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祭大爸爸(散文)
在我们老家,管伯父叫“爸爸”。这么多年以来,我很少管大伯父叫“伯父”,总以为那是书面语,干巴巴地,没有丁点感情,还是叫“大爸爸”叫得亲切,叫得顺口。
我的大爸爸,年轻时在常德港务局上班,退休后一直住在老家乡下。昨天晚上八点半,梅叔家的老三告诉我大爸爸走的消息。我一时慌了神,电话掉到地上,半天反应不过来。
我没想到大爸爸真的走了,走得竟然这么快。昨天上午,我还象以往一样,打电话给他,电话是堂姐湘平接的,电话里姐只是告诉我大爸爸前两天又感冒了,吃不下饭,别的还好。我也就没往那方面多想,简单地问了问,象是医院里的教授领着医生、护士在查房。
要是知道会是这样,我昨天真应该让姐把电话交给大爸爸,爷俩好好地聊上几句,尽管他耳朵不太好使,但我这边大点声喊,大爸爸还是能听得见的呀!
十多年前大爸爸在乡镇的卫生所检查身体,查出来他患的是皮肤癌,家里人怕他思想有负担,一直不敢讲实话,每次打点滴,都是将药的商标事先撕掉,贴上生理盐水的标签,吃的丸药,也是背了他,做过手脚的。
大爸爸今年七月份住院,我冥冥中有了感应。晚上睡觉时梦见大爸爸的头耷拉在我的肩膀上,跟前没有一个认识的人,电话又打不出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早晨醒来,后背已经湿了一大片,我紧忙拨通了湘平的电话,电话那头,堂姐似乎也是惊魂不定,说话声上气不接下气,我忙着告诉她我的担心。姐跟我说,十分钟前,她接到家里的电话,现正在赶往回家的路上。
大爸爸这次住院,住了十一天,在家却没住上一个星期,又抬进了医院。我知道大爸爸来日不多,但还是一直在为他祈祷,期望他能创造奇迹。
今年大爸爸一共住了十次院,每次都是堂姐从广东回来照顾他,侄男、侄女买了水果去看他。医生说他心肺功能差不多已经衰竭,怕是捱不过今年。上次住院,医院就不肯收。大爸爸终究没能逾越“八十四”这道坎,到底死在了自家的木板床上,他再也不能在电话里跟我说:“搭帮有你这么一个好侄儿子,还记得给你大爸爸来电话。”大爸爸永远不会再跟我亲热了。
大爸爸一米七的个,略胖,印堂宽,耳垂比常人的大,到了晚年,头发全白,看上去越发地面善,我从小到大,没见过他发过火,更没动过我们一根小手指头。我给他打电话,他总是要问我媳妇和孩子好,他一直记得媳妇的大名,就连孩子的乳名他都记得。有时候问到我爸的身体,要我劝他多下楼,多散步,凡事想开,想呷么子就呷么子,身体允许,他还想邀了老爸回老家住上三两个月,农村里小菜多得是,饭也够。
大爸爸这些年,住在后老伴家。先前的伯妈走了好几年,走的那年,我记得是大年初四初五,那个婆婆子,在我印象中,瘦瘦的,话不多,声音总是细细地,连走路也是没有多少份量。伯妈死后就埋在后山上,上次我回老家,大爸爸跟我说过,百年后他也要埋到先前老伴身边。那块地,我是看过的,周边种的杉树差不多有碗口粗,笔直,往下看,刚好能看到老屋子的屋脊。
现在的老伴,是大爸爸一个村里的,离大爸爸家只有两三里路,在上边一处山弯弯里。先前的伯妈去世后,经人撮合,大爸爸跟现在的伯妈在一起搭伙,大爸爸比人家要大十多岁。每天早上五点钟,大爸爸去外边山里转悠个把小时回来,伯妈在家做好了饭菜等他。吃完饭,大爸爸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伯母在院子里喂鸡,喽喽地喊,喂猪喂羊,七老八十的,没有精力养了。
有人说:人生的光景几节过,前辈子好了后辈子坏,后辈子好了前辈子坏。大爸爸是三零年生人,在家行老大,下面有七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大家子人,守着门前的几分地,日子过得紧巴,吃顿饱饭都困难,解放后,大爸爸工作在常德,每个月能开三十多块钱,乡下吃公粮的,并不多。大爸爸天生是个乐天派,从没跟我们忆苦思甜过,只是鼓励我们要好好地读书。八十年代,堂姐顶了大爸爸的公职,大爸爸回老家,守着老伴的三分地种点口粮,常德那边每个月给他邮退休金,近些年赶上涨工资,大爸爸也有份。总体来说大爸爸的后半辈子比前辈子要好得多。
大爸爸这些年差不多能开两千多块钱,在农村绰绰有余,我曾跟他说过,等我退休时,也回老家陪他,日子指定比过去的地主老财还要好。
有菜没菜,大爸爸中午、晚间都喜欢抿两口子酒,二两花生米或者是一小碟炒猪肝,再不就是煎一个荷包蛋,酒是农村自家酿的红薯酒,度数不高,三五十斤粮食酒,分好几个坛子装,坛子上用一个大大的布塞子塞住,布塞子比过去书生扎的头巾还要大,主要是不让酒气跑了出来,跑了气的酒淡,不好喝。
在家族中,大爸爸年纪最大,辈份最高,村子里的红白喜丧,大多由大爸爸出面。村子里年轻人大多出门打工去了,家里留守的老的老,小的小,每天大爸爸出门,访了东家访西家,到哪都能坐好几个小时,大爸爸逢人就说:祖坟埋得好,后生几百人中没有一个瘸子,也没有一个傻子。
头十年,大爸爸找人忙着修家谱,听说主笔的是宗亲中一位大学教授。后来大爸爸又带头集资,修缮祖坟,大爸爸出的份子最多,祖坟修得气派,周边新铲出不少的黄土,再也不是茅草丛生的样。
前些年回老家,我们是晚上十点钟进的屋,原本躺下睡觉的大爸爸,翻身下床,生火炒菜,我说五六点才吃的饭,肚子不饿,伯妈却不肯。八九十年代,老家的乡下,烧柴火做饭,稻草揪成团,点燃后慢慢地塞到灶堂里,不一会就能听到柴火噼里啪啦的声音,伯妈去厨房的坛坛罐罐里捻一节猪肠,切成段,同新蒜一起翻炒,出锅前再倒进去一些米酒,整个屋子里弥漫酒的清香。春节前,各家各户还愿意腌制咸肉,等在外地工作的亲属回来,切成片小炒,也是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时候不早了,我和大爸爸每人只喝了一茶杯的红薯酒。洗漱完毕,赶紧躲进被窝里,南方冬天屋子里冷,北方媳妇睡不习惯,俩人搂着睡,才有了点热乎劲。
第二天天不亮,隐约听到外边有走动的动静,细听还有倒水的声响,穿好衣服下床,到外面一看,还真就是大爸爸在井边担水,灶堂里柴火烧得正旺,我赶忙上去帮大爸爸打下手。这一早,大爸爸酿的酒,差不多有四、五十斤,够喝大半年的了。
大爸爸年轻时酒量还是有的,最近几年,上了岁数,喝酒喝不动了。听弟妹说,有一回大爸爸在外边喝了喜酒回来,走在逼窄的田梗上,不小心跌进了路边的稻田里,弄了一身的泥。我打电话向他求证,他说啥也不肯承认,他嘿嘿一乐说:“你是哪一只眼睛望到了嘛?”反过来将了我一军。
记得小时候大爸爸工作是在船上,负责船上的发电,他们运行的船只来往于洞庭湖,船号在我记忆中好象是“常港1314”,这要是放到现在,那就是“一生一世”。 那是一只拖船,大多时候拖的都是些河沙。大爸爸的船,每次都要在湖上走个把星期,一般情况下都会在岳阳的码头停靠一晚,装货、卸货,有时候可能是补充一些船上的生活用品吧,正是这一晚,大爸爸总要到我家来住一晚。那个年代,最盼望大爸爸能来,每次来,家里都能准备一些好菜吃,最好吃的莫过于卤菜,卤菜什么都可以拿来卤的,常见的是猪头肉、猪耳朵、猪舌头,舌头又称之为口条,很好吃,新鲜的红辣椒切成丝,放进去一起翻炒,再放些香葱,味道真是回味无穷。
大爸爸每次来家里,总会过问我的学习,看到墙上新贴上去的“三好学生”的喜报,大爸爸总会拿出十块八块的钱来奖励我,说是让我去买本买笔花,说是:“一定要培养出头一个大学生来。”大爸爸给我的钱,我舍不得花,连同过年的压岁钱,藏起来夹在书本里,日子久了,自己也记不清了,老娘翻到后,大多拿去给家里买菜了吧。
大爸爸真的走了,他再也不可能到岳阳码头来停泊了,再也不会上岸来家里停歇了,再也不会拍着我的脑袋表扬我了,再也不会给我零花钱了,再也喝不到他亲手酿造的米酒了,再也吃不到他过冬自家腌制的咸肉了。
大爸爸走的消息,梅叔连夜通知了三伯父,还有湘乡的五叔、株洲的满叔,流沙河的姑姑连夜赶到了村里,唯独没有告诉我爸,梅叔知道我爸的病,怕他身体吃不消,打电话跟我商量,我也是这个意思,老妈因为要留在家里给老爸做饭,大哥和我离得远,回不去,家里只能派老妹去参加葬礼。下午我跟梅叔打电话时,千叮咛万嘱咐,乡里做道场,轮到我磕头时,一定要帮我在大爸爸面前,数落一下我回不去的罪过。
南方做道场,小时候我是见过的。棺木停放在屋子的中央,一大帮侄男侄女披了孝衣,跪在地上叩头,还得绕了棺材爬三圈,起来休息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又会有大人领着去继续。
整整一天,我没有心思上班,坐在电脑边,想大爸爸以前跟我说过的话,想他的模样。他的音容笑貌,两三天后,我是再也不会见得到的了。听说老家现在火化的政策已经执行了好几年,几个叔叔在家里忙着商量大爸爸土葬还是火化的事,现在还不知道结果,我从内心希望还是土葬的好,好好的一个人,一把火烧了,我于心不忍。
昨天是大爸爸的忌日,今天正逢我的生日,也许是上天的指意,我们这一辈子生死连着在一起了。
读到这里,不禁慨然。让我想起了老舅,他也好酒,死于胰腺癌。
卧病后,每次问他疼不疼,他总微笑的答道:“杀头不过碗大疤。疼个甚么?”
后来见到一位同事,也是军人专业,疼得满地打滚喊爹叫娘的惨呼。方才知道什么是硬汉子。
拜望土人,希大爸爸一路宁静,得享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