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市老干部局办公室主任，这段时间跟王局长忙个不停地走访探望一些他指名的老干部遗孀——按照他的话说，在年底退休前，这几户他无论如何都是要去的——不然的话，以后会留下某种遗憾和不安。
　　 局长是个老兵老军官，从军队转业地方后，长期在党委组织部门和老干部局任职，当这个局长，一晃眼也十多年，鬓发渐渐花白了。自己从县里经过考试调上来，这些年跟局长走访全市的老干部家庭不计其数，经常参加老干部的追悼会，东奔西走为老干部落实政策解决问题，五六年下来自己的黑发中竟然开始出现了几根银丝——我才三十出头啊。每每遇到我长吁短叹，局长就会伸出宽厚的手拍拍我的肩膀，笑吟吟地说，“小伙子，有什么唉声叹气啊？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嘛。我们现在的日子，比过去那些老革命强多了！”
　　 我们这里讲的老革命，一般是指那些离休干部。老红军老八路和老解放军以及解放前的地下党人，这是其中的最主要的成分。能否离休，有三个主要条件：历史要清白，不能有大的错误，在1949年9月份前参加党的工作，经济待遇必须是供给制。经过漫长的岁月，这样的老革命已为数不多。剩下的大多是老革命们的遗孀，她们嫁人时一般比对方小十岁左右，加之女性的基因好，本来就应该比男性多活三五岁，两者相加，她们理所当然要男方多活个十年八年的。
　　 “我们老干部的工作重点要与时俱进，逐渐转移到关注老干部的遗孀子女的生活方面来！”局长在大大小小的老干部工作会议上反复大声强调。他的观点，也成为我近年写报告编材料的重要思路。
　　 局长是这样强调的，也是这样身先士卒带头抓落实的。
　　 局长常常语重心长地说，这些老干部为了新中国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一条老命留了下来确实不容易；另外，他们的妻子一辈子大多也过得不易。除了按照组织的要求在生活上勤勤恳恳照顾好老干部们外，她们的婚姻大多不是自己的选择，一般是由“组织”上去考察去推选，然后按照老干部的职务级别对应搭配。连长以下的一般干部，多半是在旧社会苦大仇深的没有什么文化的童养媳之类的农村女孩；营长团长就不同了，就应该是有文化有内涵比如教师护士这类的。这样考虑，当然还有为了老干部们更好更快地提高文化水平，把领导工作处理得更好的缘故。当然，组织作的介绍，老干部们也是有很强的组织观念的，一切听从党组织的安排——过去都是这样坚决无条件地服从命令的。
　　 不知不觉，我们的车来到了军干所大门。年轻的卫兵向我们致敬后，面带微笑示意我们进去。
　　 军干所地处城市中心最好的地段，大院子面积宽阔，绿树成荫，鲜花灿烂，这里有格式一样的两层小楼房60多幢，每幢面积120平方米左右，最早安排的是老红军老八路，后来也安排了一些军师级别的退休首长。虽然现在寂静得很，但可以想像，多年前这里必定是熙熙攘攘热闹得很。离军干所不远，就是城市最好的医院和学校。
　　 “刘奶奶在家吗？我们王局长来看你来了！”在二十八号门前，我大声喊了起来。
　　 “不要喊了，她耳朵早不行了，听不见！”局长快步向前走去，“她家里还有个保姆，好像是山东的。”
　　 果然，从屋子里走出一位六十来岁的大妈，脚步轻快，面带笑容把我们迎进客厅，然后为我们倒开水。
　　 “刘奶奶呢？”我放下局长特意在路上买好的慰问品，询问起来，“我们局长说，重阳节快了，来看看她老人家！”
　　 “谢谢，谢谢领导！她的头疼病这几天又犯了，刚刚从医院回来。夜里睡不着，刚刚睡下去了，唉。”保姆声音有些发涩。“身边又没有孩子，真是可怜啊！”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开灯，昏暗的客厅有了一些明亮。可能是十五瓦的节能灯，灯光刺得我的眼睛有些模糊。
　　 “阿姨，谢谢你，这么多年照顾刘奶奶！重阳节快了，我这里还有些自己的零散钱，你替我为刘奶奶买一些她喜欢吃的东西吧！”局长将一沓十元的新钞票在保姆手上，“刘奶奶醒来后，请你告诉她，我来看她了。”
　　 “不行啊，局长你每次来都这样。”保姆有些激动，“她又会骂我的啊！”
　　 “最后一次，你帮帮忙了，下次我一定改正！”局长声音放轻，紧紧握住了保姆的手，“你们都要多保重啊。”
　　 我心里一酸，暗想局长明年是否还会再来，要看刘奶奶的命能不能走到明年的春天。
　　 在回局里的路上，局长一言不发，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局长，你怎么待刘奶奶那么关心啊？”我终于忍不住了，将一支香烟送了过去，然后开着了打火机。
　　 “问得好啊问得好啊，给你讲个小故事吧，可要保密哦。”局长没有立即吸烟，而是将香烟轻轻架在鼻子下面，似乎在回忆什么，“刘奶奶的婚姻不太好。她自己也是个南下干部，离休的。那时候，漂漂亮亮，能歌善舞，在部队的宣传队里是只百灵鸟。有天夜里，刚刚演完节目，队长突然通知大家紧急集合，说有一批首长要来看望大家。果然，不久就来了十多个披军大衣的首长来了。由于是秋天，月光照耀在人的脸庞上，充满了迷人的沉静。这些首长一一与队员握手问候，有时候还会停下来唠唠家常。第二天，刘奶奶等七八个女孩一一被领导找去谈话，都是清一色的“任务”，她们被首长看上了，上面领导希望她们要认真考虑，被首长喜欢上了，光荣啊，要立即答复。”
　　 局长突然停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口烟，灰色的烟雾很快迷漫起来，“刘奶奶本来是有男朋友的，感情很好。男朋友是另外一支部队的连长，正准备打海南岛呢。由于无法联系，在领导三番五次的‘思想’工作的努力下，刘奶奶哭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勉强答应。领导特别提到，那位首长是红军勇闯大渡河十八勇士一个部队的，八次受重伤，身上现在还有三处地方留下国民党的弹片呢。他还说就喜欢刘奶奶一个人，其他的都不考虑，哪怕打一辈子光棍！结婚不久，全国就解放了，几十年一晃就溜走不见了。老红军是南方人，长征过，一生只晓得冲锋陷阵，性情比较急，喜欢几杯，遇上比自己小十五岁的刘奶奶，言语沟通一直是个问题。刘奶奶结婚后，很长一段时间过得不痛快——尤其是她得知男朋友打海南岛时知道了她的消息后，便主动请缨，带领连队渡海一线作战不幸牺牲时，性情即刻发生变化，郁郁寡欢起来。”
　　 “事情远远不止这样简单。她未来的命运的坎坎坷坷还多着呢。先是唯一的男孩十多岁时下河玩不小心淹死了，后来是老红军在冬天烤火取暖，由于没人在旁照顾，失火烧死了。她自己身体也不太好，常常住医院。现在就留下这个山东老家来的保姆照看她。”局长的声音越来越小了，眼睛似乎有些湿润，“我想，我有空就来看看她，陪陪她。真不容易啊，一辈子，就这样忽悠过去了——老实人哪！”
　　 小车的速度明显放慢了，可能是局长的故事也感动了司机。我连忙再点燃一只香烟，笑嘻嘻向前送过去，心里开始起喜欢局长一边吸烟一边回忆故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