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开满花朵的村庄
　　 它越来越高我们越来越矮
　　 落花不停弹响孤独的骨头。我们曾经蔑视的一切
　　 深深地蔑视着我们
　　
　　 而被我们摔碎的，正在火中涅槃
　　 每一片都变成剌眼的阳光
　　 晒干经久不息的潮汛。虽为草质
　　 不得不听荤话，同情被凌迟的驴，继续保持沉默
　　
　　 直到我们变得轻盈，一片白尸灰
　　 一枚羽毛，皮肤上被剐掉的金粉，堆砌成童话小屋
　　 最后，我们走入一座幻城
　　
　　 二
　　 我们与世俗格格不入，我们是一对对反义词
　　 反骨上开出恶之花
　　 扒掉被埋葬的一切，替昨日举幡，孝子一样
　　 三跪九叩
　　
　　 在漫天雾霾里点亮身体。瞧
　　 我们是多么悲怆的一群！吃被扔掉的水果蔬菜
　　 农药和转基因食品注射的谎言，被反复打扮
　　 包裹上金碧辉煌的外衣
　　
　　 在历史和现实之间翻页
　　 雷人的标题吞噬我们脆弱的神经。着长衣短衫的人们
　　 在教科书里充当人民
　　 主席台上滔滔不绝的，油彩勾勒着相似的脸谱
　　
　　 三
　　 允许一个不停前进的人退却吧，他身体里的鼓点
　　 日益衰竭
　　 一切慢慢模糊起来。黑夜是一面巨大的翅膀
　　 覆盖着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一切慢慢清晰起来。脱离身体
　　 他看到自己走过的路斗折蛇行，月光是一条晶莹的河流
　　 把一切浮幻得清晰明了
　　
　　 一首童谣轻轻浮起来。在摇篮边儿
　　 在浣女身后的竹林深处。一只迷路的星星旁边
　　 你寻找到一双久违的眼睛
　　 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化作仅剩的一盏红灯笼
　　
　　 四
　　 设若让一片叶子回到梢头，让一本书
　　 恢复活色生香的前身
　　 世界洁净如洗。佛光温柔照拂
　　
　　 那些腌臜事物，两脚蛆虫，长尾巴的人形走兽
　　 还在某个黑暗的洞窟，保持原形
　　 蠢蠢欲动
　　
　　 而许多突然就死去了，一切化成壁画
　　 你所崇拜的一切在墙壁上悬挂。时间让一切翻云覆雨
　　 四面蒙昧，把所有的信仰风化成一帧帧标本
　　
　　 五
　　 我们脱下丝帛做的衣服，脱下薄薄的皮肤
　　 宛如羊脱下衣服，兔子脱下衣服，让狐狸，豹子
　　 无辜的貂，全脱下衣服
　　
　　 世界赤裸裸的
　　 树叶是虚假的伪装，雾霾让人类变得更阴暗
　　 无耻的面具掩盖着人们的贪婪
　　
　　 动物所脱下的一切，人类伸出四肢穿上
　　 人类所脱下的一切，在阳光里，鲜花中，星阵上
　　 被冷落乃至逐渐消泯
　　
　　 六
　　 原谅我的薄命，至今我还不能化身一只燕子
　　 或者一只麻雀
　　 完成祖先飞翔的梦。相反
　　 更多故乡扎上翅膀，飞到了异国他乡
　　
　　 那些背井离乡的身影，咀嚼着
　　 苦涩的药丸——梦想之树只结下这些果实
　　 这些菲薄的忧伤的，药丸
　　
　　 村头大喇叭吆喝出的早晨，跳过的忠字舞
　　 ……死去的变形图腾
　　 刻印在村庄的脊梁上
　　 愈埋愈深的暗疾，被扶老携幼的人群给埋葬
　　
　　 七
　　 我爱的人哪，请不要爱我
　　 我把整个天空背负在肩上，把整个人间的龌龊
　　 都记在心上。你瞧我用整个花园的绚丽
　　 也不能驱尽你心头的雪霜
　　
　　 我想穿越自己的肉体，到更久远的以前
　　 或者离开自己的影子
　　 在更远的以后。我把许多病疾一人打包带走了
　　 而你们，继续你们的盛世歌舞
　　
　　 在硕大的阴影里，你看不见我的面目
　　 记忆饮尽故乡清澈的河水。柳叶河里只有农药和废渣
　　 而我苍老的父母
　　 已陈旧得像卷页发黄的古书
　　
　　 八
　　 做为一只古代的小虫子，是幸福的
　　 一只绿麦子或玉米叶子上的小虫子，把家安在
　　 青葱的故乡深处……
　　
　　 而我钢筋水泥的窝，听不到蟋蟀的一声歌唱
　　 它偶然在散步的小径旁故人一样打招呼
　　 以我熟悉的乡音
　　
　　 捡垃圾的人朝我微笑，他身上的塑料瓶形态各异
　　 这些出身不同的家伙
　　 有着诡异的坏念头。却被一个善良的拾荒者收留
　　
　　 九
　　 而一只苹果，躺在水晶盘子里嘲笑我
　　 一只洗净的苹果有处子之心
　　 我是这么难过，我不如一只苹果更有价值，它的香甜
　　 它的芬芳，都是我一生难以企及的高度
　　
　　 做草木之人也有庄严的使命
　　 雷霆万钧之际晃动叶片，在闪电之中左右摇摆
　　 就像一个人的呼吸
　　 由不得他自己左右
　　
　　 只有选择腐烂呵，像一只蚯蚓在土壤里
　　 寻找出路，然后在春天潮湿的田野里
　　 安静地结束耕耘
　　
　　 十
　　 牵着羊们出发的人，把羊们交给青草
　　 多年之后，他们出发了，把羊儿交给狼们
　　 田野上空空荡荡的……
　　 云层深处传来一群羊凄厉的呼喊
　　
　　 只有他们的影子，被阳光拉出巨大的锐角
　　 有锋刃缄默的锐利
　　 这些人形的影子在忍，在恨。最终咳出喉咙里那声
　　 泣血的呜咽
　　
　　 而在墙角处，他们要呈现坚韧的青苔状
　　 在城市光滑的台阶上，做一个低调的配音者
　　 一些声音想撕开他们的皮肤，钻出他们的血液
　　 用尖利的眼光和唾液
　　
　　 十一
　　 整个世界就是一粒巨大的药丸
　　 许多人吞吞吐吐
　　 里面盛满苦涩的人间，咸涩的泪水，固体的血液
　　
　　 身体被药丸填充，无数念头逃不出身体的藩篱
　　 我幻想一枚药丸可以治愈这身体的贫瘠
　　 一粒药丸，可以医治那么多饥饿，可以医治一只乌鸦
　　 为我们的身体诊断出来的全部病灶
　　
　　 ——手指可以清晰指向我们热爱的方向
　　 嘴巴可以清晰发出真实的声音。灵魂
　　 被洗涤掉一层层雾霾
　　
　　 十二
　　 母亲在祈祷，许多人在祈祷——
　　 这千疮百孔的人间，许多人在找回失落的一页
　　 一本老旧的身体变得薄脆，早已不复当初的墨香
　　
　　 你坐在一本圣经里默诵此生，你坐在自己的内心
　　 流水倒映出残缺的碎片记忆，一只摇篮，一片罂粟花瓣
　　 一只伸向水面的手……
　　 你渐渐消失。你被孤寂给淹没
　　
　　 阔大的孤寂无边无际。一只麻雀在雪地里
　　 东张西望。它小小的身体驮伏不起大地带来的沉重
　　 展翅而去，留下巨大的空白
　　
　　 十三
　　 可是流水无声。你看到一张脸又一张脸
　　 随流水而去，鲜活生动的碎片迸溅进你的眼里
　　 激荡出更多的流水，昨天他们还在呼吸
　　 在绿色的田地里活色生香……
　　
　　 你不能逐一打捞，你是一个失败的追寻者
　　 把自己别在故乡的衣襟上
　　 你继续前进。不放弃做一粒信仰坚定的纽扣
　　
　　 在河流上继续漂流。沿岸风景
　　 都比你年纪要大。它们深藏着内心的沧桑与褶皱
　　 有光滑的皮肤，桃花林中粉嫩的脸颊
　　
　　 十四
　　 一个灵牌和你相对而视。一个人的影子罩过来
　　 又急速掠走。你轻微地颤栗了一下
　　 仿佛你的羽毛被风刮了一下。你被一个灵牌清洗着
　　 死亡是世上最干净的打扫
　　
　　 一只猫头鹰睁大双眼凝视黑夜
　　 一只猫头鹰在黑夜寻找自己的翅膀
　　 一只猫头鹰，一直没有忘记翅膀就是他
　　 一生寻觅的猎物
　　
　　 老杨树张开阔大的躯干，像一张稿纸
　　 等着风呀鸟呀雨呀雪呀，在上面填满一行行生命的
　　 符咒，雨水的秒针在树叶上嘀嘀嗒嗒地走着……
　　
　　 十五
　　 允许一片落叶以各自的方式告别树梢，允许
　　 一个人告别它的呓语，它脱下形式
　　 一只鱼缸，空余一只鱼虚拟的河流和天空
　　
　　 怀念拐过的一个路口，两旁的芦苇摇头的摇头
　　 点头的点头，这些自由的居民
　　 以空心面对日益喧嚣的世界，而一切空心的思想
　　 是世间多么悲伤的礼物
　　
　　 一个人起身走进了黑夜当中，就像一瓶墨水
　　 要躲在纸上完成烈火中的涅槃
　　 千军万马沙沙沙经过，在一个人的头顶明灭可见
　　
　　 十六
　　
　　 我有同样甜蜜的糖果，也有同样痛苦的病疾
　　 躺在病床上的人像一面静寂的镜子
　　 他所拍摄的旧生活，在脑海次第倒映着
　　
　　 如今都被撕碎了。他看见一棵树上的黄叶在秋风中
　　 纷纷哀鸣着
　　 这些失落家园的精灵，有人类同样的绝望
　　 而叶脉上，那些凸起的部分，是他们微不足道的欲望
　　
　　 他们不能躲在一只鸟雀后面，窥视这世界的多彩了
　　 一棵树怜悯着他们的处境
　　 一只鸟窝紧紧攥住一棵树，而一只鸟
　　 紧紧攥住一只鸟窝
　　
　　 十七
　　
　　 不要相信一粒糖果的谎言，世界是如此虚幻
　　 连甜蜜都涂满炫目的光彩
　　 一个少女撩开长发，在水中俯下青春的头颅
　　
　　 在盆子里她所能够看到的明亮的太阳
　　 剌眼的光泽已柔和如晨。一个少女粉嫩的嘴唇
　　 像一个迷人的花苞，她开出了自己的世界
　　 一个花篮，一个雕花陶瓷盆，甚至一整座花园都爱着她
　　
　　 可她手中紧握着的那枚纽扣闪烁着疑惑的光泽
　　 怀念着，她不能扣住的一只蚂蚱，一只蚂蚱后面
　　 那只小黑手，小脏手上面那掉了牙的黑洞
　　 有一些小世界，正从黑洞里一点点儿开始萌芽了
　　
　　 十八
　　 我们能看见的，比我们看不见的更为繁多
　　 那些荆棘和剌果是多么美好的摆设
　　 雕花门楼上，张牙舞爪的门神，一对石狮子
　　 拓印着一个时代的辉煌。那些朝代落下的金粉
　　
　　 谁还在历史的褶皱里，怀念着金戈铁马
　　 醉里挑灯看剑，胸前的一些心跳还会在某个时候
　　 脱离轨迹，敲出急促的鼓点
　　
　　 一些泛黄的人影，悬挂在墙壁上
　　 而一段折戟躺在历史博物馆里，你能够听见他
　　 和一个秦俑窃窃私语，彼此追忆早已凝固的火焰
　　
　　 十九
　　 划地为囚的人，一直不曾出狱
　　 他固执的信念被摁倒在一个传说里面
　　 而远处，故乡正在日渐萎缩，一个着蝶恋花绣鞋的姑娘
　　 被时光覆盖，成了一堆不辨真相的碎片
　　
　　 而我们，在欢呼，载歌载舞，赞美世界
　　 不介意做一只狮子身上的虱子，也不介意被尾巴
　　 扫进地狱。麻木是一盏死掉光明的灯
　　
　　 那就吞噬黑暗吧。我们首先被黑暗吞噬
　　 最后开始吞吃黑暗。月光，星光，溪流，笛声
　　 都是一味又一味药引子
　　 吃与被吃之后，我们变成了一枚善良的药丸
　　
　　 二十
　　 请相信我们的善良，和我们身上的光阴
　　 一样多。堆麦秸垛的人们，把整个日月都垒在上面
　　 血液正像河流一样欢腾着
　　 白云低下身子，用悲悯和世间万物对话
　　
　　 而一条大河正在远方哭天喊地
　　 它有雄视一切的理想，却被无数的手拉下神台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是一条河死掉的梦
　　
　　 一座麦秸垛正在燃烧。它烧焦的鸟翅发出臭味
　　 一片幸存的羽毛趴在书桌上不屈不挠地申诉
　　 一行又一行，借助一双诗人的手
　　 申诉冤屈
　　
　　 二十一
　　
　　 嘘！请不要叫我的名字，我属于万物
　　 我在一本书上，暗藏下一切履迹：
　　 带着露珠的，有我苦涩的泪水，带着汹涌雷电的
　　 有我心跳的理由，而带着一切罪和美的
　　
　　 有我一生不肯舍弃的暗记
　　 沿着一个人的脚印寻找吧，寻找解决掉一切病灶的
　　 秘方，还可以寻找到我前世隐藏着的蛛丝马迹
　　
　　 关于青春，已经成为身后事，关于生命
　　 还在我的影子后面，亦步亦趋
　　 再热爱自然，也不能把自己安放在一棵树上
　　 它的果实，它的凋落，甚至它的叹息都不能复制
　　
　　 二十二
　　 在又一个十字路口，我们慢慢刮掉身上的鳞片
　　 这些前世的信物将会出卖我们
　　 由来已久的秘密。把面具挂在树梢，风干成
　　 树叶，在枝桠上被风干成前世
　　
　　 不要唱那首老歌，它也会出卖我们彼此的暗语
　　 不能从密码中抽身退步
　　 一张又一张网，逼我们从猎物变成猎手
　　
　　 而在角落里，你看不到我们舔舐着伤口
　　 微笑着在上面种植一朵花
　　 瞧，已经有无数笑脸迎上来了
　　 所有的人都只是裙幅上的蕾丝花边，所有人
　　
　　 二十三
　　 面窗剌绣的人。有枯木一样的手指
　　 她木质的影像，慢慢幻成一棵人形之树
　　 在人丛中一步一步退回到从前……
　　 我必须要歌唱树木了，以大地的名义
　　
　　 身为草木之质，我们的身体必将慢慢枯萎
　　 热爱我们青春的人也将渐渐冷却
　　 所有赞美和诅咒都会展翅飞去，只有我们
　　 孤独地呆在老地方，蝉蜕一样睁大悲伤的眼
　　
　　 如果有雨水砸在你的额头，请道声感谢
　　 上帝交给你一个密码，扑面而来的
　　 都是值得珍惜的
　　 值得珍惜的，譬如生命与死亡
　　
　　 二十四
　　 每个人都是一滴软弱的水
　　 一个人在水里，慢慢消融掉她的坚硬
　　 头发被融掉了，五官被融掉了，身体和血液
　　 被融掉了。世上最可怕的是柔软的水
　　
　　 而月光下的湖面，安静得像一本圣经
　　 在母亲的祷告声里，这本圣经里面珍藏着
　　 一个女人的波澜壮阔。而她内心的理想
　　 风吹雨打后，早已竖立成一块块碑石
　　
　　 上面刻上一个家族的悲欢离合
　　 写上儿子，女儿，写上父亲，母亲，写上
　　 祖父以及祖母
　　 最后她被遗忘，她身上的石头是空白的
　　
　　 二十五
　　 是时候了。尖顶的教堂敲击出清脆的丧钟
　　 面目模糊的人沿一本圣经络绎而上
　　 我肯定是最后一个，被牧师在掌心紧紧握住的
　　
　　 一粒，被尘埃层层包裹着的药丸
　　 在最后的时刻，我朝一片树林遥遥张望
　　 走了这么久，我终于凋落成最后一片叶子
　　 而更多的叶子，还在路上，还在土里
　　 爱着大地，不停喊着一个个名字
　　
　　 被叫到名字的树叶，必定先后飘落而下
　　 整个树林被季风不停翻页。青的名字变黄
　　 黄的名字消失，时间把我们一页页刮到大地的背面
　　
　　 备注：经核查，本作确属作者原创，申报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