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隐私——自从怀孕以后，我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词了。今天中午挺着肚子在街上闲逛，闻听旁边互挎着胳膊路过的两个女人愤怒地指责着什么，言语间就有这个词。说者无心，我心下却是一沉。李程有好久没提及隐私的问题了吧，再有两个月，我就生了，这样算来，就是七个月。这七个月，我们依然恩爱如初，但我隐隐觉得，有股暗涛正在蠢蠢欲动。李程说，我这是产前焦虑症，想得太多了。我问过医生，医嘱好好静养，所有杂念都放下。他们口径一致的说辞，有种三人成虎的威胁。有时恍惚，自己也觉得仿佛真的有些焦虑。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翻阅着旧时的日记。每天的这个时段儿，宝宝在肚子里辗转腾挪，我就安静地享受这似曾相识的甜蜜。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似曾相识，也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心底有一丝被剥离般的疼痛，临产期越近，感觉就越加强烈。李程说，都告诉你是产前焦虑症了嘛，因为孩子即将从胎盘脱落而产生的幻觉。他极力让我在家安心休养，所以，我此前三个月已经辞去了工作。他上班不在家时，我的“幻觉”尤为严重，睡着午觉也会被梦里婴孩儿的啼哭声惊醒。一身汗湿，被秋风撩起，由体表到心底都觉得凉飕飕的。难道真的是幻觉吗？
　　
　　 【二】
　　 我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爸和亲戚，都被我远远抛在A镇。三年前，心怀感伤漂泊至此，寻了一个商场导购的工作。万没想到我会因工作关系遇到李程——这个细腻而又宽容的好人，是某单位的采购员。他也曾有意无意旁敲侧击过我的“前世”，我没什么可隐瞒的，只有一段伤感的离情可供和盘托出，也正是因此我才逃离彼城，得以在此城邂逅李程。一次小小的车祸，李程全心全意照顾我直到出院，我心怀感激，放下矜持，尝试放开怀抱接受李程。关于曾经的情伤，李程理解，并宽慰：没事儿，谁年轻的时候没遇到过几个人渣啊！就在那一刻，我就认定了他一辈子。
　　 后来，李程一直信守婚前的承诺——不追问我的隐私。我不知道他凭什么认定了我背后有故事，总之，对于这个承诺，我非但不感激，反而觉得委屈，听他的口气，好像我真的有个阴谋，秘而不宣。可是我却没有辩驳，只微微颔首，算是认同。很快，我们就顺理成章地步入婚姻的殿堂。他是个好丈夫，对我呵护备至，掌心化雪般温暖，令我动容，总想落泪。
　　 当然，耳鬓厮磨的甜蜜以外，我们也偶有争吵。小夫妻吵架，床头打、床尾合，我们也是如此，越吵越亲密。但也有后遗症，每次我都会做梦，梦见李程恐吓着我，撸起袖子将要动手，我瑟缩在墙角，不敢看他逐渐模糊的脸。惊醒后，映着路灯昏黄的光，总要摸索着钻进李程的臂弯里，才能安心。
　　 我曾对李程讲过我的梦，李程搓乱我的短发，爱怜地说：别怕，梦都是反的，这说明你希望我们的感情越来越好。南辕北辙的解释，并不能使我释怀，一度，我曾怀疑有关前世今生的轮回都是真实存在的。也许我上辈子做了什么恶事吧，不然，往事过了那么久，怎么还会噩梦不断？虽然我并不唯心，但思维动辄无人驾驶。也许，穿越剧看太多了吧！连日记的内容都跟着梦幻起来，托着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三】
　　 清晰可辨的高楼大厦，日光倾城，明晃晃刺进眼底，逆光而行，想睁开眼，却先滑了泪。法国梧桐杵在路边，任凭秋风习习摇晃着它满头翠绿的绒球，一行树影，一地落寞。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明媚的下午，捧着肚子悠哉悠哉行在树荫底下。忽然腹内一阵唏哩哗啦，一股热流自下体涌出，顺沿着大腿，奔向脚踝——想是我即将临盆！可我并无新妈妈的紧张慌乱，一步一步挪得仔细，生怕一不小心陷进坑洼处，把孩子再给颠出来。紧要关头想到这，不禁哑然失笑。
　　 一个街口，猛然窜出黑影。一个男人扯起我的手便朝胡同里拐去，身后依稀传来错乱的脚步声。我回头望时，竟是一个包着头巾的女人，遮挡了口鼻，只留眉眼儿，似乎在哪里见过。
　　 突如其来的变故，我非但不怕，反而笑出了声儿。那女人掩嘴小声说，还笑，不知死活，都快生了还儿戏呢！我奇怪，她为什么围着头巾还要掩嘴，声音多熟悉啊！像极我死去多年的母亲，而我却又分明记不清母亲的音容笑貌。
　　 男人领着我走进一栋简陋的二层楼房，房子破败得，四处张着大口喘气，漏洞里满是光束，打在脸上，暖洋洋的。“就在这里生！”他皱紧了粗短的三角眉说。女人也不说话，着手开始拾掇床铺——可哪里还是床？分明就一堆枯黄的杂草。我冷静地旁观他两人的奇异举动，心里不屑，想要偷偷讥笑。一用暗劲儿，下体又一股羊水汹涌而出……但，肚子依旧不疼！
　　 我疑疑惑惑，忽然一个激灵睁开眼。果然又是一场梦！这次身上没有一滴汗，也没有心惊肉跳、恍恍惚惚，梦境真实的犹如身临其境。阳光穿透玻璃窗，暧昧地挠着心事，痒痒的。如果不是身怀六甲，我定要回一趟A镇，解开这个系在我梦里的铃铛。
　　
　　 【四】
　　 梦里不知身是客。梦外，我却依稀知晓这次梦到的那男人就是孟岩——我的前男友。分手三年，我始终没能将他从记忆里彻底删除，就连李程的呵护备至也不能冲淡他的阴影。
　　 我和孟岩是经同事小孟的介绍才认识的，那会儿我也是从事商场导购的工作。当然，自不必说，是在A镇。而孟岩则在市内一家锻压厂工作。那时正逢五一，孟岩休息回家，小孟的家人托他捎些家乡特产回来。孟岩电话联系了小孟，依言直接将东西送往商场。我们正是午餐时间，小孟生拉硬拽着我陪她一起去接东西。我和孟岩也就有了一面之缘。后来小孟当了月老，我接过红线的时候调侃她“为了报恩，不惜出卖我的色相”。小孟就笑，说我以后感激她还来不及。
　　 孟岩的正常工作时间是早八点到晚五点，但是单位为了创效益，每周六日都加班，后来活儿少了，就改成每周六加一天班。对于他们，加班就是加钱，所以，我们见面的时间少之又少。孟岩每周都想回镇上看看我，但只有一天时间，来去匆匆，无奈只能用电话维系着两地相思。
　　 电话里的孟岩时常满嘴酒气，说话都走了音儿。我不喜欢。因我爸就常年酗酒，自我十几岁，妈去世以后，爸就喝得更加厉害，喝醉了就破口大骂。成年之后，我就暗暗发誓，找对象一定不能找会喝酒的男人。我也有意无意和孟岩说起过，孟岩信誓旦旦向我保证，一定把酒戒掉。可他的誓言就如进了他肚子的酒精一样，很快便发酵殆尽，散发在空气中了。电话里的他，照旧酒气熏天，持一口走调儿的甜言蜜语，向我表露爱意。
　　 多年平静的心湖，的确被他搅动了，或者，是为他的甜言蜜语所动摇了。尤其是，他辞了市内的工作，毅然决然到镇上的工地搬起了砖头和起了水泥，我不能不为此感动，一颗心霎时飞进他的怀里。
　　
　　 【五】
　　 不久，孟岩搬到了我租住的房子里，我们像真正的夫妻一样，过起了柴米油盐的日子。时光在心湖上微微荡漾，漾出蜜一样的圆圈圈，我和孟岩浮在圆心，饿了，便掬一捧甜腻的湖水浇灌肚肠。小屋子里飘着玫瑰花的香气，枯燥的柴米油盐染上了巧克力的味道，时间叮叮咚咚，每天都是情人节的节奏。
　　 丑媳妇儿总要见公婆。十一的时候，孟岩带我回家见他的父母。我们知道，瞒而不报的恋情是不对的，怀着歉意，买了大包小包的礼物，欢喜而又忐忑地进了孟家的大门。
　　 孟妈妈正在院里打着赤脚侍弄菜地，准备种冻菠菜。看到我们进门，先是一愣，随即尴尬地笑了笑，招呼我们先进屋里坐。孟岩接过母亲手里的锄头，我不合时宜地递过礼物，问了声“婶子好”。一丝不悦从孟妈妈脸上掠过，她在腹上反复擦了两下手，接过礼物，穿上拖鞋进了屋。
　　 孟妈妈并没有像我想象中一样问东问西，只简单地询问了一下在哪儿上班。凝滞的气氛持续到中午，孟岩爸爸在大门外的一声吆喝打破了尴尬。
　　 “老婆子，做的什么饭？今天又多拉了几车苞米棒子，妈的，累死我了！”
　　 孟岩迎了出去，我也跟在他身后迎出去，望着孟爸爸，叫了声叔。孟爸爸见到我，也是一愣，然后立刻笑了：“来客了啊？进屋进屋，快进屋里去！我去洗洗手就吃饭。”
　　 孟岩望了望母亲，低声说：“妈，不做饭了啊？”
　　 孟妈妈嘴角咧了咧，快速地说：“你去买点儿现成的吃得了，干活儿都这么累了。”
　　
　　 【六】
　　 商场工作的经验，使我学会察言观色，我的直觉告诉我，孟妈妈不喜欢我。但是为了孟岩，我必须讨好他母亲。我立即附和着说：“是啊，孟岩，我和你一起去买点吃的吧！”孟岩点点头，拔腿就要往门外走。我顺势扯住孟岩的衣袖，朝孟妈妈微笑着，就要逃离这间屋子。
　　 我清楚地看见孟妈妈目光落在了我的手上，空气中即刻散发出刻薄的味道。
　　 “你就不用去了！”孟妈妈说。
　　 “妈，让她去吧。顺便，我带她去见见我奶奶。”孟岩无疑是想缓和一下尴尬。
　　 “你奶奶身体不好，就别去招惹她了！”孟妈妈话里的意味更加明显了。
　　 孟岩不好犟嘴，只好作罢。他拉开我拽着他袖子的手，拍了拍，说：“到屋里等我，马上就回来。”然后小跑着出去了。
　　 孟爸爸洗完了手，乐呵呵地朝我点头。“来来来，进屋！”
　　 我终于得救了。孟爸爸趁着孟妈妈上厕所的当儿，偷偷跟我说：“姑娘，别在意哈。岩子他妈就那么个脾气，最近秋收，干活儿太累了。岩子从小就听他妈的话，别怪……”
　　 我抠着炕沿儿上的一个小洞，轻声应着：“嗯。知道的，叔。”
　　
　　 【七】
　　 不知什么鸟儿，天还未明就开始叽叽喳喳。月亮从窗帘缝儿里偷偷递过些许清辉，迷迷蒙蒙，透着一股寒意。秋风起了，隐隐听见它隔窗嘶吼。那淫威，必将扫落片片叶的心事。
　　 我躺在孟岩家东屋炕上，和孟妈妈睡在一起，孟岩则和他爸爸一起睡在西屋。一夜，我和孟妈妈之间没什么话说，两个人各自趴在被窝里看电视，心照不宣地，各自踱着心事。
　　 听着窗外鸟雀叽喳，我直挺挺地，不敢弄出一丝响动，思索着是不是该起身干点儿什么。可是，他人屋檐下，我又能干什么呢？做饭？收拾屋子？正犹豫间，我听见孟妈妈悉悉索索地翻了个身，我也趁机慌乱地翻了个身，在心底长出一口气。
　　 一会儿，孟妈妈叹了口气，我以为她在做梦，她却低沉而清晰地出了声儿：“他们孟家，几代都是单传。孟岩是孟家这些份子里最大的男孩，我们都希望他找个出类拔萃的媳妇儿……”
　　 这声音和我过世多年的妈妈何其相似！那时我还小，妈坐在院子当中，沐浴着晨光给我梳头，她抚摸着我乌黑油亮的头发，也说了一句类似的话：“妮子，以后找个出类拔萃的女婿儿……”
　　 窗外的鸟雀发出一连串的议论。我无话可说。泪顺着眼角滑进枕头，埋下一个个小委屈。
　　
　　 【八】
　　 清早的太阳，像个没煮熟的大鸡蛋黄儿，红里透着一些黄，周围渗出一圈儿朦胧的光晕。冷冷清清的，在晨风里缓慢升起。
　　 孟岩央求我在他家待上两天，我磨不过他，但这两天胜过两年。我像个侦察兵一样，有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感觉，孟妈妈任何风吹草动，我都胆战心惊地应对。早上还在被窝里，听到孟妈妈起身的动静儿，我就赶忙爬起来，和她一起下地。洗脸刷牙，然后帮忙收拾屋子，扫地。孟妈妈做早饭，我就蹲在灶坑边儿烧火。她洗菜，我就舀水。她在园子里种菜，我就帮忙担水，培土。
　　 孟岩说，他妈妈的心不是钢铁做的，总能感化的。孟爸爸看在眼里，喜在眉梢。我也明显感觉到孟妈妈的态度软化了，也能和和气气的和我拉一些家常，说的最多的是孟岩小时候的事情。有时候听着，我不自觉的有些哽咽。孟妈妈对孟岩那份爱，我只在书里读到过。
　　 两天过去，我和孟岩要回镇上了。临走，孟妈妈把孟岩拽进了西屋，神秘地叮嘱一些事情。我心知肚明地站在堂屋正中，听孟爸爸极力掩饰的告别语，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
　　 村里的土路，比来时平坦了许多。两只黑底白花的小野狗跟在我们身后起劲儿的叫着，听不懂它们究竟是兴奋，还是愤怒。
　　
　　 【九】
　　 我们依旧在镇上过甜蜜蜜的小日子。其间，孟妈妈不时来电话查询。起初孟岩每次都到我们租住的公寓走廊里去接电话，我知道他是避免他妈有些话刺伤我。久了，路过的人对孟岩和母亲的谈话无不侧目，孟岩便不再回避我。
　　 孟妈妈那边，三天两头催着孟岩去相亲。而且，孟家对于孟岩辞去锻压厂的工作十分恼火，认为在工地打工是极为不体面的事情。这点，我的确觉得愧对孟家人，也几次提出让孟岩换个工作。孟岩不是不为所动，只因文化有限，工作不好找，锻压厂的工作还是他叔叔几次托人才给弄进厂去的。
　　 孟岩再次端起酒杯，我一点都不意外，虽然他曾数次答应过我不再喝酒，但那不妨碍他数次把承诺当下酒菜，就着酒咽下肚子，然后排出体外。工地的活儿，一天下来，本来人就累的像坨屎。而且，孟岩又承担着双重压力。一边是母亲的威逼和责难，一边是我静默无言的委屈——他既想做一个好儿子，又想做一个好男友。两者狭路相逢，酒精便乘虚而入。我也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