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边欣赏京承高速公路沿途春意盎然的景象，一边沉浸在刚谈成一笔大买卖的喜悦中。司机小王侧脸看了我一眼，善解人意地播放出我喜欢的班得瑞轻音乐。袅袅轻柔的音乐，轻轻地渗入我的血液里，几个月来的奔波劳累，顿时融化在这舒缓如水的音乐中，我便在这音乐中渐渐睡着了。
　　 叮叮咚咚的手机铃声把我惊醒，闭着眼睛一边陶手机，一边哼哼唧唧地嘟囔着，这谁呀，真讨厌。然后睁开有些干涩的眼睛看了一下手机屏幕。我哥，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司机小王说。
　　 “喂，哥，有什么事呀？”我头靠在座椅上，说话声音懒懒的，带着睡意。
　　 “老妹呀，你侄子要当爸爸了，刚刚来电话让我们赶过去，这会儿你侄媳妇已经住进妇产院了，我和你嫂子正收拾东西，一会儿打车去北京，哈哈。”哥哥说话的声音透着要当上爷爷的喜悦。
　　 最喜欢的侄子要当上爸爸的消息，让我为之一振，我直了直身子说：“太好了，这是大喜事儿呀。哎哥，我是给钱好呢，还是买礼物好呢？”
　　 哥哥嘿嘿地笑了两声说：“给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走了之后，就把妈就交给你了，你要照顾好她。”没等我说话，哥哥紧接着又说：“老妹呀，自从你开了公司，是月月忙、天天忙，难得和咱妈呆上一会儿说会儿话。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贴心、暖心、知心，给你创造个机会，好好发挥一下小棉袄的作用。”听得出来，哥哥怕话说重了我接受不了，用亦庄亦趣的口气说。
　　 一听哥哥这话，我立刻提高了嗓门，用半是撒娇半是不满的语气说：“哥，你这话啥意思呀？你也看到了，公司什么事都得我亲自去跑，我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都要忙死了。再说，妈喜欢吃什么、穿什么我不都给买回去了嘛，我舍得给妈花钱，这还不够贴心、暖心呀？”
　　 “你确实挺孝敬妈的，也特别舍得给妈花钱,可你说咱妈退休后，每月工资三千多，她缺钱吗？我说的是精神上的，精神上的安慰和言语上的交流。抽出时间多跟妈唠唠嗑，必定我是个男人心粗，有很多细微的地方都想不到，你刚好替我拟补一下。这个，你懂吧。”哥哥既肯定了我的孝心，也做了自我检讨，又婉转地说出我做得欠缺的地方。
　　 哥哥的话让我恍然大悟，我自知理亏，说话的声音也降低了两个分贝：“哥，我知道了，你放心吧，你走的这段时间，我不但要照顾好妈，还要把以前做的不好的地方都补回来。”
　　 “哈哈，嗯嗯，好，那我就放心了。”估计这些话都是哥哥一直想说的话，今天总算找个恰当的机会说出来了，电话那头传来哥哥开心的笑声。
　　 哥哥大我十二岁，宽厚的就像父亲。父亲病逝后，他对母亲说，妈，搬到我们家，和我们一起过吧，你看，我新买的房子宽敞明亮，又在市中心，去哪都方便。母亲说，不用了，我不想离开和你爸生活了二十年的屋子，我在那个屋子里睡觉踏实。哥知道，母亲是离不开她同父亲用了一辈子的一件件物品，还有屋子里她能感知到的父亲留下的余温。哥对嫂子说，还是我们搬回去住吧，妈习惯了家里的环境。于是，孝顺的哥嫂便搬到了母亲家，与母亲一起生活。这些年，他们默默分担了我应该照顾母亲的那份责任，使我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公司的发展中去，公司业务顺风顺水，越做越好，这其中也有哥哥嫂子的一份功劳。
　　 挂了电话，我开始审视自己。可不咋滴，十年前工厂破产，我拿着仅有的破产补偿金，又东借西挪，创立了自己的公司。经过艰苦的创业，这几年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效益相当不错，公司不断扩大规模，忙得我不可开交。因此，回家的次数逐渐减少，平日里回去一趟，也是把买给母亲的东西放下，和母亲打声招呼就走。即便过节回家团圆，也是忙着接打电话联系业务，要不就摆弄手机上网看微信，和朋友聊天东拉西扯，很少抽出时间陪母亲坐一会儿，聊几句。有时人在公司，心却想起了母亲，赶紧打个电话，跟她说上几句，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匆匆忙忙的。
　　 今天哥哥的一番话，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忽然想起有好几次给母亲打电话，还没等母亲把话说完，就忙着处理公司的事情把电话挂了，从不去想电话那头的母亲，会是怎样的心情和无奈。此刻，母亲日渐佝偻的身影和期待的目光，不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小王，还有多长时间到市里？”
　　 “还有一个多小时吧，林总你再睡一会儿。”
　　 “嗯，到了市里，不去公司了，直接去我妈家。”说完，我闭上眼睛想再睡一会儿，可怎么也睡不着。忽然我想起了父亲，想起了那年、那月，想起他遭受病痛的折磨，想起他临终前看到母亲时目光中闪烁的温情和恋恋不舍……
　　 父亲是五十年代采矿工程专业毕业的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省冶金矿山在塞外山城北部开采的铜矿工作，矿山筹建期间就已经在那里工作两年了，后来母亲也来到矿山工作，一次机缘他和母亲结识，后来两人从相识、相知、相爱到成家立业，一过就是五十年。
　　 父亲年轻的时候，俊朗帅气，多才多艺，喜欢唱歌，爱好古诗词和现代诗的诵读。记得有一次，父亲在院子里的紫藤架下正给母亲读诗，突然闯进来好几个手持镐把满脸凶气的人，其中一个像头头的人，用镐把指点着父亲和母亲，凶巴巴地说：“臭老九！你们搞封资修的东西啊！”并命令那几个随从：“快点，把这破花拔了！”然后歪着头，斜眼看着父亲手中的笔记本，一咧嘴仍是那一副凶相地说：“哼！还读诗那，臭老九，是不是想造反那？”父亲没有和他们争执，而是把我拉到身后，然后一手护着母亲，一手背在身后，我看到父亲的手中紧紧地攥着那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
　　 就在他们准备拔掉那棵紫藤花的时候，只听见柴门外大喝一声：“看你们谁敢动！”邻居段大爷抽着旱烟，披着一件工作服，穿着白底黑帮家做的布鞋，慢悠悠地走进院子里。段大爷是矿上坑口的坑长，人豪爽正直，热心肠子，说话从来都是简单且有威力，况且这些人都是他手下的工人。
　　 “二愣子，你媳妇生下孩子快满月了吧？”段大爷瞪着眼睛，看着其中的一个年轻人问。
　　 “嗯嗯，已经四十多天了。”那个被段大爷叫二愣子的人，毕恭毕敬地点着头。
　　 这时段大爷猛地踹了他一脚，道：“谁他妈给你媳妇接生的孩子呀，嗯？”说完，又补上一脚，二愣子躲闪着，看了一眼母亲，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羞愧地低下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张顺子，你姐姐前年生孩子时难产，生了三天两夜，妇产科的三个大夫换班去你家守着，最后是不是周大夫从市里连夜赶回来，给你媳妇做的剖腹产手术，才保住了孩子和你姐的命，你他妈地有点良心不？”段大爷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把“你”这个字说得短促音重且有力，他眉头一皱，烟袋锅子已经打在了那个头头的脑袋上。
　　 那些人被段大爷吓得灰溜溜地走了，还没等父亲说句感谢的话，段大爷一边转身往外走，一边冲着父亲挥了一下烟袋锅子说：“读诗吧，继续读，读。”说着，那高大的身影已经走出了我家院子。几年前段大爷因病去世了，母亲听说后难过地哭了。
　　 父亲五十岁那年得了胆结石并发胆囊炎。最初发病时，间隔时间长，一年只发作一次，有时候两年发作一次，因用药及时，每次都化险为夷。虽然医生建议他做胆囊摘除手术，但他因惧怕手术一直用药维持。七十岁那年胆囊炎反复发作，折腾的他痛苦不堪，医生又建议做胆囊摘除手术，免得出现并发症危及生命。他犹豫了好几天，终于在不时发作的疼痛中同意了做手术。
　　 然而手术做完被推进病房两个小时后，出现了腹腔大出血，随后被送到“ICU”重症监护室，进行紧急抢救。那天晚上，我和哥哥一直守在“ICU”的大门外，一刻都不敢离开。哥哥一会儿坐在地上，一会儿站起身来回走动，一会儿把耳朵贴在抢救室的门上听听。而我一动不动站在门口，看着护士一次一次的将鲜血和血小板送进抢救室。
　　 然而昏迷中的父亲很快又被送进了手术室，医生告知要马上剖腹手术进行止血。哥哥用颤抖的手沾着心上流出来的血，在手术单上签了字。当时我看了一下表，是晚上22点钟。手术进行到第二天凌晨5点多钟。从手术室推出来的父亲已经深度昏迷，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手脚冰凉。直接又送回了“ICU”重症监护室，我和哥哥的心都要碎了。
　　 ICU重症监护室有一个严格而又残忍的探视制度，就是不允许家人陪护，每天只有上下午两次探视时间，每次只让家属停留半个小时，且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每次探视，我和哥哥先后在昏迷的父亲身边呆上15分钟，并且利用这宝贵的半个小时，为父亲洗洗脸、按按摩，也不管他听见还是听不见，每次都和他说说话。而母亲每天都在家里焦急不安地等待，等待着我们回家和她汇报父亲的病情。
　　 经过大量的输血和抢救，昏迷了七天七夜的父亲竟然苏醒了。那天，他非常清醒，我走到他的病床前还没等说话，他一下子抓住我的手，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趁我清醒，让你妈来，我要见她，你妈腿脚不好，你陪她进来。”
　　 母亲六十岁那年，得了脑出血，因抢救治疗及时，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只是腿脚不太好使，走路有些拖拖拉拉的，控制不好下脚的力度，不能自己外出行走。
　　 第二天，我陪着颤颤巍巍的母亲走进ICU重症监护室。那天父亲格外清醒，当他看见母亲时眼睛亮起来，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母亲坐在父亲身边，用手抚摸着父亲的脸颊和胳膊，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只能让她因心疼而发出“嗨嗨”的声音，噙在眼里的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此时，父亲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他侧过头，示意母亲不要哭。然后，他握着母亲的手，深深地注视着她，眼睛里闪烁出温情的光芒。
　　 “别哭，扶我起来，我给你读诗好不好？”父亲说话的声音竟然那么清晰、柔情。
　　 母亲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她不想让眼泪剥夺这宝贵的时间，于是她擦干泪水，微笑着对父亲说：“你快点好起来吧，你都挺长时间没给我读诗了，我还以为你忘了呢。”这时，父亲真的给母亲读起诗来。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
　　 父亲读到这里，不再继续下去，而是目不转盯地看着母亲说：“老伴，这回我是真的要走了，恐怕再也不能给你读诗了。”
　　 “你那么调皮，谁肯要你，只有我。再说，也没人爱听你读诗，只有我。”母亲的眼睛泛着柔波，没有人知道那柔波的深处，该是怎样又咸又涩的苦水。
　　 那天，斜阳的余晖透过病房的窗子，晕染了这幅剪影，我转身看着窗外，窗外，那一树叶子在颤抖。
　　 “林总，快到家了。”小王打断了我的回忆，想必他看到了我流出的眼泪。
　　 我擦了擦眼泪，掏出手机，提前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要回家，我怕突然间敲门，母亲着急开门会摔着，毕竟她老了。
　　
　　 母亲退休前是一位医术精湛、医德高尚的妇产科医生。大学毕业后，作为学生干部的她，带头响应国家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的号召，孑然一身来到大山深处的矿山医院工作，一干就是三十多年。那个年代，国家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几乎每家都有好几个孩子。那时候生孩子不像现在，动辄就做剖腹产，都是让产妇自然生产，除非不得已，才给产妇做剖腹产。那时候都是在家里生孩子，医生就在产妇家里等着、守着。赶上难产，在产妇家等上一两天也是常有的事。因此，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母亲每天都忙忙碌碌特别辛苦。白天上一天班，到了晚上还要给我们缝缝补补，跟我们说说话，刚刚躺下入睡，院子外一声“周大夫”，母亲便立刻离开温热的被窝，拿上产包，推开家门，黑夜里便有一个身影，被月光拉得修长。若遇上风雪交加的天气，深夜回来，活脱脱一个“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八十岁的母亲除眼睛有些花，六十岁那年突发蛛网膜下腔脑出血导致腿脚不利落外，头脑依然灵活，耳朵不聋，思维敏捷，牙齿一颗也没掉，且亮白没有缝隙，问保养秘方，她会微笑着告诉你，就是晚饭后或临睡前刷牙。她平时喜欢读书看报，关注时事政治，喜欢看戏曲节目和古装电视剧。不少电视节目主持人，影视明星的名字都能叫出名来，比我知道的还多。只是十年前，父亲的突然离世，让原本性格开朗的她变得有些沉默寡言。从那以后，无论春夏秋冬，每天早上5点钟准时起床，起来之后，她会从卧室走到客厅，从客厅走到厨房，然后再从厨房走回客厅，从客厅走回卧室。这里翻翻，那里看看，一派很认真很繁忙的样子。有时候以为她停下不走了，可几秒钟之后，她又会走起来，一早上反反复复不知道要这样走上多少个来回。哥哥说，近几年，母亲的沉默寡言有所改变，偶尔有人和她说话聊天，她便格外兴奋健谈，但每天早上来来回回走的习惯，不但一点都没变，偶尔还会起得更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