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有雨，该是第几场了，不得而知，只是又寒凉了些。一本泛着黄的宋词在手心开了花。宋词里有雨，听到滴滴的雨在花瓣上轻轻吟哦。我亦随着那声音，回到宋朝，让梦在宋词的雨里，独自惆怅，婉转千回……
　　
　　 【雨打梨花深闭门】
　　 萋萋芳草忆王孙。
　　 柳外楼高空断魂。
　　 杜宇声声不忍闻。
　　 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忆王孙·春词（李重元）
　　
　　 又是一场春雨，就这样落个不停，那缠缠的雨，就如一粒粒珍珠，缠绵悱恻，缱绻柔情地击淌在江南古意的屋檐上。窗外的紫藤花，正在怒放，还有那一盆发出淡淡幽香的茉莉，洁白的花瓣，在雨下，显得优雅从容。
　　 萋萋院落，芳草青青。绿意告诉你我，正是春天的最后一天。一树梨花正被雨珠敲打，那“瑟瑟”颤抖，那纯洁的模样，婉如寒露，圣洁得让你不敢仰视。一袭风过，便是一地的花瓣雨，让人心里充满忧伤。
　　 有个女子，正在倚窗轻叹，是幽幽一声“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在黄昏，看雨落在梨花上，她便想起那天涯之人，天涯何处是归期？她不知，只有看雨打梨花，独自相思，成灾。
　　 她是深情的那个人，她亦是独一无二的痴情之人。只是梨花带雨，不免太过忧伤，忧伤得连她的眸子都沾着湿气。她只是幽幽轻叹，而后闭门。
　　 我想问：你闭的是院门、屋门，还是心门？一声叹息是如此的惆怅，如此的神伤，那深重的思念早已把眉目遮掩。无语，只是叹！让人猜，她一定是闭了心门，等待远方的人，归来，轻叩锁环。
　　 依然是细雨绵绵，只是杜鹃还在轻啼，在声声，声声地呼唤。那凄婉动人的哀啼，落在心上，击碎了心魂，让人不忍倾听，又不得不倾听。那凄婉之声，又怎么能唤回归人？女子只好在杜宇声里诉相思，吟哀苦。听懂了，那杜鹃在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是不是又有一声“我在等待，我在等待……”
　　 其实一直都想，是不是相思中的女子最美，等待中的女子最痴情。清晨到黄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是为等待而生的女子，只在等待里老了容颜，沧桑了额头。
　　 世间也只有相思最多情，也只有等待最无情。如果可以，能不能不陷入相思里？可是相思已成冢，没有相思心会没有了元神，魂会剥离了躯体，心会荒芜。那么好吧，就让相思填满；“无情不似多情苦”那么是不是该做个无情的人，只是转身离开，决绝忘记，便不再凄苦。做不到，当然做不到，那就让等待将我所有的年华消磨殆尽，我只在等待中度过似水流年……
　　 初遇“雨打梨花深闭门”是在《红楼梦》第二十八回，蒋玉菡、云儿、薛蟠、冯紫英、宝玉一起饮酒，唱完一首《红豆曲》，宝玉便拈起一片梨，说“雨打梨花深闭门”。记得看完这句诗，便捧书轻叹了好久。想像梨花雨，那是怎样的一种委婉美丽，而偏偏有那么一位女子，在这梨花雨里等待，在相思里怅恍。可思念的人儿，在何方，又该何时归来。
　　 那梨花雨，也从此常常出现在梦里。
　　 李重元的词流传并不多，我读到的，只有四阙，都是《忆王孙》。这四阙词分为春、夏、秋、冬。而每首词都那么美好，都那么多情，每首词里都暗藏一景，而景中的情更是深厚。
　　 春词中是春雨的梨花、夏词中是夏日的荷花、秋词中有秋月的荻花、冬词中有冬雪的梅花。而我最衷情于这首春词，也许雨打梨花，更适合我做梦，梦里的花瓣雨，是柔情的、温润的、怀想的。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萋萋芳草撩人目，春光无限好。可是思念的人儿却在天涯，登上高楼，眺望远方，却怎么也望不到，只有满目芳草，在摇曳，还有我无尽的思念向远方，惆怅而断魂。
　　 “杜宇声声不忍闻。”杜宇：杜鹃鸟，啼声凄切，婉转而令人伤魂。相传，杜宇是古蜀国的望帝杜宇的化身。他是古蜀国的开国君主，他发展生产，带领蜀地人民走出了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让蜀地绽开文明之花。后来有一个叫鳖灵的人出现，他胸怀大志，胆识过人，才略出众，带领大家治水有功。杜宇便将君主之位禅让给鳖灵，即“开明”帝，杜宇却在西山隐居。却不想，流言传来，说杜宇把君主之位禅位，是因为杜宇同开明的妻子私通，所以才羞惭让位。听到此传言，杜宇一病不起，含恨逝去。魂魄却不忍离开蜀地，便化身为鸟，昼夜鸣叫，声音悲凄。“杜宇声声不忍闻”耳畔传来杜宇的声声哀鸣，让我不忍心聆听。
　　 “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天已到黄昏，雨零乱不堪，敲打着梨花，那一地的落花，不免令人哀伤。不忍目睹此惨景，只好转身，闭上房门。可是门闭了，难道，就可以将哀伤、相思闭在门外吗？
　　 此词，词人开篇就渲染出春天里，无处安放的思念。然后，以“柳外高楼”、“空断魂”、“杜宇声声”将相思、凄苦之情淋漓尽致地推向高潮。最后以“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而戛然，让人意犹未尽，留给读者无尽的想像。
　　 不记得谁赞过此词，说：“末句比兴深远，言有尽而意无穷。”
　　 轻合书扉，让一帘梦，在宋词里徜徉。我知道，此时没有梨花，却有雨，在黄昏点点滴滴，打着青阶。我只好想像，有梨花雨，被雨敲击，而我倚窗在吟“雨打梨花深闭门”。
　　
　　 【窗外芭蕉窗里灯】
　　 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
　　 此时无限情。
　　 梦难成，恨难平。
　　 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
　　 ——长相思·雨（万俟咏）
　　
　　 喜欢宋词，起初并不是因为其内容的清雅、旖旎、婉转、忧伤。喜欢宋词，只因喜欢了词牌名。如《蝶恋花》、如《诉衷肠》、如《忆江南》、如《一剪梅》……当然最喜欢的词牌名是《长相思》。
　　 看着这些词牌名，我会在心里铺展一幅画卷，有彩蝶纷飞，在花朵上，轻轻一沾花蕊，便忙不迭地飞开，又回身，挑逗似地抚弄一朵花的容颜。如果那花是一位绝美女子，该是多么娇羞可人；还有那《诉衷肠》，是灯下对窗，抑或雨夜听声，只是诉说，说与谁听，不重要，只是将心里的愁苦倾诉，不管你听还是不听，不管听到还是没听到……
　　 《长相思》，相思最苦人，相思最煎熬；相思亦是欲语还休，欲寄无处寄。李白曾写下“长相思，摧心肝”的绝美佳句，将相思之痛推向极致。
　　 今夜，我的音乐在回旋。音乐里的雨，敲击着某种有生命的东西，那不规则的“嘈嘈”之声，那急急传来的“切切”之语，都在轻易许诺我，该与某阙宋词中的故事邂逅。
　　 后来有人告诉我，音乐里敲击的是芭蕉叶，而这首音乐叫《蕉窗夜雨》。听着音乐，眼前有景：夜里，下起了雨，当然是江南的雨，不然不会那么缠绵。那雨滴落，是江南的瓦檐，带着古典的美，就连古意的雕窗都已打湿，泛着江南的湿气，而窗外的芭蕉，在雨下，“瑟瑟”“簌簌”窗里有人在轻轻叹息，是那句“窗外芭蕉窗里灯”，无比的惆怅。
　　 这句“窗外芭蕉窗里灯”出自万俟咏的《长相思·雨》，我的目光正好相遇。
　　 一直都认为，有些相遇就是那么巧合。一片落叶，一枚流云，一阙清词，一首音乐，就在不经意间向你走来。就如这首《长相思》，与之邂逅是偶然，因喜雨，便在宋词中寻觅雨的痕迹，读到这首《雨》却未及看，一个“雨”字就打落了情丝。雨中更有芭蕉，于芭蕉，总是一种忧愁的象征。
　　 记得有宋朝词人，在“风又飘飘，雨又萧萧”里吟过“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是一种怅叹，这是一种忧伤，是在叹忧愁光阴的无情，在缅怀韶华的渐逝，而转身就已青春远去。当你清醒，你已在不自觉间将年华交付，只留下空叹，“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还记得有位词人写过“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萧萧，晚也萧萧。是君心绪太无聊，即种芭蕉，又怨芭蕉”。
　　 这阙小令中的那句“窗外芭蕉窗里灯”中的芭蕉也轻易将我击中，让我的心跌进宋朝，随着雨，和词人一起听雨夜，雨击芭蕉与音乐中的合奏。在雨一程，风一程里，在平平仄仄，起起伏伏的，词的韵脚里，敲击出一枚愁绪。
　　 曾经百度过万俟咏，是这样介绍：万俟咏，北宋末南宋初词人，字雅言。自号，词隐，大梁词隐。籍贯与生卒年不详。哲宗元佑时已以诗赋见称于时，但屡试不第，于是绝意仕进，纵情歌酒。徽宗政和初年，召试补官，授大晟府制撰。善工音律，能自度新声。其词多颂谀、风日之作，注重音律，构思新颖，风格淡婉工雅。原著《大声集》已佚。
　　 黄庭坚曾称之为“一代词人”，说“雅言之词，词之圣者也，发妙旨于律吕之中，运巧思于斧凿之外”。
　　 这阙《雨》即是“运巧思于斧凿之外”。全篇无一个“雨”字，却处处闻听雨声。短短小令，看似在方寸间游走的雨，却不言不传地掀起波澜，让人的心在雨中沉醉，随词人忧伤、感怀。词中，那雨那情，丝丝缕相交、相织，弥漫成一幅画卷，又泼洒成一幅丹青。无雨，声声可闻，无雨，处处可感。上下两片，上片描写雨夜里，雨打芭蕉的寂寥，下片直抒愁绪难当，心中落下的惆怅与无奈。
　　 “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秋雨，总伤情，一声又一声，一更又一更。窗外的芭蕉，被雨敲打得沉寂了好久，只有雨在诉说着愁苦之情，只想问一声，远方的故乡是否安好？无人应答，那就与窗内的红烛对坐，与雨对视。轻轻捻过岁月的轻伤，只是一场无法寄出的乡情，在雨夜蔓延。此情寄与谁，只好听着窗外的雨敲打芭蕉，连芭蕉都显得如此惆怅，如此寂寥，只能与我，还有窗里的灯相望，无语。
　　 起首，词人用了两个叠词，近一步烘托出了雨夜的寂寞，无处安放的思乡情怀，以及，那雨带给词人的凄凉，让人心里愁苦。
　　 “此时无限情。”此情此景，只能勾起我无限愁肠，在雨夜，蔓延，向远方。而愁情无处可解，只能空留叹息。
　　 “无限情”三个字，在心里彻底将雨夜的心思击碎，将所有的情思伸向极致。思念痛彻心扉，又如何，只有将此情放逐，在雨夜里颠沛流离。
　　 “梦难成，恨难平。”长夜难眠，何来梦？长夜难眠，我却想做一个梦。梦里有故乡，梦里有相思成眠之人，可是长夜漫漫，只能与雨相伴，无梦，亦不能梦。只能怨这可恨的雨，搅我清梦，让我无法续未完的梦境。
　　 此句，两个“难”字，将离愁推向高潮，而又承接着另一个意境。想入梦，偏偏又难以入梦，心中的愁绪，心中的郁闷，我将如何抛却。于是“恨难平”将所有的怨恨抛出，将所有的烦闷书写，对着夜空，悲凄长叹。六字，即将词人复杂的心情表达的淋漓尽致，而这复杂的心绪起因何在，也只有词人自己知道吧！
　　 “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这恼人的夜雨，也不管心里布满愁绪的我爱不爱听，就是自顾自地一直下个不停，落在院子的空石阶上，滴滴答答到天明。这句，是词人无奈的喟叹。
　　 是啊！怨恨雨又有何用，只能将所有的愁绪都放在心间，在点点灯光下，细数光阴的苍老吧。
　　 这首小令，通篇未见一个“雨”却将又处处听到雨声。
　　 读万俟咏的词，曾经邂逅过“见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便想像了好久，梨花带月，海棠半含朝雨，那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后来看到“乱花飞絮”心又跌落在春将逝去的情景里，让人不免有微微的伤感。
　　 我总是在万俟咏的词里读出伤感、华丽。转身，却又是繁华落尽，归于尘。随着那些伤感，也更加清淡与安然起来。
　　 就如此时，在《蕉窗夜雨》里读这阙《雨》，刚才还急急仄仄的筝声，已趋于平缓了，窗外的雨，也开始细细碎碎地淅沥了……
　　 我知，我的心也会慢慢安静。安静地读着宋词，也许某天，会将手中的书读到无字，会将杯盏中的茶品到无味。而那醉人的词也会随着风飘到远方，飘到某一个角落，驻足，等待，等待我这个在宋词里凉薄的女子，重新捻起。再度品读，听每一阙词里的故事，将我所有的情怀铺满清词，而后掩卷，让梦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