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学】月儿(小说)
暮合四起的山里,笼罩着一层朦胧。树的绿慢慢隐去盈亮,花的红也在瓣瓣低垂,惟有果实的飘香,穿过朦胧,弥漫山里的角角落落,托起一轮浑圆的月华,在东方渐渐升起,点燃了人间万盏莹莹灯火。
这个座落在山里的小村,此时沐在八月中秋的月光中,像个安静的女人,为了缝补的生活,守候在暖暖的灯下。山里人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了月挂梢头的时间,凹凸不平的土街上已没有人来往,守门的狗儿亦被主人家喝进院里,一阵栓门声隔断了门里所有的声响。只有点点灯火,透过月色朦胧,向夜空讲述着此刻小村中、庭院里被人熟知却又不为人知的故事。
山里人的中秋,是静谧的,又是热闹的。静谧的中秋,属于山里那些在月光中徜徉的一花一树,还有土街墙角的每一块顽石,也属于低矮的房檐里,因劳作而歇的男人,因辛苦而懒散的女人,还有因了天上的月明,而依然在院落里玩耍的孩子……
【一】
在山上忙碌了大半天的月儿,肩上背着一捆山草,踩着一地被月光斑驳了的树影,快步从后山的山坡走下来。月儿此时的心里火急火燎的,无心去欣赏半空的圆月,更无心去理会路旁沁着芳香的山花,恨不得两条腿此时能飞起来多好。月儿一路责怪着自已,心里只想着尽快将最后一垅玉米掰完,不想忘了时间,玉米地距家里还有大段的路程,爬坡过坎的要走上近一个小时。
家里的婆婆不知怎么样了,饿了?尿了?拉了?自从婆婆中风得了半身不遂,月儿就没离开过这么长时间。月儿懊恼着,暗骂自己猪脑子。
月儿气喘吁吁地推开自家破旧的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月光地银辉泄了一地,让人感觉小院欲加清冷。屋子里黑黑的,听不到任何声响。
月儿急步穿过堂屋,走进婆婆屋子。打开灯,看见婆婆躺在炕上一声不响。月儿忙上炕,发现婆婆正目不转晴的看着自已。月儿没太在意婆婆看她的眼神,自顾揭开被子,一边自责忘记了时间,一边探看婆婆身下的尿片。
“啊?”月儿惊奇的叫出了声。怎么尿布是干干的,怎么回事。月儿看看婆婆枕头边上插着吸水管的水瓶子,里面的水下去了大半。喝了这么多的水,怎么会没有尿?
“啊,啊……”婆婆口齿不清的声音让月儿回过神来,发现,她的手正被婆婆紧紧地抓着,还有一块湿湿的尿布挂在婆婆的手臂上。
娘的手会动了,月儿眼里一下子充盈着湿湿的眼泪。此刻,她竟然不知道要做什么了,快一年了,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婆婆的手臂竟然会动了,还会自已扯尿布。
月儿手脚麻利的做好饭,细心地伺候着婆婆吃完,收拾完碗筷后,月儿如往常一样,进行着娘俩饭后必做的功课——按摩。听医院的大夫说,卧床的病人每天都要给身体进行按摩,这不仅可以预防肌肉萎缩,还可以起到健康理疗的作用。
家里没有钱送医院做康复治疗,月儿只好和大夫们学按摩的手法,学着找穴位,在家里每天给婆婆进行按摩,慢慢的,月儿按摩的手法越来越娴熟,整天劳作手也越来越有劲。
在别人看来按摩虽是个力气活,但对于月儿来说却是小事一桩,总归是比从山下往下运玉米要轻松多了。难的是,要坚持才能有效果。月儿的坚持,就像母亲寡居多年对人生的坚持,也正是这份坚持,让村里的人对月儿刮目相看了,都说月儿婆婆上辈子积了多少德,才让她遇到月儿这样孝顺的媳妇。
但这些事对于月儿来说,并不觉得自已因此而与众不同,她认为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娘养大她,她知道孝顺娘,婆婆养大了丈夫,而做为儿媳妇,理所应当要孝顺婆婆。
做完功课,给婆婆换好身下的尿布,夜已深。月儿看着婆婆困倦地闭上了眼晴,才悄悄地走出屋外。
八月十五的月亮挂在墙外的树梢,被枝条左一道、右一道的分割着,像一张零乱的网,网着一束束清冷月华。夜很静,能听得见房里响起婆婆轻轻的鼾声。
月儿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捶着有些疲惫的双腿,晃动着有些酸酸的双臂,但她的心里却是异常轻松,因为,艰苦的日子正在一点一点改变。婆婆的手臂会动了,那么双腿会不会也要会动了呢。要是婆婆能和以前一样,娘俩夜里说说话儿,白天一块地里干干活,多好。月儿不求婆婆能帮自已多少,只要她健健康康的,就好,像自已的娘一样,门里门外的,想去哪去哪,想干么干么,人到了这个岁数,求的就是个平安健康。
坐在月下的月儿,想起百里外的娘。月儿看着天上的月亮。八月十五,这个日子是团圆的日子,但是她却不能和娘团圆,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是不兴八月十五这天回娘家的。
月儿不知道已经多少天没有回娘家,自从过年给娘拜年回来,就一直伺候半身不遂的婆婆,还要忙地里的农活,什么也顾不上。但她知道娘的身体一直硬朗,所以,她等着明天那一天,八月十六,她一定是要回去看娘的。
娘的一辈子很苦,从小失去双亲,和舅舅相依为命,后来舅妈进门后,娘知道,是离开家的时候了,八月十五月圆前,娘把自已嫁了,那一年,娘十八岁。
村里人都说娘的命比那野地里的苦菜花还要苦,未满二十五岁时,爹下井挖煤就再也没有上来。从此,娘守着一儿一女开始寡居生活。那段艰苦的岁月,娘从不向月儿说起,但月儿比谁都清楚娘的艰难和辛酸,尤其是哥哥,十岁的时候因为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变得有些傻傻的,娘心疼儿子,但娘更疼惜聪明伶俐的月儿。
哥娶媳妇了,娘高兴的流着泪和月儿说:总算可以安心的去见你爹。月儿要出嫁的时候,娘万般不舍地搂着月儿说:我的月儿长大了,娘的小棉袄要走了。
十五的月儿很圆很亮,月儿看着天上人间如梦如幻的月华,想着娘,想着家。
家的木围栏上爬满娘喜爱的五星花,挨着邻家院墙边上一盘盘金黄的向日葵引来好多小鸟前来偷食,满院落的花香从春开到初冬。每到黄昏,夕阳西下,娘搬着两个小木凳,坐在屋前的老柿子树下,月儿看书,娘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晚上,借着月光,月儿趴在娘的腿上,听娘讲自已小时候的事情:生病了,娘急的满嘴火气泡,抱着咳喘不停的月儿,一坐就是一宿;月儿会叫娘了,听着奶声奶气的声音,娘高兴的在爹的坟前掉了一通眼泪;月儿上小学了,那只小书包现在还静静躺在炕柜底……
在娘的嘴里,月儿的往事总是说不尽,在娘的眼里,月儿是世上最漂亮的女子,在娘的心里,月儿是娘最贴心的、相依为命的至亲之人,而在月儿的眼里、心里,娘是世上的唯一,是今生最不舍的牵挂。
此时,不知娘在干什么,吃着嫂子送来的月饼?还是看着侄儿在院子里戏耍?院里的老柿子树上一只只青果子此时肯定是金黄的小灯笼般辉煌了整个院落。
看着明月当空,月儿知道,披上嫁衣的那一刻起,家乡的中秋月就不再属于自已。
虽然娘说没什么讲究,但月儿却一点都不敢逾越这道不知何时开始传至今的风俗,她希望娘身体康健,他希望哥哥生活幸福,所以,在十五这天,嫁人的她不会踏进娘的门一步。她在等,等十五的月光沉下山头,她就可以候在娘的门口……
【二】
八月十五,是团圆的日子,也是吃月饼的日子。想家的月儿似乎闻到从邻居院子里飘过来的月饼香,她闭上眼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淡淡的香气让月儿饥渴般想吃到嘴里。
正在月儿陶醉在虚幻的饼香中,虚掩的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原来是自家的男人大海回来了,她轻快的向身影走去。
大海,是月儿的丈夫,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父亲早逝,和母亲相依为命。只因家里贫穷,耗到三十好几,才碰到愿意嫁到穷乡僻壤的月儿。
原想着月儿是家里的小女,怕是干不了繁重的农活,吃不了这山里生活的苦。没想到,这样的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子,却是个极能干,极善良、不嫌贫爱富的好女子,这让大海像得到宝一样呵护。
大海知道明天的日子对月儿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今天,他特意去集上买了月饼。
安置好婆婆,月儿和大海托着大包小包赶赴百里外的娘家。
一路车马劳顿,终于,风尘仆仆的夫妻俩来到一个叫白庄的小村---月儿的娘家。月儿站在日思夜想的家门口,不敢相信自已的眼晴,这就是自已的家吗?整洁厚实的木院门何时变成破旧的木栅栏,透过木栅栏,满院的荒草及膝,曾经整齐的院落淹没在一片颓废中,只有那棵老柿子树上挂着黄澄澄的果实,似乎还能看见一丝往日的生机。
推开虚掩的房门,月儿的手在抖,心像预知什么似的,呯呯直跳。月儿快步走过院子,撩开娘屋的门帘。阴暗的屋里一片狼藉映入眼帘:地上破碎的碗片,炕根一堆不知从何时开始堆起的垃圾,隆起个小丘,满屋的尘土味道夹杂着一种类似于粪便的味道,地上,柜上零乱的像是刚刚被洗劫一样。
月儿心在抖,眼晴满屋子寻找,娘呢,娘呢,娘在哪里。一声微弱的呻吟从炕角传来。
最里边的炕角,一堆散落棉絮花破被里,露着一丛乱乱的头发掩着有些模糊的脸。这是娘吗?
月儿冲过去,抚摸着娘乱如枯草的头发,娘曾经饱满红润的脸颊此时瘦的只见骨头不见一丝血色,块块脏污被口水泪水冲成道道黑线。
娘可是一辈子爱干净的人,多旧的衣服在她身上也看不出一点污迹,娘的被套永远是素洁的白色,娘不允许她的衣柜有一丝灰尘,不允许她的头发有一丝零乱,更不允许她的脸上有一点脏污。娘是怎么了。
月儿不知所措的叫着娘,月儿娘抬眼看着眼前的人,老泪纵横:“月儿,我的月儿,是你吗?”
月儿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娘削瘦的脸上,嘴里叫着娘。月儿一边抚摸着娘的脸,一边掀开娘身上的被子,一股腥臭冲击着人的嗅觉,弥漫整个房间。月儿抱住娘的头,眼泪如决堤的坝口,倾泄而流。
在月儿给娘整理被褥的当空,大海走到大哥住的对屋,发现已是人去楼空。这是怎么回事?其实,月儿心里也有这样的疑问,是啊,娘得的什么病,大哥呢,不是和娘一直住对屋吗?
月儿和大海疑惑的看着对方。正在这时,对门住的本家婶子推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饭菜。
婶子看着炕上坐着的月儿,话还没说,眼泪便掉下来:“月儿,你可来了。”
不等月儿问话,婶子便迫不及待的将家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都说给了月儿。原来,娘是帮大哥在房上晒玉米时,不心心从梯子上摔下来的,左腿和大跨骨折,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大哥在村外又盖了间新房,前几天刚搬的家,让人气愤的是,两口子就这样把月儿娘一人留在了老房子里,还拆去了院子的老木门,说是这样的木头很难找得到,装在新房会气派些。平常,月儿大哥会送饭来,伺候着吃完喝完拉完,也就回去了,按说,这样的病人是需要跟前不断人的伺候着才对,街坊邻居有时看不过眼,就过来帮衬着照看一下。
“怎么没人告诉我?”月儿不解的问。
婶子擦着眼晴说:“哎,还不是你娘,不让告诉你,说你得伺候着瘫在炕上的婆婆,不能再让你分心牵挂着她。”
月儿无奈的回身看看默默垂泪的娘。娘什么都替她着想,自已摔成这样,还想着不给女儿添负担。娘啊,您这样做,我就会安心吗?月儿看着外面那棵挂着黄灿灿果实的柿子树,在家里做闺女时,娘总是将树上熟的最好的果子留给自已。夕阳下,娘看着她大口大口的吃着果子,娘的目光总是那样慈祥。
其实月儿娘腿摔坏了,头脑却清醒,本想就这样一直瞒着月儿,但她知道,这事怎么也拖不过八月十六,月儿是一定会回来看她的。是啊,这个日子就像是刻在月儿和娘心里似的。
【三】
几个人对着落泪的时候,房门被人打开了。来人正是月儿的哥哥大林和嫂子秀娥。
月儿泪睛模糊的看着有些呆呆的哥哥,大声问他娘是怎么回事。这让跟在后面的嫂子一脸的不自在,哥哥屈屈缩缩退到嫂子身后,偷偷的扯了扯媳妇的衣服,女人一脸的不快,打落这个在她眼里已称不上男人的手,对着坐在炕边掉泪的月儿,换上一副笑颜,扯东扯西,怪月儿没打声招呼,好让她哥去接接。
大林自知心里对娘和妹子有愧,但又怕媳妇的厉害,口里吱吱唔唔地说不出一句整话:“月儿,娘……”
秀娥一把扯过自已的男人,用眼晴瞪了他一眼,又装作刚看见炕上脏被子的样子,手脚麻利的上炕卷起被子,忙忙跌跌地往外走去。她秀娥可不是一般的人,她看见对门的婶子在屋里,就猜出月儿知道了家里发生的事,再说什么也都是废话了,还是先躲着点吧。
屋里一下子寂静下来。
月儿看着老实的让人心疼的哥哥,心里替娘难过,又替哥哥难过。哥哥因为小时候烧坏了脑子,娶上媳妇已经很不容易。算了,娘摔下来也是意外,不能怪哥嫂的,只是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该告诉她一声呀,万一娘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哎……”大林蹲在地上,捂着脸不出声。
这时秀娥从外面进来,扬着头看着月儿说:“妹呀,这事可不赖你哥,你问娘,是不是她不让告诉你的。她为你着想,说不想给你添负担,那我只好自已照顾娘了,再说,照顾娘也就我们的本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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