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傻瓜，你怎么了？
　　 我抚摸他的头。他的头发在我的手掌里变得越来越柔软，越来越稀疏，他头上的白发滑过我的指缝，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一个生命是如此耐不住岁月的磨砺。我们在幸福和欢乐的时光中蓦然老去。他，一个在我眼里精力充沛、英姿勃发的男人恍然间就变得沧桑和颓废起来。我的内心开始有了一种塌陷、下坠的恐惧，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兰姐意味深长的笑一刹那闪过我的脑海……从来没有过的惊慌，从来没有过的怕。我问他的时候，心开始隐隐地颤抖。
　　 他不说话。他迷乱的状态和凝重的脸色已经替他说了很多，他不是个软弱的人，在噤若寒蝉之时，他可以慷慨陈词，在千回百折之间，他足以力挽狂澜。而如今，他把那颗高贵的头颅抵在我的胸上，像个乳孩般无助。他的头拱着我，他的手有力地箍着我的腰，我感到一种力量的穿透。
　　 我的胸衣被他蹭得掀起，我的胸有些凉，有些湿。
　　 傻瓜儿，你哭了？
　　
　　 2、他走了。
　　 出门的时候，他非常激烈地吻我。我的嘴唇在一阵疼痛之后变得麻木。他在用这种方式传达他的告别和不忍离去又不得不离去的巨大悲伤。他想把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觉长久地留给我，他的爱常常就这样纠缠在无奈和进退之中。但是，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在他离去之后能持续多久。就像那张柔软的床上，他的气息，他的响彻黑暗的喘息以及他在我身上近乎最后的疯狂……时间常常是残酷而无情的，它能洗刷掉一切而痕迹不在。
　　 房间里空空荡荡。
　　 就像每个我等待他而未果的夜晚。
　　 曾经我活在希望里，这种希望来自他。他拿走了我的一切，我在他的生命里活着，在他的世界里摇曳着。如今，他真的消失了，不可思议地一去不回，依窗远望，他高大的身影不再从那条路上走过来，打开电视，再也看不见他，看不见他的儒雅，他的淡定，他在人群的簇拥中潇洒的手势……
　　 最后那一夜，他搂紧我，像要把我融化掉，他说，你犯了一个错误，就是爱上了我。我还误以为是平时的玩笑，就嘻嘻笑道，那我知错必改，爱别人去了？他一遍遍摩索我的肩膀，叹口气说，你早该另选一个人去爱。我奴嘴转过了身，你不要我了就明白说。他用力扳过我，亲着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巴，小玉，我的小玉，我怎么能不要呢，我是要丢下你了，如果我不回来了，请你忘掉我。我大惊失色，这时才发现了他的异常和眼睛里深深的绝望，以前他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但那都是一时半刻，很快就会调整回自己，像一个跌倒的士兵，拍打干净身上的泥土，重又冲上战场。而这次，他的绝望已经深深刻在了眼睛里。我的傻瓜，又出什么事了？别这样折磨自己，大不了我跟着你在乡下租一块土地过平常人的日子。虽然我支持你的事业，敬慕你的胸怀大志，但是看到你的艰难，看到你苦苦挣扎的痛苦，我的心也会作痛。我要你平平安安，要你舒心生活，傻瓜，去辞职吧，我们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他紧紧地抱着我，似乎被我感动，似乎心有不甘，他苦笑了一下，反问我，小玉，你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抚摸着他胡须坚硬的脸，说，傻瓜，哪里再找这么好的你？
　　 他亲着我，说，小玉，对不起，我知道你对我好，对我别无所求，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与我厮守终身。谢谢你，小玉，今生不能回报你对我的这份爱，如果有来生，一定让你做我的新嫁娘。一直没有答应你，也剥夺了你做母亲的权利，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对的，小玉，忘记我，找个好小伙儿嫁掉吧。
　　 我的泪水终于不可遏制，奔涌而出……
　　
　　 3、回忆可以温暖我。
　　 只有回忆，可以让我度过这些空洞洞的光阴。
　　 父亲说，你爱他，就嫁给他。一直这样下去怎么办？他需要人照顾，你照顾好了他，他就可以做好多事。
　　 我无言。
　　 父亲说，如果他对你是真心，就该拿出点实际行动来，这样子算什么。他是不是不爱你？还是？……
　　 我狠命地跺脚，你不要说了好不好。
　　 父亲躺在床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是，他这样一个有社会地位的人，选择一次要比我们这些人难十倍。我是担心你，你妈走的时候，流着泪说一定要给你找个好人家，你也不小了，我要对你死去的妈有个交代。
　　 我看着双鬓斑白的父亲，心如刀搅。父亲摔断腿已经十年了。那年，父亲下岗了，还有两年大学学业的我面临退学的危险。父亲瞒着我去建筑工地打工，失足跌下了脚手架。父亲的腿断了……
　　 那时我正在一家酒店社会实践，带我的老师兰姐急匆匆地跑来说，快去看吧，你父亲被一帮人抬着在市政府门口闹事呢。
　　 那天太阳很毒。我气喘吁吁地往市政府跑，父亲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怎么会去闹事呢。打我记事起，父亲就是自己吃亏自己往肚里咽的人。我汗水涟涟地跑到了市政府门口。我看到，市政府门前的草坪上有上百人，全是灰头土脸的民工。拨开他们走到前面，我看到了父亲，可怜的父亲躺在一个单架上，挣扎着往下爬，正被一个人拉着往单架上按。我的眼睛湿了，疾步跑过去，冲那人嚷：你们这是干什么？那人嘴唇起泡，满脸泥垢，比我还气愤填膺，丫头，我们辛辛苦苦地干了两年，工钱到现在拖着不给。你爹倒好，死活不来，腿都断了，咱不说赔偿了，那工钱总该要吧？我们不信天下没有说理的？人民政府为人民，我看着他们就能见死不救？
　　 是啊，是啊，我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没有饭吃，你说我们怎么办哪？一张张焦灼、愤怒的脸凑了上来。
　　 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他的。
　　 民工被疏散了，父亲被抬回了家。紧接着，他就到家里来了，带了几个有头有脸人。他拉着我父亲的手，连连做检讨，并表示，父亲的工资不仅马上解决，而且医疗赔偿的事也会很快落实。
　　 果然第三天，就有人来家里落实了。父亲老泪纵横，说，感谢共产党，感谢政府。那人说，你要感谢，就感谢我们廖副市长吧，他为了这事，可是没少得罪人。于是我知道他就是廖副市长。以前父亲的厂长来家里，我都是躲进屋不肯出来，一直盼着快走。后来在学校，看见系主任，也不由得害怕。我连校长都很少见面，更不用说市长了。
　　 后来，他又来了一次，这次只带了秘书。他来问事情落实了吗，钱拿到了没有，还问家里有什么困难。父亲一再摇头，连说没有没有。他看见我，说一定要照顾好老人。父亲让我给他点烟，他摆手说不会抽。又让我给他沏茶，我把茶叶放进杯，倒水的时候，溢了一桌，于是又找擦布，擦干了桌子，要端给他，又烫得端不起来，又用擦布去垫手，刚端起来，擦布一滑，茶杯就掉在了地上，更要命的是，我手忙脚乱，把粘在地上的茶叶又弄回了茶杯。父亲连连替我道歉，他和蔼地笑笑，说没事没事，不喝不喝，要走了。他看着我低头红着脸把茶杯放到桌上，就笑一笑，问我，姑娘，上学还是工作？我半天说不出话。父亲说，这孩子内向，怕见人。她今年大学毕业，现在就业这么难，听天由命吧。他拉着父亲的手说，你们家这种特殊情况，理应受到照顾，到时你来找我吧。
　　 不知道算不算认识，就这么和他有了一面，他的面孔仍然模糊不清，只有他的声音异常响亮地回旋在我的耳边。
　　 他走了，父亲说：好人哪！
　　
　　 4．我终于见到了她。
　　 她躺在床上，比我想象得要精神。看到她，我就明白了当初他为什么对父亲那样好，十五年了，他就是这样面对着瘫痪在床上的她，度过了劳累辛苦的岁月。父亲动辄脾气暴躁，冲我大叫大嚷，凶巴巴地乱训一气。望着父亲捶胸擂足的样子，我常在一旁暗暗抹泪。我深切地知道这种不幸给予一个人的心灵折磨有多大。
　　 你是小玉吧。
　　 她抬了抬身，问我。她虽然面无表情，但丝毫不影响她的贤淑与端庄。我是硬着头皮、在门口徘徊了很久才鼓足勇气进来的。我知道终有这么一天要去面对她，这时候只有她能告诉我他的下落。
　　 她知道我，我并不感到奇怪，因为那天他曾告诉我，她知道你了。说是有一天，他给她说晚上要开会，太晚就不回来了。他刚拉开门，她突然在后面说，小心点，别让人看见，这种事会影响你的声誉。他在门口僵立了半分钟，随即听到了她隐忍不住的哭泣声。他说，他几乎是逃出门的，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哭泣让他心痛。
　　 是，我，我来看看你。我不知道怎样说。我完全不会说话了。我想说，对不起，我还想说，我会常来看你，还想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倒是她扭过头，叹了口气说，你也用不着担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一看你就是那种少不更事的女孩子，尽管你做了应该受到谴责的事。但是，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在了，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和你纠缠。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曾经的伤害和苦水隐忍到今天终于可以面对伤害的始作蛹者。我准备好了来领受一切，我将毫无怨言。然而迎向我的不是狗血喷头，不是恶语相向，甚至不是怎样都不算过分的指责，我听到她叹了口气说，曾经想，汉文他苦了这么多年，应该有个人替我好好照顾他。但是我很遗憾，你不是我想象的那个人，你没有做到。一个女人不能没有男人，我和他这么多年，那是一天一天走过来的。当然一个男人也不能没有女人，一个健全、宽容、始终清醒的女人，她不仅仅只从男人那里索取，还要学会管理男人，除了管理他们的生活，更重要的是管理好他们的心灵世界……
　　 可是你没有，你根本就做不到。她一字一顿，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我感到了某种潜在的力量和威慑，我彻底被她打败了。
　　 姐。我蚊子似的叫了一声，眼泪扑簌簌滚下来。姐，让我叫你一声姐吧，姐，我想为你做些什么，来弥补我对您的伤害。姐，今天，其实，今天是您的生日。
　　 是吗，哦，农历九月初三，对啊，你也知道？谢谢。她怔了怔，这显然出乎她的意料。她的语气慢慢地缓和，表情也没有我刚来时那样的冷酷。她是一个能够克制自己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不简单，我永远也达不到。
　　 我知道她的生日，我怎么能不知道。去年的今天，他一天没出现。我在气愤、恼火和伤心中渡过了这一天。第二天，他来了，吻我，我不理他。他解释说今天是他妻子的生日，他必须回去陪她。他还说，他们结婚没多久，他的妻子就在一次车祸中下身瘫痪。十多年了，一直是他照顾着她，从未嫌弃和怠慢过，特别是节日或者她的生日，他会背她或者推着轮椅去公园。十多年，他们再也没有过床第之欢，她企图自杀过，逼他离婚过，他默默地承受着一切，一如既往地照顾着她，呵护着她。
　　 他曾经无数次地告诉过我关于她。
　　 我把自己毫无保留地给他的那天晚上，我感觉到了他的激动、颤栗、欢愉和悲伤，他的脸上尽是热泪，他在哭。一个四十六岁的男人，在我的臂弯里完全像一个孩子。许久，他语焉不详地说，小玉，我们分开吧，我们不要这样，我们不能这样。我抚摸着他的湿湿的脸，他厚实的唇，坚定地说，傻瓜，不要。你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幸福？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你接受吗？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由廖市长、汉文变成了我的傻瓜。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摇头。
　　 其实我知道他已经离不开我了，正如我离不开他一样。那天他整整一天去陪他的妻子过生日，我跟他胡闹了好几天。我是女人，我何尝不想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拥有他。我也曾想起她，也曾愧疚过，自责过。但一想到我们在一起的快乐就一切都抛诸脑后了。倒是从不吸烟的他开始抽闷烟，把自己罩在烟雾里，神思恍惚地叹息。他顺从了我，给她请了一个阿姨，专门照顾她，很少回家去了。然而，她仍然无处不在地伴随着他，折磨着他，半夜他甚至叫着她的名字坐起，我给他爱的同时，也带给了他那么多始料不及的心理痛苦。他告诉我，自从她知道后，整个人就明显变得落寞了，寡言了，她再也没有提过我，只是有一两次曾经漫不经心地说，人言可畏，要注意安全，只有小心谨慎了才能长久。
　　 见到她，我的心中滋味百般。她是那么地不卑不亢，敬畏又加。见到她，我明白了他为什么时常挣扎在痛苦的泥淖中。我曾经希望她是一个蛮横、暴躁，甚至有点歇斯底里女人，这么多年，我想象过她无数次，想象过她的哭泣，她的怨恨，她绝望的眼神。如今，面对她，我没有看到这一切。她只有俯视和不屑，正是这俯视和不屑让我更加自惭形秽。
　　 姐。汉文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提到这个与我们俩都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我显然底气不足。
　　 知道你会来找我。我也想问问你呢，我有四个月都没有看到他了，还一直以为和你在一起。你今天一进门，我就知道他出事了。他这个人，聪明是聪明，就是有时候太天真，对每一个人他都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他那颗心，相反还会有人往那颗心上捅一刀。
　　 听了她的话，我有些心虚。不知道她说的“有些人”中是否包含我。她四个月没见他，我是三个月没见了。的确应该是她来找我才对。他的丈夫从我这里丢失了。我低头不语，内心深深的忏悔开始袭击我、折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