说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这种厌倦大概早早地就在他的心里种下了一粒种子,只不过等待破土而出的一刻花了很长时间。有一天,这个孩子在偷一块奶酪时被店主发现,不得不拼命逃跑,在一片混乱的追逐中弄掉了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小小打击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天对他而言却显得格外沉重。孩子灰心丧气地在城市边缘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却无意间闯入了巨大的下水道系统。沿着一条肮脏的石街往下,一座人行桥下耸立着三道并排的拱门。他向着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好奇地张望了一会儿,下定决心迈开了步子。那时他只是想避开人群,独自咀嚼羞耻的感觉。
在眼睛彻底习惯地下的黑暗之前,他都得依靠双手扶着滑溜溜的墙壁前进。但渐渐地,他能分辨出地面上一些灰色的较浅的影子来。那是白天洒在他头顶上那个日常世界里的光,经过地面上那些镶着铁条的下水口或者有市政字样的窨井盖后,能落到他眼睛里的就只剩下灰尘般的余辉了。
但这个孩子并没有自怜太久,反而很快地爱上了这里。他踩着这些影子向前跳跃着走,仿佛是在和自己做游戏。这让他感到步伐轻快,有种久违的毫无忌惮的快乐。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些水道并不会一直为他保持一条直线。它们很快就在他面前分成几股,然后各自向前延伸过去。他也失去了那些光斑的指引,不得不选择一条路,然后再次看到它在面前分叉,延伸,再分叉,再延伸,直到这些分叉之间相互交错连接,像一只巨大的怪物一样在城市的地底下伸出千千万万条纠缠着的胳膊。他嘴上原本哼着的曲子一下子冻僵似的没了声息,心也感到一落千丈,只有一股寒意沿着脊柱爬了上来。战战兢兢地,他朝着其中的某一个方向走过去。在下一个岔路口,他以为自己正朝着南边,但实际却是西边;又转过一个弯后,他觉得自己大概绕回到刚才逃出来的那个商店,事实上他却处于一片贫民窟之下。每一次他以为自己记住了正确的方向,事实上都只是和运气的又一次猜谜。最后,这个孩子终于绝望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便停下了脚步。一瞬间,他失去了在这地下可以听到的最后一点声音,恐惧立刻就将他包围了。
这个孩子靠着墙壁蹲下来,做了一件大部分孩子此时都会做的事:闭上眼睛,以黑暗来对抗黑暗,让自己在这个看不见的地方也变成透明人。但如此一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非常疲倦,还没来得及多想就沉入了深深的睡眠中。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醒来,一时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同时也感到饥饿难耐。他猜想现在已经是晚饭时间了,立刻条件反射地想起街道上那些散发着诱人香味的面包店,以及露天集市上触手可及的火腿。但他现在连自己在城市的哪个方位都不知道,并且自己已经离起点太远,不可能再回头了。
他没有立刻被吓得哭起来,而是被本能驱使着为自己战斗。他在水道里摸索着站起来,动用了全部的感官,拐过几个弯,可能还爬了一小段窄路,最后来到一个相对宽敞而干燥的内室里。这里的光线更强一些,空气里飘荡着一股酸味。他看到内室里堆满了腐坏的食物,但在最上面的东西还很新鲜,有一些甚至都没有被拆开过。他立刻明白过来,这里的下水口一定正对着食品店,成了店员处理残货的地方。他又转向一侧的墙壁,看到一股细细的水流从青苔深处的缝隙中向外涌动。他知道现在自己在这地下也可以活下去了。
至于其他的地下生存法则,他也没花多少功夫就掌握了。既然眼睛在这里派不上什么用场,鼻子和耳朵的作用自然就凸现了出来;由于下雨天水道泛滥,睡觉的地方必须选在高处才不会被污水淹没。他发现这些纵横的地下水道简直是一个巨大的杂货店,什么都能找到。在一个井道里他发现了许多衣服,就随手捡了几件穿在自己身上。他不担心这些衣服合不合身,甚至是不是给男孩子做的。反正在这地下没有人看得到他,现在他连自己的模样都看不到了。
只有在地下生活了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多么好和自己相处的人。他给自己编故事,探索水道的各个分支,并观察黑暗在不同时间,不同位置的质感。也有些时候,他会被自己的想象力吓到,不得不狠狠地掐自己一把才能中断与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之间的联系。但大部分时间他还是十分享受这种孤独的乐趣的。渐渐地,他在心中建起了一张完整的城市下水道的地图。他坐在迷宫的深处,吃着一个苹果,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国王。大概在世界上只有鼹鼠这种生物才是天生的王者,也最能理解此时的他。它们和这个孩子一样,都拥有一座巨大的地下宫殿,并且独自统治着他们的领域。
是的,你说的很对。这个孩子正是厌倦了地面上人们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才走到这地下来的。当他想起国王和鼹鼠们时,便觉得自己拥有了无上的权利,可以将人群和噪声都拒之门外,并处罚胆敢违抗他命令的人。然而过不了多久,他就发现自己的这种权利总是有触及不到的地方。地面上的世界仿佛总是要想尽办法渗透进他的王国里来。首先是声音,下雨时雨水击打在路面上的叮咚声,马车轮碾过窨井盖的隆隆声,女人们的高声谈笑和争吵。接着他开始连续注意到不平常的东西——那是被地面上的人们丢弃,又被水冲到这里来的物品,内容简直五花八门。
有一次,他捡到一本破破烂烂、几乎要散了架的诗集,便借着头顶上那一点光亮看了看封面,又读了开头的几页,但很快因为觉得无趣,加上有些字还不认识,就将书扔回了它原来的位置。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当他独自走在一段寂静昏暗的下水道里时,那几句读过的诗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他的脑海中,用力敲打着他心里最敏感的部分。这种强烈的冲击令他辗转反侧,简直一个星期都不得安宁。自从那以后他就吸取了教训,再也不碰任何在水道里发现的纸张形状的东西了。另外一次,他从淤泥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金色吊坠。这个孩子曾经在珠宝商的橱窗里见过类似的物件,于是按照记忆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上面的搭扣。吊坠从中间打开,其中的一半里镶着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孩子看着那微缩的脸,卷发,和白皙的手臂,为她耀眼的美而呆住。随后他意识到,有可能是一个伤心欲绝地人为了避免自己因为再次看到这照片上的人而感到痛苦,故意将吊坠扔在这里的。尽管他还没有到那个年纪,但也已经模模糊糊地知道爱情是只爱捉弄人的小鸟;但他却难以想象,是什么样的悔恨才能使得一个人狠下心来抛弃一件这么美丽的艺术品。这个孩子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没有将这个吊坠据为己有。尽管他很希望自己能一直拥有那个年轻姑娘的陪伴,却还是将吊坠从井盖的缝隙里扔回到地面上,以防那个伤心的人反悔了,想要回来找它。还有一次,他在一堆破布条里见到了一个布偶。布偶的全身都被扯坏了,露出里面的棉花来,只有一只脚心上写着它主人的名字:索菲亚。他看着这个没有生命的玩偶,不知道为什么对它产生了极大的同情。他想象着那个遥远的、坐在粉红色房间里的索菲亚,觉得有必要惩罚一下她的任性和残忍。他念了一个从集市上那些波斯人那里听来的咒语,这会让那个女孩在夜里梦见这个被自己无情抛弃的布偶,梦见它的悲伤。他相信至少这样会让她感到内疚一阵子。
这些在地下不断出现、越积越多的东西让这个孩子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但更让他恼怒的是,连这些水道也变得喧嚣和拥挤起来,简直和地面上的街道无异。这一次,入侵者是直接来自地面上的;他们和曾经的孩子一样,是活生生地行走在地面上的居民。他见过一个执着地将手伸下来努力去够他掉了的硬币,一直从下午在同一个地方呆到了晚上的人。他望着那只半垂下来的胳膊就这么挂在空中,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去帮他还是不帮更好。他也见过把黢黑的污水当作镜子搔首弄姿的女人,对着井口狂呕不止的酒鬼,想要将赃物藏在下水道里的贼,一时发作、疯狂地用头撞击井盖的瘾君子……他们的出现让这个孩子感到不安和厌恶,只能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在水道的深处徘徊着。
事实上,还有更危险的入侵者。他记得那一次,是在一个夜里,他来到一条非常靠近地面的水道里。那条水道建的很高,事实上有一小半已经超出地面,在朝着街道的方向开了一排半圆形的铁窗。就是透过那些窗子,他看见在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姑娘扭打在一起。那个男人吻着姑娘,随后将手探进她的裙摆下面。起先姑娘一动也没有动,看上去十分顺从,但突然不知为什么她生起气来,用力推开了对方,气势汹汹地跑开了。那个年轻人也因为姑娘的举动愣了一下,随后沮丧地低声咒骂了两句,又四处张望了一下,最后竟朝着孩子藏身的下水道口走来。孩子害怕起来,以为自己偷看的行为被这个人发现了。但随着男人的靠近,孩子看清了他已经松开腰带,将裤子拉开,冲着半圆形拱窗后的黑暗自慰起来。孩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大脑空白一片,耳边还感觉得到对方呼出的热气。尽管他想立刻逃离这里,离眼前的一切越远越好,但双脚却不听使唤;同时,他感到一股发自血液深处的热度沿着脊背爬上了他的脸颊和头顶,让他的身体各个零件都不安分了起来,就仿佛它们自己有了意识,正蠢蠢欲动地想要摆脱他大脑的命令。他本能地意识到这股热浪具有诱惑与危险的双重性质;但以那时的他来说,与其试图控制它,不如逃避要来得更容易一点。更何况他心里十分清楚,这种让他不知所措的变化全是由于目睹了那个地面上的男人的秘密导致的。强烈的羞愧让他清醒过来,那个孩子抓了一把污泥,朝着拱窗外的人砸了过去。在转身彻底逃入地下黑暗之前,他听到男人发出一声受惊的叫喊,显然是他的复仇成功了。不过,说到这里,我想,还是请你原谅这个地下的孩子吧。毕竟以他当时的年纪,还不能完全理解自己的欲望和恐惧。只是在那件事情过去很久以后,他一想到那个晚上就仍心有余悸,感到厌恶、悔恨,并更加坚定了不再回到地面上去的决心。他害怕一旦回到了地面上的世界中,他就不得不长大,并最终成为和那个年轻人一样的地上居民。光是想象这一点就让他不堪忍受。
和入侵者面对面的遭遇又驱赶着这个孩子向更深的地下隐遁过去。在这些底层的水道里,光已经彻底消失,黑暗独自构建成错综复杂的形态与回路,寂静吞噬了一切。由于连自己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他往往像是刚从梦里醒来一般,得使劲跺脚才能确认自己还是在行走着的。现在他已经不考虑方向的问题,只顾朝前走,遇到岔路时就摸索出离自己最近的水道口并钻进去。他已然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甚至忘记了来这些水道的目的,只有机械地、一刻不停地移动双腿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但在如此深的水道中,能找到食物和水的几率已经非常低,连他自己也不记得离上一次进食隔了多长时间。又咬牙走了一段路后,他看到眼前出现了奇怪的闪光,仿佛黑暗的画布上勾勒出彩色的线条一样,身体也突然失去了平衡,一下跌倒在淤泥中,下颌撞到了水道突起的接合处。但疼痛还不足以使他清醒过来,他趴在那里,虚弱地朝着无尽的虚空中投出一撇。然而就在他要合上眼皮时,这个孩子听到了一缕歌声。
他不知道又从哪里拾起了希望,奋力爬起来,又蹒跚地朝前走了起来。被他的脚步溅起的水花回声一直贯彻了整条水道,但他一点也不害怕。渐渐地,那歌声也明朗起来,是一个女人在不知疲倦地唱着一首简单的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抚这个顽固地睁着眼睛的孩子。有一阵子理智在质问他,为什么在如此之深的地下还会有别的人,会不会又是一个危险的入侵者。但很快地他就放弃寻找答案,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追踪那个声音上。他发现那个声音似乎和他一样,也在不断地往黑暗中退去。只要他的脚步越快,离那个声音就越近;相反地,一旦他慢下来,那歌声便飘然远去,几乎要消失在他的耳边。不要再次夺走她!他听见自己的心里喊出了一句自己也不明白的话后,便执着地加快了步子。他的肺被挤压得呼呼作响,心脏几乎就要跳出喉咙来。这个孩子害怕地闭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