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行如蜗牛的班车(小说)
郑岩就是不明白自己在哪里做错了,为何在报表签字的时候总会挨镇长的凶,有时候还会发生激烈的争执。
深秋的天,郑岩不到五点钟就早早地起床、刷牙洗脸。郑岩又打开自己的公文包,将公文包里的那一摞统计报表仔细检查了一遍,生怕把什么资料忘在家里,不然的话,自己这一趟县城白跑了不说,还会耽误了公事。
郑岩拎着公文包走在大街上,天色还在夜幕当中,小镇两边的街临街房都关门闭户的,街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就是对面来人也看不清眉目。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烟味,郑岩知道这是农民们为躲避环保卫星拍照在夜间突击焚烧作物秸秆造成的。一阵凉风吹来,郑岩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虽然这秋的冷不及冬的寒,但还是让郑岩感觉身上的衣服有些单薄了。郑岩想回头到家里再找一件厚实些衣服穿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看时间,离班车发车时间还有不到十分钟,再回去换衣服恐怕误了班车这个点。
班车开始行走,郑岩畏缩在车厢的一个角落的一个座位之上,将公文包放在腿上,为了暖和一些就双手抱着膀,闭起眼睛,身子开始随着班车的上下左右颠簸晃动着。因为郑岩心里清楚,这里离县城还有上百里路,山路又是九曲十八弯的难走,自己就是在车里睡上一觉也到不了县城那里。谁知郑岩刚刚闭上双眼,昨天自己与镇长为了秋收上报粮食产量发生争执的一幕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浮现在脑海里。
郑岩大专毕业,在学校里学的是行政管理专业,来到镇里工作的时候并不是在统计站,而是在镇办公室工作。当时的统计站长吴螚现在已经是另外一个大镇的党委书记了,郑岩做梦也没想到,曾被好多人称为能写会算的“才子”现在还蹲在统计站里,并且一蹲就是十几年,一丝仕途的起色也看不出来。就是因为郑岩的能写会算、样样精通才让他进的这个整天价跟数字打交道的统计站。假如自己不是大学生,假如自己也像那个业务上狗屁不通的吴螚那样无能,那个吴螚从统计站里走出来现在都是一镇之主了,何况郑岩这个名副其实的大学才子呢!按照一般道理来说郑岩不说也成为一镇之主,最起码也会是个副科级什么的。可是十几年过去了,郑岩依然是个统计站长,正股级。
郑岩来镇里工作那一年,县政府出台了一个《关于乡镇经济运行考核方案》,方案里要求对所有乡镇的GDP、一二三产业设置了四十八项指标进行核算并进行考核评比。方案有一条让各个乡镇的头头脑脑们头痛的是:凡是在年终的经济运行考核当中处于后三名的乡镇的书记、镇长当年不平先、不评优、不提拔、不重用,连续三年处于后三名的乡镇一二把手就地免职。
这一个“不提拔、不重用”的规定,几乎要了这些乡镇书记、镇长的命,其他工作可以推一下脱一下,就是这往年从不被重视的统计数字被突然上升到最重要的位置。每次报表镇长都睁大眼睛使劲在报表上瞅,看了半天也看不懂,就是迟迟的不想在报表上签字,总觉得报表上的数字太小。吴螚初中毕业,在统计站的工作是他的那个在区公所当区长的伯父,安排区里的高中校长为吴螚弄了一张假高中证,在县人事局局长那里死磨硬缠招聘过来的。平时十次报表得错上十一次,对于GDP核算更是么而不懂。每次报表镇长看过之后就说这个数字太小,要改大,那里不行再改改,吴螚一来二去的修改脑子里早就乱得一锅粥一样。
年底的时候,吴螚拿着农业年报找镇长签字上报,镇长照例看了半天,手里捧着报表问吴螚:“吴站长,你觉得咱镇里今年的经济运行情况如何,千万别弄个倒数后三名。”
“镇里每次上报数字都是你镇长把关签字上报的,你说那个数小我都加大了,你说加多少我就加多少,咱镇里有的东西加上了,没有的东西也加上了,至于说是先进落后我心里也没有数。”吴螚用手挠着头回答着镇长的话。
镇长手里还拿着年报,冷不丁地看见乡村人口那一栏的数字,他觉得这上面的数字有点小,就十分内行地对吴螚说:“这里的人口数与我们这个大镇的实际情况不相符,这个数字反应不了我们镇在全县乡镇中的地位,你在现有的基础上再加上一万人再往县里报。”
年终评比结果出来了,镇长见了吴螚就拍起了桌子:“你这个吴螚,全镇上下几万人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工作,经济运行你给我弄了个全县倒数第一。吴螚啊,你就是常年到头一天工作不干,咱镇的经济运行还能落后到哪去!你就是啥工作都不干,天天死在桑拿房里洗澡泡脚按摩,不务正业,不也是个倒数第一吗!”
吴螚早就知道了经济运行考核评比的这个结果,就怕镇长因为落后找自己的麻烦,就请了好几个乡镇的统计站长喝酒,共商对付镇长的策略。原因找到了,吴螚心里也有数了:
“今年考核评比的是人均GDP,报表的时候是你镇长让我多加了一万人口,结果人均下来咱落后了,这事你能怪着我?”
“你这个吴螚真是个无能了,我对这些数字不懂,你一个统计站长经常与数字打交道也不懂吗?”镇长有些恼羞成怒。
吴螚一副一肚子委屈的样子说:“你是镇长,镇里的一切都是你说了算,我是磨房里的驴,听喝的,哪个数据都是你作的主,你说大就大,你说小就小。论官你比我大,论级别比我高,你说你不懂,你是领导你都不懂,我就是懂了也不敢懂,我就知道一切听领导的没错。”
镇长也知道吴螚文化水平低,业务能力差,造假、吹牛皮的事情都做不好。今年的考核已尘埃落定,倒数第一已成定局,现在就是在吴螚的脸上抽上几巴掌也不能挽回落后的局面。只能在下一年的统计数字上下功夫,坚决甩掉倒数的落后帽子,不然的话这书记、镇长的帽子就要飞了。吴螚业务确实不行,就让他出来当官吧。就是再无能的公务员,别说镇里,就是县里也没有被开除的先例。
郑岩在镇办公室里当工作员,抹桌子扫地,拎茶捧水,制计划,写总结,起草文件,下发通知,这些活在郑岩那里显得异常得心应手。虽然说干这些工作需要起早贪黑,嘴勤、腿勤、手勤、眼珠子活,可郑岩正值青春活力四射的年纪,累点苦点郑岩心中没有一丝怨言。
书记、镇长找郑岩谈话,书记说:“小郑啊,从你的工作能力和为人各方面考虑,你都是个该提拔重用的好苗子,现在你是办事员,镇里打算提拔你为正股级,你看这事有什么想法吗?”
书记的话让郑岩心里一阵子欣喜,没想到自己的辛勤劳动这么快就得到了镇领导的认可,可见这“天道酬勤”四个字的确是永远的真理。
郑岩当了统计站长,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月报、季报,抽样调查、全面调查都会及时准确的准时上报,并且在上报数据是还认真地写出数据的分析报告。郑岩在每次上报数据之前都会找镇长在报表上签字,镇长在签字前总是习惯性问郑岩:“这些数字小不小啊,会不会影响镇里的年终考评?”
“这报表上的数据都是通过认真调查得出来的,有根有据,绝对不虚、不重、不漏。”郑岩一本正经地对镇长说。
“不虚?那怎么行。”镇长说,“统计,统计,吹天捧地,你在数据上不吹,咱年底不还是落后!”
郑岩听镇长这样说话心中有些不解,就翻开附在报表后面的附表说:“镇长,你看,这是调查户的数据,这是调查点的数据,这是镇里汇总的数据,规规矩矩,实实在在。”
“郑岩啊,你这就是榆木脑袋,不开话!”镇长心里很不高兴,“如今的统计哪有不添枝加叶的?县里看的不是工作,就是你这几张不值分文的白纸。上面的数字小了,成绩就没了,镇里就完蛋了,书记和我就完蛋了。你填个数字还那么认真,这又不是在社会上为人处世越实诚越老实越好,让你改个数字我感觉都这么难,你是如何与党委政府保持一致的?”
郑岩见镇长这样说话,上纲上线的给自己扣上了帽子,心里就十分的不服气:“统计工作依据的是法律,都是干工作,我总不能知法犯法吧,要改,你去改,报表你去送,我不能那我的饭碗子开这种玩笑!再者说,成绩是靠干出来的,不是数字吹出来的……”
郑岩与镇长争论得面红耳赤,镇长就草草在报表上签上大名,将报表往办公桌上一甩,郑岩也憋了一肚子气,伸手拿过报表转身就走。
郑岩的妻子力敏是个高考落榜生,俊俏的脸蛋曾让附近村子里年轻小伙子们眼馋辛酸了好几年。郑岩去镇里当上了官,力敏就悄然心动起来。通过几次故意地接触,力敏对郑岩产生了好感。在力敏的强烈要求下,力敏爹托人去郑岩那里去说媒。郑岩的母亲在郑岩考上大专那年就去世了,是郑岩爹既当爹又当娘,省吃俭用把郑岩拉扯到今天。力敏爹托人来说媒,郑岩爹就感到是天上掉了一块大馅饼。
力敏与郑岩结婚之后,心里荡漾着无限的幸福和自足,因为在外人看来,她力敏嫁了一个在镇里当官的男人。在农村人眼里当官就意味着发财,因为好多活生生的事例证明这种认识是正确的,好多从村子里当了官的人很快就发财了。
几年下来,力敏“当官发财”的梦一直没有实现,心里就憋了一肚子委屈。村子里一个叫镰头的小伙子没读过一天书,力敏没结婚的时候,镰头曾疯狂地追求力敏。力敏结婚之后,镰头一恼之下去了昆山。几年下来就在昆山那里承包了好几个场子的垃圾、废品,现在已成为千万富翁。力敏听说现在的镰头在昆山一带混的很有名气,四邻八乡的人在昆山那里犯了事都会找镰头去局子里捞人。力敏听从昆山回来的老乡说过:“现在人家镰头在昆山真是混得好,吃得开。二狗子在昆山捡破烂,因去居民区偷东西被公安抓去,二狗子的家人就去找镰头。镰头身子躺在沙发上若无其事的地往局子里打电话,‘喂,是王警官吗?我的一个老乡二狗子在你那辖区犯点事儿,你下午一定把人给我放出来,我往你卡号上打一万块钱。你要跟钱有仇你就别放,我再把钱打给其他人。’镰头一个电话打过去,二狗子果然从局子里出来了,晚上都没误在家里吃晚饭。二狗子给镰头拿上两万,人家镰头一个电话就白白地落下一万,这钱人家挣得牛,事情办得也牛。”
力敏听了邻居这样的话,感觉人有钱真好,当官真好。可自己家里的那个郑岩也是个官呀,天天去镇里上班,一天忙到头,两天忙到黑,这些年来从没见郑岩从外面弄一大疙瘩钱拿回家。有时候工资都拿回来不全,郑岩说镇里没钱,工资给镇里垫付上了。阴天下雨心烦的时候,力敏就会对郑岩发起牢骚来:“你整日里把报表、数字,数字、报表放在嘴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搞统计的就是玩假数字,村哄乡,乡哄县,一直哄到国务院。你手底下的数字不小,就是不能买东西,瞎忙活个啥!”郑岩知道妻子这是对自己发牢骚,走过去紧贴着力敏坐下来,将力敏揽在怀里,低声说:“当官就别想发财,发财就要出事儿,就是日子过得再清苦,你也不想让我蹲监狱吧……”
“如今这当官发财的多了,有几个进监狱的?你就别说自己没有那捞钱的本事!”力敏从郑岩怀里挣脱出来,嘴撅得像安了个萝卜头。
妻子力敏的话让郑岩无话可说,就是解释几句也只会让妻子更烦,埋怨得更厉害。郑岩自从当了这个统计站长以后,总感觉到这日子就是在争吵埋怨当中度过来的。在家里妻子经常嘟噜着,说郑岩整天价死在单位里,家里的活计也不帮着干,每次去县城开会都要从家里拿钱,开会、报表、下乡调研,脚底下慌得如敲鼓。一起参加工作的那些人多数都升官发财了,偏偏你郑岩就守着个统计站,黑天白夜的就如守灵的一样,一点起色也没有。在单位里,每次报表不是镇长凶,就是书记给脸色。郑岩手里捏着一沓子车票找镇长签字,镇长说你这个郑岩,工作不怎么的,报发票倒挺积极。
郑岩扭头走了,时间不大,就抱着一大摞荣誉证书放在镇长面前。郑岩指着这些证书对镇长说:“你说我工作不积极,你看看这是我到统计站工作以后得的荣誉证书,国家的,省市的,县政府的,我那一年不是先进工作者?”
镇长被郑岩弄得脸红耳赤无话可说,就向郑岩诉起苦来:“县里每月给咱两万块钱的办公经费,电费、电话费、小车加油费、县里来人招待费,一个月的钱不够半个月花的,你说镇里哪里弄钱去,镇里财政确实困难,你的办公费用和票据先放起来,先用自己的工资顶着,等镇里有钱了再给你解决。”
镇长这样的话这样耳朵里听到过无数次,郑岩觉得镇里也许是真的没有钱,也许是镇长在用这样的话来搪塞自己。
郑岩失望而又无奈地捡起放在镇长办公桌上的票据,怀里抱着荣誉证书就要走,政府办公室主任风风火火跑到镇长这里来,还没进到屋里来,话就说完了:“镇长,新任的县委书记明天上午十点半左右来咱镇里调研……”
镇长立刻从真皮的老板椅上站立起来,在屋里走了好几圈,然后又坐在老板椅上,对办公室主任说:“自古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书记来调研必须高度重视起来,要想方设法给他留个好印象,方便今后的工作。”
办公室主任弯着腰,嘴里不停地答应着:“是、是、是,是、是、是……”
此篇小说,我认为是居士最下功夫、艺术手法运用最好的一篇。首先,小说用细腻的手法和人物心理刻画反映了一个有操守的小人物的尴尬和苦闷,勾勒了时下个别官场之人弄虚作假、浮夸之风的无能丑态。小说在插叙梦见母亲那段,也烘托出了小人物生活的困顿和无奈。这些都让这个小人物丰满而鲜活。小说结尾一声长叹是点睛之笔,写出了小人物心中的惆怅。而那位新书记也是悬念之笔,真希望他给这位小人物带来春天!接地气,有现实意义的小说!问好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