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沙子里面还有米(小说)
(1)
“妈的!可终于捡完这点儿米了!”陈建华从簸箕里把头拔出来,舒展开两簇浓眉,恼火地说。
“哎,我说,你说这事儿该不是刘小斌那小子干的吧?”老婆李春兰在一旁敲边鼓。
陈建华瞪了老婆一眼。“去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大老娘们儿家的,成天就能瞎掺和。刘小斌虽然二流子,但做坏事儿也得有个理由吧?”
“咋没理由了?去年插秧前儿,他没站在地头儿骂你‘丧良心的老扁瓜’啊?”李春兰不服气地撇着嘴说。老扁瓜是陈建华的外号,因他头型扁,村里人都这么喊。他不生气,反而觉得近乎。
“哈哈,骂就骂了吧。”陈建华竟然还能笑出来。一张阔嘴咧到耳根子,透过粉红的牙花子一眼都能望见小舌头。
难怪李春兰常说他是傻子。傻子净办傻事儿,种点地,打点粮,加好大米带回来,结果里面全是沙子,吃饭都不敢对齿儿。要不然,一声“咔嚓”伴一声“哎哟”,此起彼伏,跟比赛似的。李春兰顿顿淘米,但依然有漏淘之沙,害得她顿顿吃饭都喊爹叫娘的。好多天才发现,除了那九分瞎眼子地的大米有沙子,其余的都没有。
没办法,庄稼人实诚,这种米当然不能拿出去卖了,只能自家留着把沙子先清理清理。看着瞎眼子地不打粮,统共就那么十来袋大米,但清理起来可是个大工程。从冬到春,盆子淘、筛子筛、动手捡……陈家人是白天黑夜只要得空就奋战在捡米第一线上,终于宣告竣工了。
李春兰就奇怪了,从收割到脱粒,自己都是亲力亲为,这咋出来的米里全是沙子呢?思来想去,她就怀疑到刘小斌了。可是,这小子只有作案动机,没有作案机会和时间啊!李春兰百思不得其解。
(2)
说起陈建华家这九分地,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跟后娘养的一样!但是,后娘养的,还得亲娘待遇,本来就锉,能不让穿高跟鞋啊?其实陈建华自己挺满意的,除了调侃,也没抱怨。再说,这地本来也没有,是村领导组织人把一些早年荒了的地方重新开垦了,以抓阄的形式分给村民。别的田都挺肥头大耳的,也就这么一块癞疮疤,独独让他家崽子臭手抓来了。村小队长展开纸条时,噗嗤一声笑了:“蝎子粑粑啊!”陈建华大笑:“哈哈,独一份儿就独一份儿,有的想抓还抓不着哩!”
这独一份儿的地块儿呈条状,横在大哥和三弟的水田中间,跟块兜裆布似的,两边都是大屁股。陈建华在这块地上,还真下了不少功夫。他去镇上种子站专门打听过,他这田属于粘土性质的,最好是秋翻。若换了别人,就是明知如此,也懒得照做。陈建华自己家有耕牛,每年秋天拉完苞米棒子,他就给牛套上铁滑犁,铁定先把兜裆地先深翻一遍,把些个草屑压到土坷垃下面,来年春天准备插秧的前几天再把土坷垃一块块细致地敲碎,那认真劲儿就像大姑娘绣花儿一样。再则,开春儿他也确实没功夫儿。每年春耕,陈建华都得套牛给别人犁地、拉草、拉粪,忙得披星戴月,脚后跟儿打后脑勺儿;自家的活儿都落在李春兰身上,两口子就跟牛一样撅着屁股干活,村儿里人都笑他家像是有三头耕牛。
去年春天,老婆打完土坷垃,累得实在不行,躺在炕上耍了熊,死活也不起来。陈建华只好哄着她,两人傍晚套上牛车,吱扭吱扭把秧苗拉到地头儿。陈建华开渠引水、驱牛拉板子,老婆跟在后头,借着月光开始插秧。两人折腾半宿,才把这点活儿干完。
(3)
第二天头晌,李春兰遵照陈建华的指示到地头查看昨晚的战况。刚到地儿,就听见刘小斌扯着嗓子呜呜喳喳:“谁他妈昨晚放水了啊?他妈的,眼瞎了啊?没看见我坝上堆着秧苗啊?妈的,全让水冲走了!”
刘小斌家的水田在陈建华家左边不远,陈建华引渠水进田其实就把刘小斌那边开的渠给截流了。陈建华插完秧又把渠堵上了,于是水整个流进刘小斌家田里去了。谁不知道昨天他刘小斌开完渠之后就大摇大摆走了。自认为开得尺寸恰当,第二天早上正好拉板子、插秧。结果早上一看,水漫金山。啥都不怨,就怨他自己懒,筑坝时偷工减料,泥没夯实,水流趁虚而入。再说,但凡开了渠的人家儿,都留个人守着,水够了就堵上。他可好,当起甩手掌柜的了!
人们窃窃私语地小声议论。刘小斌像只跳梁小丑,忽然一眼瞥见陈建华家田里一片新绿,可逮着事主了似的,紧着嚎起来:“丧良心的老扁瓜,背后下黑手,没个好儿!你等着!”
李春兰一听就来气,跨步就想上去说道说道。一旁的大嫂一把拽住她,使个眼色小声说:“兰子,和他一样干啥?他是村里的二流子,你惹他啊?”
李春兰强咽下这口气,哈腰帮嫂子搬秧盘子。
(4)
刘小斌虽然痛失了秧苗,后来也顺利插上了秧,那秧苗是陈建华从邻村插完秧的村民手里要来的,陈建华划拉划拉,装上牛车,全部卸在了刘小斌家地头儿。
李春兰指着陈建华就骂:“难怪都说你是扁瓜,你还真是个扁瓜脑袋,啥也没装!本来他就觉得你对不起他呢,现在可好,还指不定他以后能闹什么妖儿呢!”
陈建华嘿嘿儿笑。刘小斌那两下子,他太了解了。这家伙大事儿干不了,也就能在背后鼓捣点儿小猫腻儿。那年上集卖鸡蛋,本来是要推着小推车去的,正好魏大开着三轮子从他家门前过,他就让魏大捎脚儿。魏大可不干,三轮子在土道上一蹦哒,还不把鸡蛋都颠碎了啊?!刘小斌却赖上了,死活就要搭顺风车。魏大一再声明:“告诉你啊,蛋颠碎了,可不负责啊!”刘小斌头点的跟鸡啄米儿似的:“行行行,知道了!”一路上,魏大开得小心翼翼,刘小斌死盯着那几个筐子,按按这个筐沿儿,摸摸那个筐里,也担心鸡蛋碎了。等到地儿了,果然碎了不少。刘小斌嘴上没说什么,可后来魏大家散养鹅下的蛋他却偷吃了不老少。
要不就是偷谁家几棵菜啦,摘谁家几个瓜啦,最大的“案子”就是把李春兰娘家新垒的院墙给拆了。为啥?因为李春兰他爹买了他家一车石头,说好付钱的日期,李老头子没余钱,想再赊几天。陈建华心说,这人也就这么点儿本事了。他根本没往心里去。
李春兰没说错,刘小斌果然不领情,到处嚷嚷着陈建华欠他的。
秋收的时候,陈建华免费帮刘小斌连稻粒儿带稻草都拉回来了。外人都道是陈建华怕了刘小斌,其实老陈是看在刘小斌母亲生病的份儿上才帮他的。刘小斌三十多岁的人了,除了犯混,一件着调的事儿也不干,娶个媳妇儿也跟人跑了,任凭他母亲有海一样的胸怀,也得被污染喽。能不生病么!
(5)
再说这陈建华,好容易捡完了米里的沙子,他选了比较空闲的一天,拉着几袋大米往冷冻库送。他早就跟冷库的人说明了情况,人家同意低价收购。低价就低价吧,做人不能丧良心,人家要是吃出漏捡的沙子,可能觉得低价都吃亏呢。
陈建华坐在牛车上,牛屁股节奏均匀地在他面前扭动。他喜欢清早出门,阳光温和,照在身上不冷不热,吸一口湿漉漉的空气,新鲜的牛粪味儿瞬间泌满心脾。陈建华最爱这味道,庄稼人的味道。每当这时,他浓眉一挑,就会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
陈建华刚走到和邻村交界的那块草坪,就见刘小斌手里提着两条鲤鱼兴高采烈地从对面过来了。鱼鳞泛着新鲜的青光。刘小斌路过邻村吴老二散放着吃草的黑牛面前时,还得意地在它大眼睛面前晃了晃。
“怎么样?怎么样?馋了吧?你吃不了!只有我能吃!”刘小斌得意洋洋地跟牛炫耀。
陈建华打远儿就听见了,被刘小斌的举动逗得哈哈大笑。以前光听说过对牛弹琴,这回还真见到了!瞅这家伙那忘形的样儿,一准儿又是坑了谁了!
刘小斌听见陈建华的笑声了,低头咕哝一句:“老扁瓜!”又扬起笑脸快步迎过去:“陈叔,去哪啊?”
“啊!去卖米啊!米里净是沙子,贱卖给冷库啦!”陈建华撩起大嗓门儿,扬手朝牛腚上给了一鞭子。两人儿一擦身儿,过去了。
(6)
“轰!”远处忽然炸开一声巨响。陈建华和刘小斌同时吃了一惊,身上一阵颤抖。
“妈的,哪块儿放炮呐!”陈建华嘟囔着。
“X他娘的,吓死人啦!”刘小斌也尖着嗓子咒骂。
吴老二家正在草坪上吃草的黑牛忽然受了惊,哞一声,瞪圆了眼睛,仰起脖子,撒开四蹄就朝前飞奔而去。插在泥地里的铁钎子,系在绳子一头儿,拖在地面上咔啦作响。
陈建华的牛也受了惊,只因后面拉着的大米太沉,所以只跑几步便被陈建华高声喝止了。停了车,陈建华迅速下车,跟在吴老二家的大黑牛后面撒丫子猛追。陈建华本来想,捡起牛缰绳就能控制住牛。可他抬头看时,那牛直冲着刘小斌时髦的红褐色裤子去了。这两只尖角,要是顶到屁股上,一准儿得戳个血窟窿。
陈建华着忙大喊:“小斌子,快躲了!快躲了!”
刘小斌不慌不忙回过头来,那牛已经快到面前,瞬间惊得脸色煞白,出一身冷汗。
恰在此时,陈建华拽住了牛缰绳,整个人扑在地上。刘小斌趁此机会朝一旁跳开。大黑牛不遗余力,拖着陈建华跑了挺远。刘小斌在一旁吓傻了眼。
大黑牛停了,陈建华的裤子也磨破了,两个膝盖裸露在裤子外面,鲜红的血正慢慢往外渗,和着伤口周围的黄色尘土,呈现出一片深沉的褐色。
(7)
陈建华握着牛缰绳坐在地上,朝刘小斌喊:“小斌子,快来帮个忙!”
“哎哎,哎,来了,陈叔!”刘小斌心有余悸颠颠儿跑过去,接过牛缰绳,重新找了个处硬泥插进去。
陈建华从地上爬起来,简单拍了拍身上的土,就跳上牛车。刘小斌几步追上去问:“陈叔,还去冷库啊?我看你腿都磨破了,上诊所包包吧?”
“包啥?不用!庄稼人皮实!我寻思已经拉车走到这儿了,还能再拉回去啊?先把米卖了再说吧!”
刘小斌神情有些尴尬,吞吞吐吐地说:“陈叔,要不我帮你赶车吧?反正我也闲着。”
陈建华哈哈一笑,小舌头在嗓子眼儿里欢快地抖动。“行,那你来吧。”陈建华递过鞭子,屁股挪到了车板子上。
刘小斌把那两条鲤鱼扔到陈建华脚边,嘻嘻笑着说:“叔,这两条鱼,你拿回去补补身子。”
“他妈的,”陈建华佯装发怒:“当我是坐月子的老婆呐?!”
刘小斌也不回头,望着牛屁股,嗫嚅着说:“叔,有件事儿对不住你……你家米里的沙子是我干的……我看你出去抽烟,和别人在说话……”
“哈哈,我早就知道啦!”陈建华爽朗地笑。“你小子,还行啊!我捡米的时候,就在想啊,嘿,这家伙也不是赶尽杀绝嘛。沙子里面还有米呀!”
“哈哈哈哈——”叔侄俩的笑声回荡在明媚的春光里,阳光似乎更加温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