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被遗忘的时光(同题征文·短篇小说)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
【一】
风高夜黑,狂风急雨。小明轻轻推开门,一阵雨飘进门,飘他在脸上,冰冷,外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退缩进来,心砰砰地跳。他迅速掩上门,他把腰间的菜刀重新又放回枕边,他环顾了一下房间,除了已经捆好的行李,屋里就是一个铺板了,再无任何东西。他搜了搜荷包,还有半包“大公鸡”烟,他已经整整一口气抽完半盒了,地下一地烟屁股头。明天他就要回省城了,整个知青点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六年了,该走的,都走了!他的手在发抖!他又燃起一根烟,背靠着门,深深吸了起来。
不行,砍了他会有血迹,还是放火烧掉他家的房子吧!这是盘桓在他头脑里很久了的最先方案,此刻又被推翻了。这么大的雨,茅草房都点不着火的。原先的犹豫,是万一火烧起来,他一家几口跑不出来怎么办?他心疼小翠。小翠才十岁,多么可爱的一个小女孩啊!那个畜生——小翠的爹怎么生出这么一个漂亮的娃?他又想起韩影,他们知青点最好看的女生。韩影是一年前回城的,分手的那一天,小明一直把她送到长途汽车站。韩影凄楚的眼睛,无奈的神情,小明至今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昨天。韩影是小明一个公社的,又是一个学校毕业来这里插队的,在学校,在知青点韩影就是大家一直公认的大美人。
小明在学校时根本不敢和她讲话,韩影是校宣传队的,是演样板戏《沙家浜》的阿庆嫂。武钢去年来招工,小明公社就一个指标。去年知青点还有七八个人,小明篮球打得好,知青们说小明这回有希望,因为武钢有厂篮球队。小翠的爹,公社书记却直接把招工的人带到了韩影她们队。知青们把这事告诉了小明。
韩影抽走了,小明五味杂陈。韩影家里是右派,父亲原是省报的编辑,在五七干校劳动。小明的爹是老革命,38年前参加革命的,文革被打倒,自杀了。小明心里是暗恋韩影的,从学校读书时就喜欢她,到了知青点后,经常约几个男生一起有事无事去看韩影,帮女生砍柴担水。韩影也喜欢小明,知青都明白。不过韩影说了,她在农村绝不考虑,怕抽不上来。小明也没向她正式表白过,他脸皮薄,说不出口。
韩影能够先走一步,小明还是蛮高兴的。至于知青们说,指标原先应该是小明的,说县知青办听说武钢要招会打篮球的,还特意告诉招工的,XX公社小明就是,小明倒不是蛮在意。
送韩影的那天,小明依然很高兴,韩影却是一脸愁容。
韩影说,小明,我先走了。
小明说,武汉见。
韩影说,小明,你会记得我不?
小明说,就怕你不记得我了。
韩影说,怎么会呢?
小明说,过年回武汉我去找你,可不可以?这是小明第一次算是表白。
韩影不做声,摇了摇头,满眼泪水地上了车。
后来有知情传闻说韩影抢了小明的指标,被书记“那个了”。
小明回想起送她的表情,还是将信将疑。
小明又点起一根烟,外面的雨已经住了,还有点小雨淅淅沥沥的在下。天还是那么黑。小明估摸了一下时辰,再不动手,天就快亮了,一早七点他还要赶到公社去。他这次是抽到水上公安局,有车专门来接他。
促使他下决心想结果那个畜生的念头,很偶然,也证实了他原先的猜疑。他帮队里去武汉买农药,小翠的娘托小明给翠翠买药,治伤的药。
小明很奇怪,小翠有什么伤?
小翠的娘说,你就不问了,拜托你了。
小明在武汉“何济公”药店说买治伤的药,药店问内伤还是外伤?小明说不清楚。药店说,拿两包云南白药吧,内外伤都可以治。小明送药去的那天,只有小翠一人在家,门口有条狗。
小明还没进门,狗就吠起来。小翠从屋里出来,一瘸一瘸的。
小翠认识小明,连忙叫叔叔。
小明说,你家大人呢?
小翠说,我爹去公社开会去了,我娘下地去了。
小明说,你哥呢?小明记得小翠上面还有两个哥哥。
小翠说,我大哥当兵走了,小哥到县城读高中去了。
小明问,你腿怎么了?
小翠怯怯地不敢说,哭起来。
小明说,是砍柴摔了?还是狗咬了?
小翠一把掀起裤腿,一大块瘀伤在腿上,膝盖都青了,肿得厉害。
小明看得心疼,问怎么搞的?
小翠说,我爹打的!
小明说,你爹为啥打你?
小翠说,我娘和我爹吵架,打我娘,拿棍子打!
小明更奇怪了,怎么打到你身上来了?
小翠说,我娘骂我爹臭不要脸,是个畜生,说我爹不像话,搞人家大闺女。要到知青办去告他。
小明问,你爹搞谁了?
小翠说,二队的韩姐。
小明一惊,哪个韩姐?
小翠说,就是你们知青那个长的最好看的韩影姐姐。
小明如五雷轰顶,血直往头上冲。问,那打你为啥?
小翠说,我爹又拿皮带抽我娘,说你去告,我宰了你!再杀你娘家全家,你试试!
小明说,后来呢?
小翠说,我看我娘打的可怜,我劝我爹别打了。我爹不听,不住手,我急了,我说爹你再不住手,我大哥回来我告诉他去。谁知我爹更火了,他抄起一根棍子,说你要再敢胡说,我打断你的腿。我往屋外跑,他把我拖回屋里,这就是他打的。
小明心里怒火中烧,强忍着说,小翠,叔叔帮你上药。
小翠说,叔叔不用,你先走吧!别和我娘说啊!
小明点头出门。他家门口躺着一只大黑狗。
【二】
远处传来公鸡的啼明,一声鸡叫,村里的公鸡此起彼伏呼应着。
小明知道,头遍鸡叫应该是凌晨四点了。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从自己住的屋里摸到小翠家,就是小跑也要半个时辰。
小翠家高门大院,解放前是本村大地主的宅院。小翠的爷爷是老土改根子。1950年时就是村长。小翠的爹是当兵转业,从生产小队长一直干到大队长,直到公社书记。此人精瘦,两道浓眉,走路一阵风。全公社开大会,能说会道,干活也是好把式。如今也就四十多岁,全公社的社员都怕他。
韩影走后,没给小明写过一封信,知青们也没任何人知道她的消息。小明隐隐约约听韩影说过,她家住报社宿舍,在水果湖一带。小明过年回武汉,专门去报社宿舍找过她。家是找到了,但韩影不在,她妈说她加班,在厂里,告诉了小明厂里的什么车间。
小明骑自行车找到武钢,武钢太大了,小明又没问清是哪个厂,加之大门也不让进,小明懊恼不已。想等到韩影下班,门卫说,武钢有几个大门,下班的人流如潮涌,你知道她从哪个门出来呢?小明只有作罢。
过完年返乡头一天晚上,小明在家清东西,韩影来了。
小明又惊又喜,你怎么知道我家?
韩影说,你爹大名鼎鼎,我一问程国梁住哪里?谁都知道,我一下就找到了。
小明的爹当年自杀,全武汉都知道,轰动一时。
韩影是听母亲说,你下放插队的同学程小明来找过你。韩影犹豫了很久,还是来了。
韩影说,师院我还是第一次来,真漂亮,桂子山名不虚传啊!
小明说,怎么漂亮?
韩影说,绿树成荫,又安静。
韩影人更漂亮了,亭亭玉立,楚楚动人,比在监利插队的时候瘦了。
两人说起谁谁还没抽上来,哪个哪个又抽到哪里去了。东扯西唠,就是说不到正题。
不一会儿,韩影说,不早了,我该走了。
小明执意要送,韩影说,不用不用。
两人还是一起走出校门。
小明说,走走吧!
韩影说也好吧!韩影想说,是我去年抢了你的指标,但看小明没事一样,终没说出口。
从华师走到水果湖,还是有点远的,两人走出来,倒没有话说了。
韩影说,小明,你回去吧!
小明说,我送你回家。没事!
小明想问的,想说的,此刻都无言开口。
韩影说,你注意自己身体啊!不知你何年马月抽上来?
小明说,听天由命!
进水果湖,秋夜的凉风阵阵吹过,路上的行人不多了,不多一会儿,到了报社宿舍大门。
两人站下来,韩影说,小明,你给我写信。
小明说,会的!韩影说,莫寄家里,寄到我厂里。
小明说,你给我也来信!韩影说,我会的!
小明看着韩影的眼睛,忽闪忽闪,两行泪水如雨而下。
突然,韩影哭着问,小明你还会喜欢我吗?
小明一下愣住了,说,你说呢?
韩影一下扑在小明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小明把韩影拥在怀里,百感交集,热泪滚滚。
韩影抬起头,用手抹去泪水。她说,小明,我不是姑娘了!我配不上你!
小明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说,韩影,别说了!我再不会失去你!
【三】
小明是经过精心准备的。他身上穿了一件杀狗人的衣服,这件衣服他动了很多脑筋,小翠家那条大黑狗不好对付,他旁敲侧击的向农民打听过,他说他喜欢吃狗肉,就是不知如何打狗。队里的会计说,那还不简单,挖个洞,洞里丢坨肉,肉用铁丝穿好,通上电,人躲两边,狗一咬肉,推电闸,狗一抽搐,我们拿铁锹一拥而上,不就得手了。小明和队里的知青,按会计这个办法还真打了两条狗吃。吃肉的那天,小明喊了会计,晚上大家酒醉醺醺。
小明说狗肉好吃啊,就是太残忍了,要有个什么简单的办法,走到狗跟前,狗又不叫,又能捉住狗。
会计想了想,要狗不叫,只有一种人狗见了不叫。就是杀狗的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明赶紧问,那是怎么回事呢?
会计说,杀狗的人身上有股味道,狗都怕,见了老远就掉头。
小明心里明白了,嘴上却说,难怪杀狗的总有狗肉卖哦!
为了搞到这件衣服,小明走到另一个村,找到杀狗的,用二十斤全国粮票换了屠夫一件工作服上衣。
杀狗的不解,莫非你是我的同行?
小明说,莫问,就是馋狗肉之人!
小明换上了一双鞋底已磨平的解放鞋,专门在湿地走了走,看不出鞋印。现在一切准备就绪,他犹豫彷徨迟迟下不了手的原因,就是水上分局的干部说的那番话。
那个干部说,程小明,你父亲是老革命了,运动中说他是畏罪自杀。程书记有什么罪可以畏?革命几十年,对党忠心不二!强加上你父亲头上的不实之词,我们党会搞清楚的,这次你妈找了省委领导同志,省里组织部门同志说,程国梁同志是迫害致死,不堪侮辱!是铁骨铮铮!虽然你爸爸目前还没结论,我们相信会有结果的。这次我们通过政审,决定让你参警,你要好好干,别给你爸爸脸上抹黑,另外在我们没有接你回武汉之前,你不要犯任何错误。
小明说,我天天挖地球,一年里有半年在大堤挑土,累死人,有什么错误可犯。说到这里,小明想起了小翠的爹。他爹在公社大会说,有的知青,狗崽子出身,又不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吊儿郎当的,偷鸡摸狗,越是这样,我要他们永远在农村呆着。招工也莫想走,什么时候改造好了,真正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什么时候回去。
知青们听他讲话,在底下吹口哨,怪叫。
小明闭着眼睛,心里恨得,恨不得一刀上去结果他!
【四】
鸡叫二遍的时候,小明一跺脚,心一横,恶向胆边生,他掩上门,轻手轻脚,飞快地向小翠家摸去。他最终放弃了菜刀,那太血腥了,那太危险了,那就是杀人!他腰上别上了一把早已准备好的敲石头的榔头,这种榔头农村太普遍了,几乎每家都有。
小翠的家是村里的中间,地势最高,下暴雨也淹不到水。整个村庄房屋的布局就是一长条,曲曲弯弯,一户挨着一户。小翠的家谁也不靠,独门大院,门前还有个小禾场,屋后是一片小竹林,竹林前面是个小池塘。村里的人几乎不到这个池塘担水,洗衣,几乎就是小翠一家独用。
知青们说地主家就是不一样,坐南朝北,又向阳,风水就是好,难怪小翠的爷爷要这个地儿。小翠的爹引以自豪。他对小翠的娘说,革命革命,就是革地主老财的命!不割革他们的命,哪有我们家的今天,哪有村上最好的房子住。
小明猫着腰,沿着农户菜园的篱笆,摸到了小翠家大门前。还真奇怪,整个村里的狗都没叫。此时天更黑了,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借着点点星光,他踏上台阶。
小翠家的大门竟是虚掩,一阵狗的低声咆哮,一个黑黑的影子在院里晃动。小明知道就是那只大黑狗,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小黑”,黑狗趴下了。小明听小翠这么唤过。
院子里堂屋的门是拴住的,两边是厢房,这点小明早就预料到了。他得弄点声响出来,赚开堂屋的大门。他扒在窗户上,向往里看。两边厢房都是黑漆漆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突然,里面传出一声“谁”?小明一低腰,两下一看,闪身躲到猪圈的旁边。刚才小明听清楚了,是小翠娘的声音。小明从腰间拔出榔头,心都快要跳出来,黑夜待久了,周围现在看得清清楚楚。
屋里灯亮了,不一会儿,吱呀一声,堂屋大门打开,小翠的爹走出来。就在此时,大黑狗“汪汪”狂吠,径直向猪圈扑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小明容不得多想,举起榔头向扑上来的大黑狗狠狠地砸下去,一声哀叫,狗滚在地上。小明夺路而逃,向院子外冲出去!
过去的时光中的疼痛和领悟,也许岁月流逝,才会真切地体会和书写。
反复品读,认真学习了。
感谢老师对流年一如既往的支持,祝福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