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记得我犯事那年，刚刚二十一岁，高中毕业回乡在村上的小学里当上了民办教师，并且是学校里唯一的一名教师。那年立夏过后，正好赶上兰州来的一批知识青年到村里来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还领着全校学生在村头敲锣打鼓列队迎接，欢迎城里的知识青年来我村安家落户。欢迎会上，大队支书讲了几句欢迎的话，知识青年的代表也发言表态：扎根农村干革命，广阔天地炼红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将来接好革命班。知识青年的代表是个女知青。中午放学回家，我才知道，大队里把两个女知青分派到我家的耳房子里居住。我没想到其中一个就是欢迎会上发言的那个女知青。她热情大方，向我做了自我介绍，说她名叫马艳娥。我没想到就是这个马艳娥，成了我一生中的最使我刻骨铭心的女人之一。这种刻骨铭心辛酸远远多于快乐，本来是前途无量的我，从民办教师到一个阶下囚的就由她改写成了。当然了我也有责任，不能光归罪于她。
　　 我喜欢文学，常常读一些书，特别爱读高中语文课本里的一些小说诗歌，经常有一些习作“发表”。我和马艳娥接触，还是因为我向当时的《甘肃日报》“百花”副刊投了一次稿件，把我写的一首诗寄了出去，现在想起来只能算是打油诗，没想到编辑部回了一封信，有退稿和退稿信。人家的退稿信读得我十分高兴和激动。编辑部的回信在村里传开了，这在当时是件了不得的事。我记得马艳娥读着编辑部的信，拿着信纸的双手激动得发抖，满脸发光。她读了几遍后对我说：“这信和稿子，由我替你保存，我要好好学习。”我母亲去世的早，父亲被大队里派到苗河水库工地上去了，家里只有我一人。马艳娥有事没事就来了，和我谈论文学，她说：她也十分喜欢文学。有时她还给我带来一些小说，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山乡巨变》等，交谈中，她告诉我，她刚满十九岁，父母都是兰化公司的工人，哥哥是公司里的团支部书记。不知道是那一天的那一回，我正在读她推荐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马艳娥就来了，和我一起看着书，她离我很近，一对排坐着，边看小说，两人就讨论起来保尔和冬尼娅，不知不觉，马艳娥就把胳膊搭在我的肩上，我伸手抓住她的手，她没有拒绝。后来，我和马艳娥就有种没有理由的亲近感。我放学回来，马艳娥就把知青点的馒头带给我吃；她回一次老家，就把她家里的腌菜带给我尝。我放学回来，看不到马艳娥，好象丢了魂似的，等她从地里回来，我见到她，心里才踏实了。那天，我把我的这种感受告诉了马艳娥，马艳娥激动得一把抱住我，说：向我求婚吧，我答应你！我真心的喜欢马艳娥，可是我当时慌了神。她说：“我要当扎根农村的‘冬尼娅’，你就是保尔·柯察金。”我犯事的那天，马艳娥正好轮流到她在知青点做饭，她穿着薄薄的碎花衬衣，乘做饭时间还早就和我来幽会，热恋中的男女控制不了自己，在土炕上吃起了禁果……没想到，大队支书来找马艳娥，他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情形，事情就这么糟！支书大怒：“你是反对毛主席，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反对……”我说：“我和马艳娥是自由恋爱，她情愿！”支书说：“情愿？就可以乱搞男女关系？是两口子啦？严重的破坏了毛主席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你不能再当老师了，下午召开批斗会……”我跪下求支书高抬贵手。马艳娥也跪下。支书说：“坚决拥护毛主席，放过你，不是和你同流合污了！”后来，我就和大队里的那些“反革命”“叛徒”“走资派”站在一起。接受全大队群众的再教育，脖子上挂着“流氓犯”的牌子。
　　 父亲从苗河水库工地上回来了，显得满脸憔悴，好像变得老了。我觉得全大队的社员，左邻右舍的人们都在后背戳父亲的脊梁骨。父亲患有胃溃疡，一连几天，胃疼得没下去一口水。父亲用手撑着胃部，对我说：“你狗日的有狗命，能被兰州的知青看上，掏句心窝里的话，人家的姑娘确实不错，人尖子，唉，你娘死的早，你没娘照管，你也就不知轻重了，才二十刚过，黄瓜才起了点嫩芽芽哩，在鸡蛋壳里叫鸣早了点，急个啥吗？害了人家女娃子不说，还得搭陪上了自己。”父亲看着我的脸，说：“女人的贞操不是随便就要的，那是女人的脸啊，记得那年我刚从朝鲜回来，你娘就看上了我这个可爱的人，同意嫁给我，新婚之夜，你娘死活不让我碰，搞得我比攻取无名高地还难，你们咋这样容易就……”
　　 我决心悔过自新，一定会有机会的。没想到，村支书说：“决不允许破坏毛主席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行为！”结果，我被革委会判处三年的徒刑，押往新疆劳改农场。我被押走的那天，公社里在公社中学的教室里召开全公社的教师批判大会，在愤怒的口号声里，我低头认罪，坐了几趟“土飞机”，胳膊差点被扭断了。
　　 【二】
　　
　　 我从新疆劳改农场回来，从邻居们的嘴里知道了三年来发生的许多不幸：我“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流氓罪”的名声，使曾经在朝鲜开城战役中没吃没喝坚守了三天三夜无名高地取得胜利的父亲，终于顶不住了，一个老志愿军战士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夜晚跳进了河，把自己的生命溶进了坚守无名高地时渴望的水滴里。我不知道，父亲在自杀前，是否权衡过在朝鲜开城战役中没吃没喝坚守了三天三夜无名高地难，还是扛着自己的儿子“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流氓罪”的名声难。父亲曾说：女人的贞操是女人的脸面啊。我想，儿子的名声就是父亲的脸面了。马艳娥在我被抓走后，觉得没脸活人了，也寻死几次，可是她的运气极差，上吊时被人救了下来。救她的人是公社里的一个干部，他刚死了女人，五十四岁了。在公社党委的审查后，同意他和马艳娥结婚，并且要他彻底改变马艳娥身上的资产阶级的秉性，脱胎换骨的进行革命性改造。据知青点剩余的几个知青说：那个公社干部连猪都不如，根本不顾马艳娥的脸面，一天闲得没事做，大白天拉扯艳娥做男女间的那事，艳娥发出反抗，那猪一样的男人又是打又是骂的，就这样过了两年，艳娥生下了一个女孩子，刚过了满月，马艳娥就不见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那些知青们见我十分的痛苦，安慰我说：马艳娥不会死的，她一定会好好的活着。你们都应该好好活着。
　　 八九年过去了。我已过了当立之年，已经三十二岁了。
　　 这一天，我来到父亲十年前跳河的地方，双膝跪倒在父亲当年的脚窝里，面向河水，向父亲祈告，我要“下娶”一个寡妇，成立一个家，让九泉下的父母亲安心。新婚之夜，寡妇对我这个“流氓”心存忌惮，同房时，她在我的身下战战兢兢。夫妻生活就像喝白开水一样的没有激情，偶尔激起的波澜也是流星赶月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每次爬在她身上，品尝不到一点情爱的甘甜和快乐，总是想起知青对我说的话，总会想着马艳娥被那个公社干部折磨的情景，想象着马艳娥到底在哪里怎样的生活……
　　 【三】
　　
　　 儿子今年十八岁了，已经是高中三年级学生。我在他的生日宴上，第一次在饭桌上摆上了酒。十八年来，我是弯着腰走路，低着头做人，从不和人在一起相聚谈笑，常常是一人来一人去，早就养成了沉默寡言习惯，唯一能带给我舒心的就是杯子里的酒，在醇酿中感受惬意。我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大人了，我很高兴。从你知事以来，你受了不少委屈，也替我扛了不少流言碎语，我实在是对不住你呀。”
　　 儿子说：“我是不是您的儿子？您和我真的是亲骨肉？”我顿时傻了，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说：“咋不是？是！”
　　 “哪，你怎么整天忙着做生意，认得就是钱，好像钱永远赚不够似的，对我娘冷冰冰的，并不象人们说的，你和女知青的那回事，在现在也不算啥事。和你一样做生意张大榜的父亲张老板，还有李小黑的父亲李老板，他们就有情人……”
　　 “住口！小杂种！”我愤怒地煽了他一个耳光子。
　　
　　 一天我去进货，临行时忘了带手机，返回家去取。进门一看，儿子和一个女孩子缠在床上在亲嘴，不由得心中烈火烧起来，上前就是给他两个耳光，直打得他站也站不起，那女孩慌里慌张地夺门而去。儿子气急败坏大叫起来：“我抗议你，你应该尊重我的选择！”我一看
　　 这小子还敢嘴硬，上前想再揍他。他一看不好，也夺门逃走。我的头脑里莫名其妙地闪出了当年马艳娥在土炕上的模样，那时她也是十八岁。
　　 我进货回来，儿子对着还在生气的我说：“老爸，其实我一直很同情你的，真的，爸，你在二十多年发生的那破事，要是搁在现在，别说是判刑，就是摆上一桌酒席，请人管一管，关心一下，人家还都不管呢。你是悲哀的，悲哀的可怜啊。”我气的说不出话来。
　　 儿子说：“和你要好的那个女知青，名叫马艳娥是吗？”
　　 “你在有些夜里，睡梦里都喊着呢。”
　　 “你……”
　　
　　 【四】
　　
　　 我真没想到，时过三十五年了，我还能见到马艳娥。而且还是儿子费尽心思，找到了远在新疆的马艳娥。
　　 那天。儿子告诉我说“马艳娥阿姨再有一个月就要从新疆回来一趟。到时候，您同她见一见面。”我一听，问他如何知道的，他神秘地笑了，说这您就别管了。我的心立即被揪起来了，眼皮子跳个不停，不知这小子干的好事还是坏事。我也老了，她也年龄不轻了，没想到我能在有生之年能亲口对她说声“艳娥，我实在是对不住你呀！”虽然我经历了三年牢狱和三十五年枯涩折磨，可我十分的自责和内疚，最痛苦的是，是我害了她，毁了她一辈子的幸福啊。
　　 那一天，就是马艳娥要来我家里的那天。一切都是我那小子一手做的活。老伴起了个大早，把屋里打扫了个遍，家什擦了又擦，地板也拖得能看见人的影子。院子也扫得一尘不染，门窗都擦了几遍。我看着她忙里忙外，老伴似乎很尽兴地做着这些。早饭时，她在饭桌上放上了酒樽，自从结婚以来，她第一次给我斟上了酒，动作是那么的温软。多年来每当我端起酒樽子，不管我喝了多少醉没醉，一律没完没了地数落我的不是。我望着酒樽里的无色液体，不知道今天饮下去的是何种心情，换来的是怎样的浓烈醇酽。透明的液体，看上去清澈晶莹，底部清晰无掩，使人不可思议的是，里面不知蕴藏着多少天地间的悲欢离合。老伴又给我斟满了一杯酒。我端着酒杯子，细细一想，结婚以来，我的感情的大海里，竟然不曾有她的一寸土地，甚至在睡梦里都拽扯着马艳娥，不知多少个夜晚，老伴对我的梦话呓语对从没谋过面的兰州女知青产生不满和睡在身边的男人的怨忿。饮着老伴斟的酒，使我感情的大海产生波澜，她近三十年来，要带孩子长大，我顾着做生意，从没关心过家里，全仗着她精心维持，谈何容易啊，我的眼睛里涌起了浪花……
　　 【五】
　　
　　 立夏以来，从没下过一场雨，乡下收割庄稼的乡亲也希望有一场雨。没想到在下午两点多，马艳娥来到我家里后，天却下起了雨。闷热的天气变得舒服了一些。马艳娥穿着一件鲜艳的新衬衣，显得整洁，我不知道她是否刻意得的打扮过。我望着马艳娥，马艳娥望着我，四只眼睛对视着，如刚掘开的两股水互相融合在一起，就那么一瞬间。我问她：
　　 “你没带着儿女来吗？”
　　 “你身体还好吗？三十五年了，看你也老了……”马艳娥和我都没有回答对方的问候。站在一旁的老伴倒是泪流满面了，她抹着眼泪哽咽地说：“马艳娥妹妹，只要你活着就好，这些年月，活着比啥都好。”
　　 老伴说完，从满满一桌子酒菜旁站起来，说：“马艳娥妹妹从新疆来不容易啊，我再去买一点新疆吃不到的水果去。”马艳娥劝她，老伴就是执意要去。
　　 马艳娥执意要等待我老伴回来吃，满桌的酒菜原封未动。只是马艳娥的身体，从饭桌的对面座位上移到了我身旁。我说：“艳娥啊，这些年，你受苦了。”马艳娥伸出她的双手，微微颤动着在我皮肤松弛的手背上摸索。她望着我，眼眶里噙满了泪水，说：“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呀？”我心里一恸，我握住了她的双手，她那枯瘦干瘪的十个指头在我手心里游动着，我感到不再是年轻时柔软无骨的模样了……
　　
　　 天色已晚，老伴还没有回来。儿子从马艳娥到家就再没露面。屋子里应该打开电灯的时候了。马艳娥站起身子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站在窗口望了一会儿，对我说：
　　 “今天，我十分开心，窗外万家灯火，屋里温馨宜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总算有了好的了结，我们都过的很好。嫂子是个好女人，心底善良，使我很敬重她。三十五年前，我们没做错，三十五年后，我们更不能做错事。”我点点头，眼泪又涌出来。
　　 “走！找她回家！”
　　 我和兰州女知青马艳娥走出了门，去寻找我的老伴，叫她快回家。
　　 天上，星星汇成了河，涓涓流向天边。街道的两旁，一行行霓虹灯闪烁，那是人们快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