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有些年代了，对于我们来讲明显是有代沟的；如今繁华社会的风气不同，国家富了，生活水准也随之攀高，现实中已经看不到过去那种老气、煞风景、格格不入的画面。起初我也纠结了好一阵子，本以为是自己的口味重，偏偏喜欢拿些陈旧、夫俗、古往的老事寄于厚爱。后来找了些老辈作家的书籍字体来看，突然峰回路转，故而稳定了把这个故事讲下去的勇气；想讲这个故事，心中有所忌讳，生怕熟悉的朋友往我头上‘扣高帽’，把“方便袋命运”的定义嫁害于我；也罢，低头认栽，希望我是那支盛着东西的方便袋，最起码还有的装，哪怕用过就扔了；不像挂在墙上没用过的袋子那样难过和无聊。
　　 这是一段续承生活原始色彩、含蓄古风真实烙印的陈年旧事（对于我来讲）。故事大约发生在90—95年左右，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时还是屁孩子。我是缠着老人们给讲的这个故事。
　　 ——引子
　　
　　 上篇
　　
　　 20年前的冬天比现在更冷、更劣、更不近人情。西北风嗖嗖地怪叫着，带来令人麻骨的冰凉味，抽在人脸上、贴在人心里。麦芽刚刚露出地面，扎在冰硬的田野里任风摆布，摇的打不起一点精神。大风突然变本加厉，急促刀刮地面，折断了树枝、掀起了沙尘、卷来小城中挂立的油纸广告牌、滚翻了走夜路的乡下姐弟。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四下里乌漆麻黑，到处都是风声，到处都是活物。两个身影在夜里、在风中；身子失去平衡，滚翻、跚爬。土沫子灌了一嘴，梅子来不及往外吐，更来不及去扶洋车（自行车），摸索出手电张慌地寻找，：“强子！强子！你搁那？”风声紧迫，顺风的地方，梅子急切的声音能听很远，逆风的地儿，只能听到呼冽冽的风声。不多深的土坡下，强子抓着干草爬上来，背朝风口坐在地上。“梅子，梅子你在哪？”梅子的位置处于风下口，听见强子的叫声，把手电橘黄的光罩投过来，着了魔似的往这里挪身子。强子的脸破了，跌倒的时候划下去一块皮，摸上去肉哄哄的有些粘。梅子拿手布（手帕）给他擦脸，一时间又找不到伤口的位置，颤抖的手在强子脸上不确定地摸索，强子‘哎呦’一声，“往上点。”告诉她准确位置。
　　 梅子的眼睛不好使，小的时候爹娘吵架，梅子爹喝大了酒把一碗开茶（开水）浇到她脸上。长大后脸上的烫伤淡了，但是一只眼合成了缝，张不开。全指望另一只眼睛看东西，这只眼也不健全，瞳孔缩小到针眼那么大，剩下大片的眼白，平日晴天还可以，每逢刮风下雨就看不清东西，晚上更不用说。强子的脸就那么大的地方，梅子还是找不到伤疤在哪。棉白的手布子在强子脸上没头苍蝇般的瞎撞，拉得皮肉生疼。强子疼娇了，夺过来自己捂在脸上捧着。
　　 “强子，还疼吗？”明知故问的话题，透着姐姐对弟弟纯真浓郁的关怀。强子没回答她，攥着梅子的手晃了晃手电，下腰探着脖子往前走了几步，去扶躺在麦田里的洋车。梅子倾斜着脸，挑眉拿右眼确认了一会，过来帮忙。那架（辆）‘大金鹿’牌洋车，通体黢黑、冰凉，握住把手像握着一条屋檐上掰下的流凌，冰得手心发麻，一派凉到心窝子里。灯光扫过，车轮祸闪着耀眼的折亮，在黑夜里着实醒目。自从被风刮倒，大金鹿就‘死’躺在地上不肯起来，仿佛刮风，下雨，天塌下来和自己无关。
　　 强子到底还是个小孩，本身力薄，野风劲足。他刚将车把抬离地面，车闸（刹车）拉开了衣服的按扣，‘噗啦噗拉’的迎了一肚子风贴近怀中。强子扔掉车把，一口活气差点没喘上来，忙蹲下往怀里緜（裹）衣裳。急慌错乱中撒手了捂在脸上的棉手帕，它被风招了魂似的吹去了天上。梅子还没走过来，听到洋车摔地的声音。她莽撞的往这边冲，脚下被车腿磕了一脚，万幸没绊倒。拾起洋车叫弟弟：“强子，砸着了没？”强子麻利地把棉袄上的按扣扣好，时而往远处的黑夜里瞅一眼，：“梅子，你的棉手布子教风刮跑了。”梅子没责怪，把洋车扎住，拿灯照强子的脸，倾斜着头用唯一的右眼往弟弟脸上的伤疤处打量、探索，她努力想看清强子的伤势严不严重，可惜，她的努力失败了，她根本看不清弟弟的伤势到底怎样，连伤疤的颜色她都琢磨不清，只能用手指摸索到那片没有表皮的嫩肉。她先教强子用手捂着，等到了街上找个诊所涂点药水就好了呢。梅子哄小孩子的话说得很温暖，很幸福的样子，目的是拢着强子不让他哭。
　　 “强子，今夜风大，车上坐不住人，你拿着手电在前面给我带路；不用怕，你拽着梅子的衣角，尽管走就是。刘头大爷的话都是吓唬小孩的，西岭坡没有毛猴（狼），咱们走了这么多躺，几儿见过它。”西岭坡路子野，解放后，有人经常在这里看见野狼糟蹋牲口的原景。村里的老人习惯拿它当故事讲。强子听刘头大爷讲过几次。本身小孩的胆子就弱，听后就不敢走夜路了。不过梅子哪次去街上做工都要喊着强子，不是故意去教他出那份力气，权杖去街上做临时工黑夜就得起，梅子的眼睛又不好使，唯一的法子只有牵上父亲留下来的那辆洋车，让弟弟拿着手电坐在上面给她带路。强子上过几天学，下午收工的时候他还可以帮梅子记个数，省得工厂的人在账目上做手脚糊弄梅子。
　　 西岭坡的风这会儿小了些，没有原先刮得那么凶。但是身上还是那么冷，上上下下没有一块热乎的地方。远处的风头不知吹到了哪里，又或者是撞到了哪里，咆哮如雷地吼着、卷着。耳边的风丝冻僵了耳垂，带着‘呼呼’的声音急着去支援。强子攥着手电，身子收缩的像个小老头。捂着脸的手冻得又麻又酸，还不敢拿下来，怕是凉风刮到伤口上会更疼。他没去牵梅子的衣角，而是跟着梅子的左右一起走。遇见路上有绊脚石、木条之类的东西他会提前通知梅子注意，等梅子走到障碍物前停下，快步走过去把东西踢到一边，再忙不迭地回来和梅子共同前去。
　　 “这里还不如大路好走哩；路窄，不平和，还把我摔了咯大咕噜。”强子脸上的伤疤开始蛰蛰沥沥的发疼，嘴里埋怨梅子不走大路。还是顽童的他哪能懂得，走大路要绕圈，比走西岭坡远上六七里路。梅子虽然成天和洋车打交道，但是她不会骑。‘大金鹿’的洋车骑起来很舒服，但是推着强子走是另外一码事。梅子今年十七岁，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半大人，又是女孩，从家里把强子推到街上已经是勉强，再走那六七里路她怕自己吃不消。梅子没搭话，也许她是没听到。出自于眼盲的本能反应，她只是把自己健全的眼睛睁得老大，看强子投在地上的灯光，在昏黄的灯明里找路来走……
　　 远处的天边稍稍点燃了虹彩，润红的，朦胧的颜色越挣扎越亮。拨云见日，第一抹阳光终于散落大地，照出万千没有温度的金茫，贴在洋楼上，浮在马路上，催促着梅子加快了行走的步伐。清晨的小镇依旧那么冷，空气中传来又臊又臭的腐烂味。那些做水果食品的罐头工厂，都把污水顺着下水道排到河沟里，常年也不疏通。剃下来的果皮都堆在马路边上，时日久了就变了颜色，乌黑乌黑的腐烂在那里。光明永远是那么可爱。强子收起手电夹在腋下，又坐回了洋车上。他掰开两颗棉袄的按扣，双手塞到肚子里，交头接耳的环顾小镇的景色。脸上的疤这会消停了些，不再那么疼，所以他忘记了用手捂着。昨夜的风把小镇折腾得不轻，路边小型的油纸广告牌只剩了一圈支架牢守在电线杆上，大型的广告牌也好不到哪里，被齐刷刷地撕开大口子。绿皮箱子垃圾桶满街滚躺，有的在路岩石前卡住了，有的滚下了排水沟里和桥洞子下。黝黑的果皮湿湿黏黏地散了一马路，偶尔有一辆拖拉机撵过，‘噗噗啦啦’地甩了路人一身。早起做生意的小镇人们，拿着扫把将自己的摊位清扫干净，抬出朱楼，里面垫上麻布包裹，把油条、馓子、烤牌、羊肉包子、热馒头等；赶夜做出来的早餐放进去。走近的行人仿佛都习惯了小镇里的恶臭环境，买两块钱的香肉包子，掏出手布子（手帕）捧着，脚下踩着腐烂的果屑，吃得又美又香。
　　 车站老杨家，钢筋条焊接的大门外早已站满了人，大多都是妇女和儿童。她们手里拿着自带的马扎、板凳，脚穿胶皮靴子。俨然忘记了冬天的寒冷，热情地抓着铁条大门，焦急地往里盼着。老杨的外甥梁三正在院内忙碌，他将昨夜收来的葡萄分称均匀，放进摆好的周转箱。葡萄剥皮的价格是两毛钱一斤，门外的妇女儿童就是在瞅这个。有经验的她们都拿眼认准熟透了的紫葡萄，不是因为它好吃，而是因为紫葡萄软和，好剥，可以多赚到更多零用钱。院内的葡萄没分均匀前，门外的人群只有就这么急着、等着。突然一个妇女的包头巾（以前妇女包头的布巾，后面诺子还会提到。）被风吹飞，那妇女挤着人群跑出来追风抢夺。小小的举动引起人群一阵哄笑，先前紧张的气氛仿佛松懈了点。
　　 人群外围，晚到了一对脏兮兮的姐弟。姐姐头发蓬乱，占满黄锈色的尘土，方脸上的眉目长得丑陋而吓人，脸皮到脖子上挺大一块老疤记，虽然颜色看起来已经很淡了，但依旧若隐若现。许多小孩子不敢看她那双眼睛，因为他们看着恶心，看着怕人。梅子穿着一件通蓝色老旧麻布褂子，里面套着自己缝补的棉花布袄。为了能快些做工，她在来路上已经将袄袖卷了起来，露出棉袄里子上纠结在一起的线疤。强子不怯场，从洋车上跳下来低着头就往人群里钻，他和所有人的想法是一致的，欲想钻进最前面，等待老杨家的大门一开，率先抢两箱熟透好剥的葡萄护下来。
　　 “挤什么挤，驴犊子！一边去！！”人群这会又急躁了，她们每个人的心里都仿佛掖着一把火，大家又皆是争先恐后的心思，冷不丁窜出一个莽撞的小屁孩在裤裆游荡乱蹭，难免会有人忍不住骂出口。
　　 梅子放好洋车，拿着两支杨木板凳也走过来，不过她在人群的外围停下脚步。她不敢学强子一样往人群里钻，女孩天性的胆识就羞怯，她怕自己的眼睛看不清踩到别人，更怕别人的爆打辱骂。有过先例，曾经有一次梅子不小心，脚下踩到了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丫头。那丫头泼辣的天性大发，打哭了强子，还骂梅子是丑陋鬼。虽然那次梅子没挨揍，但是弟弟的哭声和自己被辱骂的记忆，教她难过了好一阵子。梅子忌讳现在人群不和气的气氛，她用烟黄色的手把板凳提起来挎在胳膊上，转身不敢再瞅人群，省得别人计较她拿白眼看人。
　　 梁三打开了大门，人群洪水猛兽般泄进来。表情绷紧的妇女拼命地往前冲，她们不在乎手里的板凳会不会碰到别人。小孩倒了，有人被挤翻了，哭诉声、抢夺声、不满的争吵声；一切都在金钱的诱惑下变得一文不值。
　　 梅子也快跑了两步跟进来。杨家大院里混乱、吵耳的景象教梅子很难找到强子。梅子在门里又停下来，翘起能看见光日的那只眼睛；轻侧着脸，在恍惚的人影里辨认强子的位置。迷乱中，不知是谁怎样了一个孩子，那小孩夸张声势地大哭起来，仿佛今天是世界末日一样。梅子本能地寻声往大哭的小孩子看去；那不是强子，她心里稍微安心了些。“梅子，梅子！”强子在墙角护拦了一箱葡萄，招手让梅子过去。梅子看见了弟弟，脸上摊开轻松的微笑，低下头去寻路；绕着已经坐在地上做工的妇女，谨慎地朝强子走去。
　　 梅子虽然眼睛看东西不清亮，但是干起活来极麻利。她剥葡萄从来不用眼睛看，全凭用手去摸索。而且快得教人看不清她剥葡萄的动作。剥葡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剥不多久葡萄汁会渗进指甲里，把人的手沤得又黄又软，最后指甲疼得掐不动葡萄。
　　 “梅子，我刚跑进来的时候抢了三箱，教那老娘们抢去了两箱。”强子避开梁三往嘴里塞颗葡萄，瞪着不远处的一位妇女说。梅子顺着弟弟凶恶的目光转头瞅了眼，没敢认真细看，低头继续做工。嘴里回答弟弟：“抢就抢去吧，反正三箱我们也剥不完，剥完这一箱咱俩再去称些生的来（不熟的葡萄）。下午咱们早些回去，防着下午再变天。”
　　 一上午的时间眨眼间过去，对于强子来说，区区几个小时的光阴比一年走得还慢。刚和梅子坐下来没多久他就干累了，手指甲让葡萄水泡得火火生疼，此后他就停下不再动工。时而瞅着梁三不在偷吃两颗葡萄、时而摇头晃脑把目光投到门外数马路上的车辆。
　　 老杨的外甥梁三，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家里有老婆有孩，还喜欢和来剥葡萄的小姑娘乱勾搭。他单挑长相水灵，穿着花布褂子的小妞聊天。小姑娘们也喜欢和他说话，因为简单的几句无稽之谈，可以叫梁三在自己做工的数目上添加好几斤重量。梁三知道舅舅进葡萄有数，所以他想着法子在其他人身上把自己更改的数目原回来。坐久了，屁股疼了，梁三就拿着个铁钩子去每个人跟前检查葡萄皮，发现葡萄皮里有落漏的葡萄时，他会扣掉当事人三五斤的劳动成果。葡萄皮里若真干净，他就拿奶牙子大小的小葡萄杀气，丁点个头也叫葡萄，说扣你就扣你。梁三偏执的作风，弄得人心惶惶，院内做工的妇女一看见他起身，便都停下手头的工作，一把一把地翻腾葡萄皮，她们不甘心因为一粒老鼠屎影响到自己的收成。梅子也叫强子找找脚下的葡萄皮看，她比其他人更担心，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眼睛有缺陷。强子平着脏了吧唧的右手，铲着嘟囔软和的葡萄皮，脸上没有表情，说不上是笑还是哭；动作像是在帮姐姐，更想是在玩耍。梁三和那些长相水灵耐看的小姑娘聊天聊惯了，不想多看梅子一眼，他本想拿铁钩子在梅子脚下简单镂两下做做样子就走。可偏偏就在强子已经检查过的皮屑里，勾出了两滩用脚踩碎了的葡萄脑。张三怒了，一气之下在梅子的账目上扣掉了四斤心血钱。梅子知道碎葡萄是强子故意干的，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继续去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