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同题】等(小说)
【一】
街角上的一个石阶上,每天早上,都会有个女人坐在那里,怀里抱着一件小花棉袄,目光呆呆地望着路延伸而去的远方。她从最初的满头华发,坐成了现在的两鬓斑白,但她眼里的悲伤一如二十年前,从没有淡去过。村里人路过她的面前,熟络的会问候一句:“槐子娘,天凉了,回去吧。”也有人淡漠着目光走过,这道风景看了二十年,同情是一定有的,但是,谁又有什么办法能抹去她眼里的悲伤?
秦书槐早上起来便没有看见自己的女人,他知道,她一定又坐在街角。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昨天晚上,他又听到她在炕上辗转着,轻轻地啜泣怕他听到,含在喉咙里。秦书槐不敢去触碰她,怕她的情感向潮水一样宣泄,一发不可收拾。他的心里一样地难过,但他是男人,他要担起这个家的责任,不能像她一样在一个圆圈里转上二十年。
秦书槐胡乱地吃了碗放在桌上的冷粥,看看了墙上挂着的钟表,都快八点了,怎么也没见到儿子槐子。秦书槐起身撩开对屋的门帘,见被子散落在炕上,早已没有了槐子的人影。哦,想起来了,槐子说去学校看看高考成绩下来没,这小子,怕是天不亮就走了。
秦书槐惦记着地里的芹菜不知长得怎么样了,他随手拿起一把锄头,向院外走去。两天没去地里看他种的那十亩宝贝芹菜,就觉得心里丢了什么一样,空落落的。秦书槐刚走出院子,便看见坐在石阶上的槐子娘,他心里一阵叹息。二十年,这么漫长的岁月都没有将她的心结打开,他也是无能为力了,也许,心病还需心药医,但是,他又上哪里去寻救命的心药。
槐花,槐花。秦书槐的脑海里呈现出一张笑得像花儿一样的小脸蛋。那张笑脸未尝不是他梦里千百回地寻找,而他压下的思念不比女人流下的眼泪少,他是父亲,他怎么能够忘却他的生命里还有一个女儿,只是这个女儿身在何方,他不知晓。四岁时就走丢的槐花就是女人的心药,就算是后来又生了儿子槐子,女人还是这样痴呆地想着槐花。
秦书槐望了一眼女人的背影,转身从另一条路向村外走去。
秦书槐坐在地头上,点着了一支烟,狠狠地吸着。走在路上,女人的背影一直在她的眼前晃,还有槐花,那个鬼精灵一样的女儿。秦书槐本来是到地里好好观察一下他的芹菜,看有没有闹虫害,一家的生活全指望着芹菜的收成呢!然而,他只粗粗翻看了一眼地头的几株,便无心再待弄。从昨晚到现在,女人低落的情绪一直感染着他,他知道,槐花生日要到了,槐花是难产,当时生她时差点要了女人的命,女人一定是又想起生之痛,才会思之切的。
然而,他又怎么不痛,如果二十年前,他不执意去山里收山货,女人又怕他人生地不熟的,遇到什么不测,便把只有四岁的槐花送去同村的母亲那里一同跟了去,他的槐花也不会在一顿饭的功夫就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有人说,看见有陌生人进村,怕是让拍花的给拍了去。但,也都是道听途说,谁也说不清槐花到底是被人偷了,还是走丢了。
秦书槐的母亲为此一病不起,自认为对不起儿子、儿媳还有槐花。两年后,带着愧疚和自责离开了人世。那时候,秦书槐骑着自行车,寻便了方圆百公里内的村村落落,也没寻到槐花的影子。面对女人已经哭得没有一滴泪的眼晴,他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嘴巴。然而,就算杀了自己,他也不能扭转女儿丢失的事实。
这个事实让秦书槐和他的女人生活在自责和悲伤中整整二十年,他们还要一直面对下去,直到闭眼的那天。秦书槐不敢想有生之年还能否见到女儿,毕竟,二十年的沧海桑田,谁知道都发生了什么?
“哎——”
秦书槐吸着烟,无奈地吐着烟圈,一声叹息,让他内心有了一瞬间地畅通。好在几年后又生了儿子槐子,而他再也不会让槐子走上姐姐的命运,他们手把手养到现在,几乎是寸步不离,就算长成现在的十八岁,孩子的行动都在他的手心里牢牢地掌握着。
秦书槐想起今天槐子去学校看成绩,不知道儿子考的怎么样,真的能考上大学,他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心里的悲伤也可以暂时冲淡些。
秦书槐扔了手里的烟屁股,顺着畦埂往地里走去。看着脚下一丛丛青翠,大半年的心血总算看到希望了,秦书槐的心情有了一丝好转。
“书槐,干啥呢?”
秦书槐听到地头有人叫他,猛地回过头一看,是村子里穿花衬衣的花狗。
这个花狗可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男人。此时,正眯着小眼晴看着秦书槐,一只手捻着下巴黑瘊子上的一根毛。农村里有句话,咋做了着,跟个地主管家似的,让人讨厌。
其实花狗原来不叫花狗,本名叫苟全,只因他年轻时就爱穿花衬衣,那时在乡下,穿花衬衣的人都不是地道的庄稼人,又搭上他姓苟,所以,背地里大家都叫他花狗,不知啥时候,花狗这个名明里暗里的叫开了,苟全也见怪不怪,爱谁叫谁叫,反正一村子人,包括他爹都不待见他。
秦书槐从年轻时就没近乎过花狗,两家还因为各自田地的边界闹过不痛快。
那年快种地的时节,花狗爹非说秦书槐占了他家的地,要秦书槐退让出一个垄边。土地在农民眼里可不比一般事物,那就是命,有谁能把命让给别人,他秦书槐也不是好欺负的。两家为此吵翻了天,花狗那时只有二十岁,年轻气盛,像不可一世的魔王一样,也跟着他老子在一边跳脚叫嚣着,队长出面调停都没管用。最后,秦书槐在地头两家界处,挖了近一米深,才找到当年父亲和花狗爹一同埋在两家地间的界石,什么都不用说,界石还进去花狗家地里两个垄埂。花狗爹一看,那可是自己亲手埋下的,花狗也走近去看,又照了一下自家的垄边,也不跳脚了,爷俩通红着脸,自知在全村人面前丢了面子。
毫无疑问,秦书槐没有退让一个垄边,花狗家反倒退给秦书槐两个垄头。为此两家有好几年没有来往,也搭着后来槐花丢失,秦书槐扔了家里的土地,一直和女人在外边打工,边找孩子。他们生了槐子后,才回了家,他也重新收拾着几亩田,过上了不再打游击的日子。
秦书槐看了看地头上站着没走的花狗,尽管这几年花狗一直没话找话的和他套近乎,但是,不是一路人,没啥好说的。
“书槐,你这芹菜今年高产啊。”花狗并没有因为秦书槐的冷淡而自讨没趣,反而更加热情的和秦书槐攀着。
秦书槐懂得不打笑脸人,只好在地里回应着:“啊,今年芹菜长势还算好,就是得看摘收时是个啥价钱了。”
花狗听秦书槐答了话,越发的起劲了,干脆坐在垄头上:“今年价格应该不错,我托人在城里问了,说政府支持种蔬菜,会保证蔬菜价格的。我表弟种的比你的还要多,五十亩,就等着卖高价呢。”
秦书槐一听种菜政府还支持,那价钱应该也不会太低哪里去。他看着绿油油的菜地,心里越发的舒畅了,连看花狗的眼神都温和了许多。
“你城里有人啊,那就多帮忙打听着点,到时候卖上好价钱了,好好谢谢你。”
“书槐你咋这么客气呢,要不我也得帮表弟打听着。咱是一个村的,远亲还不如近邻不是。对了,书槐,你种的这芹菜好吃吗?明年,我把我那几亩地也种上算了。”花狗从小长了一张巧嘴,村里人没有人能说得过他,他秦书槐只是个老实的庄稼人,和他田里的庄稼一样朴实,哪想得到花狗肚子里打着什么主意。
秦书槐从菜畦里掰了一根递到花狗手里:“你尝尝,甜着呢。”
花狗把芹菜梗在身上蹭蹭,咬了一口,脆脆的,有一股淡淡的芹菜味道:“嗯,是好吃,就是不知道我爹同不同意,要不,书槐,你多给我掰几根,我拿给我爹尝尝,兴许还就答应了呢。”
秦书槐没多想什么,只道花狗是真的想种芹菜,这是好事,秦书槐指着花狗眼前的芹菜说:“行,你看着摘吧,种菜是比种庄稼要赚钱。”
“那就谢谢书槐了。”花狗像变戏法似的从屁股后头拿出一个塑料袋,伸手就开始摘芹菜,哪个长势旺,手便伸向哪个。
秦书槐看花狗像掠夺似的专捡大棵的芹菜掰,心里那叫一个疼,自己都不舍得吃啊,但是,说出话就如泼出去的水,是不能收回来的,秦书槐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花狗摘了满满一袋子芹菜,悠闲的向村里走去。
秦书槐举起手冲自己的脸打去,但是手没落在脸上,打在了自己的大腿上。花狗就是个混吃混喝的主,怎么就不长记忆呢。秦书槐跺了一下脚,没办法,就只当是喂了狗了。
往村里走的花狗没看见秦书槐又打腿,又是跺脚的。其实,以花狗的小聪明,他不用看,也知道秦书槐的颓废样。
“哼——吃你几根芹菜是看得起你,还就是别惹我,急眼了,谁都别想好过。”
花狗脸上的笑渐渐变成了让人可怕的狠毒,看见对面有村里人来,马上又变了一下脸,笑面相迎的向前走去。
【二】
槐子到学校的时候,校门还没有开。
槐子可不是想起大早要干啥,而是这一夜根本就没睡着,翻来覆去,浑身觉得不得劲,又不知道哪不得劲,反正是眼晴睁得大大的,从炕东头翻到炕西头,不知多少个来回,摸摸身下的泥土炕,怕是都压成坑了。
槐子趴在铁门上,看着门卫室黑呼呼的窗户,天都将亮了,怎么还没起来,不是说人老了睡眠都会少了吗。槐子想踹门,又不敢,只好蹲在门口等着。
今天是出高考成绩的日子,真可谓是苦海熬到头啊。槐子从屁股后摸出一张纸,就着天亮展开细细地看着。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信,算是情书吧。槐子想起他前桌的刘晓蒙心里就一阵甜蜜,全班的男人都视她为女神,学习女神,美丽女神,谁知这个女神偏偏青睐他一个土土的,蔫蔫的乡下人。好在学习还能和刘晓蒙抗衡,收到她信的时候,才不至于让槐子自惭和她的差距。
刘晓蒙说她要报考外地的一所学校,如果槐子也愿意的话,他们一起报。其实,那所学校也一直是槐子的首选,如果两个真得能进一所大学,那就是天降的幸福啊。槐子细心地把信折好放回屁股后,这次高考,他认为发挥的不错,本来他和刘晓蒙的成绩是非常贴近,尤其是最后几次模拟,两个人相差也就是一两分。
槐子坐在地上嘿嘿地笑了起来,好像自己正在等着刘晓蒙一起走进大学似的。
“傻子,笑啥呢。”槐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一个声音无情地拉了出来。
槐子抬头,原来是同桌苟宝杨,花狗的儿子。
苟宝杨手里拿着一块热呼呼的卷饼,正大口大口地吃着。槐子没看苟宝杨,眼里只有那块卷饼,早上出来的早,昨晚剩得冷粥又不想吃,现在他还饿着肚子。苟宝杨看槐子的眼神,一猜就知道,又没吃饭,好吧,谁让两人是好哥们呢,立马将饼分成两份,递到槐子手里,槐子也不客气,拿过来就吃起来。
苟宝杨边吃边问槐子:“干啥来这么早。”
“睡不着,你不也来得早,又不是不知道不到点不开校门。”槐子呛回苟宝杨一句。
“我也睡不着,我爸说了,全家人就指着我挣脸面呢,这次考不上大学,就打断我的腿。”苟宝杨吃着手里的卷饼,没滋没味的。
“不会的,花狗叔也就是那么一说,他舍得打你呀。”槐子最清楚不过他同桌的这个爹了,给儿子吃最好的,穿最好的,要星星不给月亮的,能办出那种事吗。
苟宝杨不敢对槐子说,昨晚他爸和他谈到半夜,说一定要让他上大学,他受了村里人一辈子白眼,一定要让儿子的出息把对他的印象给扳过来。最好能超过老秦家的槐子。
他爸还说了好多过去的事,包括早年前他爷爷和槐子他爸争地的事。苟宝杨一直知道村里人都不待见他爸,他也觉得他爸不是正巴经的过日子人,每天只知道提着一壶茶水,东游西逛的,要不在大路上看人家下棋,就是找几个气味相投的人划拳喝酒,从上午可以喝到晚上。村里的孩子都瞧不起他,好多大人们也不让自家孩子和他玩。只有槐子从小就和他交好,两人又一直同班,还同桌,这样的感情,苟宝杨是格外珍惜的。
苟宝杨叹了口气,大人们的心里真复杂,他不知道他爸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和槐子的成绩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他怎么能和槐子比呢。他看一眼槐子,问他:“你打算报哪个学校。”
“**大学。”槐子还在慢慢品着卷饼的味道,真好吃。
“我怕是哪都考不上,要是我和你一样学习好,我也可以报那所大学。”苟宝杨知道那所大学是重点大学,招生条件非常严格的。
“那可不一定,这次兴许发挥的好呢。再说,你爸肯定会想着神法让你上大学的。”槐子安慰地拍拍苟宝杨的肩,他说的是真心话,虽然他知道同桌成绩不如他,但是能超常发挥也说不准呢,这世道,什么都是说不准的。
但愿如此吧,苟宝杨心里莫明其妙的发起慌来,像是偷了别人东西一样,脸也是烧烧的。
“开门了。”苟宝杨看见门卫大爷开门来,急忙站起身,掩饰着自己的红脸,向学校里走去。
等成绩是个心焦的事,但这是对别人说的,对槐子来说,等成绩只能排第二位,能看到刘晓蒙才是他今天最在意的事。只是刘晓蒙到公布成绩的时候,才急匆匆地走进教室,看见槐子,向他嫣然一笑。这个笑让等她等得心焦的槐子心里觉得踏实了。
于是,我会在安静的时光里慢慢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