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落草西部，此生便与西部黄土塬纠缠不清。骑一辆破自行车气喘如牛地沿一道道环山路上坡，脑袋探上塬面的时候，就像一头撞上了天，几缕白云飘坠，缠住了我的脖子，宛如温柔的手臂。更多的是在秋天，秋高气爽，御风而行，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自不待言。黄土塬旷远，极目处，与天相接，人说天圆地方，我有同感。
　　 我在黄土塬的小村里住过半年，那是我生命当中最洒脱最无羁的日子。那些日子，不用考虑今天该穿什么衣服，不用检查衣袖是否脱线，不用苦恼明天见什么人该用什么表情，也不必担心吃饭时发出很响的声音，更不用怕晚上一碗酒下肚第二天会在会场里大放厥词。每当黎明的薄雾被嘹亮的雄鸡长鸣划破，我便下了炕，披着衣衫，蓬乱着头发，出得门来，站在落了一层早霜的石碾上，和那些习惯了早起的乡亲们极目远眺。
　　 这时候我才知道目光是可以飘的。它就像一条风中的纱巾，遥迢远去，不时挂在树梢，不时绕在屋顶，不时逗留在小丫头的发辫上。就是这样的眺望，给了塬上的男男女女许多安慰。望也望不到尽头的感觉平添许多遐想。我推着自行车进村那天，干瘦、黄牙的队长就说，早就看见你了，从一个黑点看起，一直看到这么大。
　　 我笑，心说，笨嘴的队长。随即一双大手拉住了我的胳膊，等你哩，乡里通知了说工作组要来，我天天都在这里望哩。我被他拉着进了屋，脱了鞋，上了炕，心里就格外暖和。望一望远方，似乎就有了希望。后来的许多个早晨，我看到女人们拿着鞋底站在门口的高处，像幅剪纸般抬头眺望。村里精壮劳力都去了城里打工，难得能回一次，于是就有了女人的盼。她们抬头眺望，还不忘手里的活儿，不小心让纳鞋针扎了手，把手指吮在嘴里，就有眼睛里清清的泪……一个小伙子背着挎包远远地走来了，便有羡慕的目光投来。女人抿着嘴，看着男人走近，才用鞋底拍一下男人的肩，死鬼，怎么又回来了。于是羡慕的目光就变得落寞和伤感起来。
　　 高塬的空旷衍生寂寞也衍生安慰，我望远方，会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在肆意地漫出去，就像压抑了太久的洪流，就像围困了太久的雾岚。尤其在秋天，天空特别高远，当太阳出来，照亮秋天的天空，蔚蓝色天空里总会点缀上丝缕白云。这里的白云不是一朵朵，而是一丝一缕，像挣断的丝线、扯开的棉花，何谓“行云”？也许就是这种。
　　 我在塬上度过的那个中秋特别难忘。夜幕降临之后，大而圆的月亮从塬畔一点点升起，皎洁的月光横扫过来，塬上的一切都沾染了它的恩泽，变得若隐若现，像濡了水印的墨画。如此皓月，岂能无酒？对月小酌，诗意盎然。好在黄牙的队长也有此雅兴，在庭院中摆上一张方桌，端出自家为过冬炮制的腌菜，摘了隔壁树上的小枣，拎了一瓶几元钱的扳倒井。斟满酒杯，男女老老少少围坐一院，嘻嘻哈哈，插诨打科，几杯酒下肚，人人仿佛都成了神仙皇帝，豪言壮语，不可一世。
　　 那夜，月亮似乎也受了熏染，一动不动地悬于头顶，仿佛只钟情于这帮真情真性之人。我们没有了时间，没有了过去，没有了琐碎和负荷，只有圆月，只有笑语……次日睡起，竟是日上三竿，院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连那头响鼻不断的黑驴都悄没声息了。原来人畜都已经去了田间地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啊！
　　 西部的秋天是雨水相对较多的季节，塬上的雨水让乡亲们欣喜。几场秋雨过后，塬上就迎来繁忙的秋收。玉米、谷子和大豆成片成片地倒下，被装上拖拉机，装上架子车，装上牛车。在这里，我学会了架车，学会了删玉米，学会了像谋篇一部作品一样在碾场里搭起一个粮垛。粮食运回谷场，路边的老槐树，还要捎上它们落下的几片黄叶，接下来的两三天里，粮食被晒干，清除掉尘土和杂物，入库归仓，秸杆则堆成垛留在碾场。然后便是各家排队拉水浇地，待地皮儿干了，又耕地，播种小麦，既播种喜悦，也播种希望。
　　 这时候，侯鸟已经飞得差不多了，田鼠也在地里搜寻粮食拖回洞里储藏。晚秋的塬，是那样的干净平整。麦田里是招人怜爱的嫩绿色。闲置的田野则是柔和的枯黄，两种互相对立的生命状态在秋天相遇，交织出一种美丽的荒凉，既让人感受着繁华过后的平静，又引出几多遐想。
　　 人生百年，草木一秋。黄土塬沉积在这里不知过了多少世纪，村口的那棵百年老槐不知开了多少回槐花，凋了多少回树叶。倒是有个白发老人吊着一个长烟杆，晃悠着饱满的烟袋告诉我，日本人打进中原那年，河南一个中年男人拖家带口逃亡到甘肃，选中了这块塬。一口破烂的窑洞里就衍生了一代又一代人。一代代人与塬上的土著相融合，相渗透，如今个个脸膛黑红，俨然西部高塬的雄伟汉子。
　　 如果老人此言不虚，这个小小的村庄形成不过百年。我无法想象在此之前村庄的模样，但是偶尔可见的墙上悬挂着的不少狼皮在证明着从前塬上的蛮荒。进入秋天，随着天气转冷，村落里有故去老人办丧事的唢呐声便多起来……塬上的秋天虽然丰满、高远，乾坤之气清绝，但是秋叶落尽，毕竟萧萧。在塬上，久未回家，怀孕的妻突然搭乘一辆拖拉机出现在塬上。她的出现引起了一帮人的尾随和围观。当他们得知是我的妻子时，都啧啧赞叹。我在秋风里注视着妻，就像眼馋地注视街上晃过去的一个不认识的漂亮女人。我这才发现我已经变得和村民们一样好奇和新鲜了。
　　 那个秋天的塬上，妻在乡亲们的关照下，住了一夜。她没有睡好，因为炕上跑来跑去的老鼠老是欺负她。妻的眼泪抛洒在风中，抛洒在那个秋天的塬上。妻的眼睛是一面镜子，不是它我不知道我已经成了这个塬上的人：胡须坚硬，肤色泛红，两条长腿黑毛丛生，走起路来大步流星，说起话来海里海气。妻走时留下的一句话至今让我记忆犹新：我替你瞅个塬上妹子，你去做塬上的上门女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