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迷路了，就在一个不大的城市，这个城市里有我的家，也就是我在我的家乡迷路了，我的家乡对我而言还有着那么一点陌生，记忆中只有几座楼房，记忆中还有我原来的单位和新的单位。
　　 原来的单位和新的单位有什么不同呢？记得是在下雪的那天，我决定离开原单位的，这个决定的过程浪费了我一年的时间，我即刻否决了自己，那不是一年，是两年，甚至我的一生，因为,我把少女渴望爱情，处女渴望婚姻的那股热情都给了读了十几年书才得到的工作。
　　 我停下脚步仰望冰冷的雪花，雪花落在我的鞋上，我的脚凉了，雪花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脸湿了，我的眼泪也流出来了。我的脸被冻成了青苹果，眼毛上的霜比雪花还白。我一步一回头地望着那个红色的院墙，那个银白色的电子门。门里空空的，没有一个同事出来送我。我望向那扇幽暗的玻璃，看见了一张贴着玻璃的脸，那张皮肤松垮的脸竟然在神气地笑。同事们大概都看到了那张聚满阴气的脸，因此不敢出来送我，就连张晓倩也缩头缩尾了，一边把我送到楼梯口时，还一边扭过头畏惧地向标志着财会室的半虚掩的铁门看一眼。我刚向前迈了一步，她就一个急转身，跑步回去了。我听见了，她轻轻带上门的声音。
　　 铁门里的那个会计腆着一个十二印铁锅一样的大肚子，拽着两条短腿，像猪八戒那样的一个肥头，一只疤瘌眼，两片薄嘴唇像两把杀猪刀，而我就是他刀下的猪。屠夫的本领是能一刀让猪毙命，而他总是给我放血，一次就那么一碗，然后再把我放回去圈养，等伤好了，再给我放血，我就这样赖赖巴巴地活着了。
　　 原来的单位有个食堂。那是我和几个同事的食堂。锅灶是我们凑份子买的，盘子、碗，杯子，筷子是从各自的家里带来的，大米、白面，蔬菜也是我们凑份子买的。每周我们就改善一次伙食，不是鱼就是鸡，很少吃排骨，因为排骨太贵了。李会计，他不凑份子，到了饭点，就特意把门敞开。我们的“美女”，胸部平坦得像飞机场，头发稀疏，露出的头皮的颜色和脸的颜色基本一致，所以她经常把头发染成栗子色，这样整个脑袋的颜色就都一样了。就是这个鬼一样的幽灵，偏偏又满脸堆笑地跑过去，在门口喊：“李会计吃饭啦！”我们都厌烦她的喊声，也习惯了她的喊声。
　　 李会计背着手，倒腾着两条小短腿来了，宽肥的裤腿扫着地面，还一边抽着鼻子，挤着那只疤瘌眼。我常常看到他大口大口地咽着唾沫，突出的喉结咕噜咕噜地滚上去，滚下来。他坐在最里面的那把椅子上。最里面的那把椅子总是留给他的。我们都围着他，十来个人都抢着给他盛饭，盛汤，就我像个死人一样，只知道低头吃饭。我吃鱼有个特点，很少吐鱼刺，就连鱼头都会一起塞到嘴里，嚼吧嚼吧就咽到肚子里了。我奇怪自己吃鱼的速度，也在想，为何这么着急把一条鱼吃掉？吃鱼的时候就不能优雅一点，淑女一点吗？
　　 李会计突然问：“马丽，你缺不缺钙？”
　　 我只顾吃鱼了，没听清李会计是在和我说话。张晓倩就坐在我旁边，她用脚踢了一下我的小腿。
　　 我一边往嘴里塞着饭，一边歪过头问：“张姐，你有事吗？”
　　 张晓倩的脸一点也没红，就是说话有点磕巴了：“没，没事。”
　　 一起吃饭的十来个人齐刷刷地都看向张晓倩。张晓倩闪电般地瞧了一眼李会计。
　　 李会计吐了一根鱼刺，清了一下嗓子，又抽了一下鼻子，发出的声音证明确实有鼻涕被抽回去了。
　　 他又问：“马丽，你缺不缺钙？”
　　 我听清李会计是在和我说话了。我没及时抬起头回答他，我得把刚刚夹起来的那口饭放进嘴里。张晓倩又用脚踢了一下我的小腿。我才明白，刚才她为什么也这样踢我。
　　 我说：“我不知道，没检查过。”
　　 李会计说：“你不用检查了，我就是医生，你看就你吐的鱼刺少，我们的碗边都一堆啦。”
　　 张晓倩说：“吃鱼补钙，吃鱼刺就更补钙了。”
　　 我扫了一眼每个碗的旁边，脸腾地就红了，立即低下头去，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碗里，眼睛里都是模糊的大米粒了。我是山沟里长大的，我一生下来，父亲就死了，是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养大的。母亲不想让我读书，可我偏偏又学习好。母亲这一辈子找了三个男人，她说，找男人就是为了供我读书，现在母亲病了，只能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扶着墙小碎步挪动。她的最后一个男人被他女儿接回家了，我就把母亲接到了城里。我月月的工资除了吃饭，交房租，还得给母亲治病抓药。我家穷的真的就吃不起鱼了。
　　 李会计用筷子夹起他吐到桌子上的一根尖尖的鱼刺，举在脸前，晃了晃，说：“这鱼刺啊，就是钱，马丽不仅补钙，还在肚子里种钱啊！”
　　 张晓倩张开大嘴哈哈地笑了两声，那两声笑跟个大老爷们似的。我不敢抬头，更不敢夹鱼了，只顾埋头吃米饭。李会计张嘴闭嘴都是钱，他有的是钱，有豪宅，有轿车，可他还需要钱，我不明白，他要那么多钱干嘛？这些日子，他总在饭桌上提起我，再提起钱。
　　 我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着急把一条鱼吃掉了，原来是想早早地离开饭桌，离开李会计那张嘴，和那张阴森森的，好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脸。我也是馋鱼吃了，要是母亲也能吃上鱼就好了。同事们知道我家里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会偷偷地把剩下的鱼头、鱼尾巴倒进塑料袋里，让我拿回家，当然这件事情得瞒着张晓倩，否则张晓倩会说给李会计，李会计再想方设法在吃鱼的时候，拿我寻开心。
　　 同事们经常在背后小声嘀咕，李会计和张晓倩出双入对已经几年了，张晓倩就是李会计的小三，两个人早就穿一条裤子了，虽然差了二十岁，邋里邋遢的李会计和不男不女的张晓倩也很般配呢，说到这里，同事们便捂着嘴笑。同事们甚至猜到，李会计不会往张晓倩身上花一分钱，因为李会计的算盘是只许进账，不许出账。有个同事问，那张晓倩会给李会计花钱吗？同事们一起反对，脸部表情出奇的一致，那哪能呢？把身子都给老头子了，还给他钱，可就赔死啦。又有一同事问，那张晓倩图啥呢？大家的眼睛都在每个人的眼睛上转了一圈，然后都撇了一下嘴，心知肚明的样子。可我不明白，真希望他们还能接着说下去。
　　 他们又突然把话题转向我。
　　 “马丽，你凭着这张好看的脸蛋和这身腰条去傍个大款吧，那样你就发财啦。”
　　 另一个同事说：“去傍个大官儿吧，那样你既有钱又有权啦。”
　　 然后他们开始讨论：“是先有权，还是先有钱呢？”
　　 有人说先有钱后有权，有人说先有权后有钱，他们相持不下，也就顾不及我了。我不听他们讨论，埋头忙着工作。我要用对工作的热情，对工作的努力，对工作一丝不苟的态度赢得张局长的尊重和赞赏。可是大会小会，张局长就点名表扬张晓倩，一开始还说张晓倩同志，后来就直接张晓倩，再后来就很亲热地叫晓倩了，亲热的就像是一家人似的。表扬完张晓倩，张局长总不忘说一句话，在座的同志没受批评，那就算是表扬了。
　　 张晓倩的工作还是我替她干的呢。张晓倩每次笑眯眯地把那些文件放在我桌子上，把一百年树干粗的嗓子眼，掐细了和我说话，温柔地让我毛骨悚然，又像个亲姐姐一样，语重心长。
　　 “小马妹妹啊，你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头三脚得踢出去，要么就闷死了，像你这样的大学生，咱单位就你一个，好歹得混出个名堂不是？你得感谢姐，姐这手头的活不是谁都给的，也不是谁都干得着的，有的人想跟在我身后，帮我提鞋，我还嫌他妨碍我走路呢，姐就是看上你是个人才，让你多接触接触工作上的事，这些材料，你就帮姐弄了吧。”
　　 她的话像被塞进被窝的热水袋，把我的心脏暖的热热乎乎的，我的眼眶子都潮湿了。在这个城市，母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立即觉得张晓倩也是我的亲人了。张晓倩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故作轻盈地打开门走出去了。我只有埋头苦干，来报答她对我的一腔温暖。就这样给她干了一年的活。刚开始，只给她自己干，后来，她把各个股室的文件也都拿来了。
　　 王艳茹经常跑来指责我，说：“你就傻吧，竟给人家脸上争光了，张局长要的是结果，可没看见你把眼睛熬成了乌眼青，你看看，现在张局长多器重张晓倩，都快把他当成亲女儿了。”
　　 我说：“只要努力了，早晚有一天，张局长会看到我的。”
　　 她说：“那你就等着吧，啊？你等着！”
　　 我带着怒气翻弄着文件，弄出了唰唰的声响。
　　 她又讨好地说：“你别生气，我说的是实话，可，唉，有李会计撑腰，张晓倩你也是得罪不起。”
　　 王艳茹走的时候，我也没有笑模样，从那以后，她就很少来我的办公室了。我很郁闷地把文件狠狠摔在桌子上，抬起头望着窗外。有一只蜻蜓，像一个在疾风中跌跌撞撞的老人，碰触着玻璃，慌乱地从窗前飞过，也只是飞过去了，便没见它再次回头。刚来的时候，我怀着满腔热血，一年多了，怎么会觉得这么冷？我趴在窗台上望着外面，白杨树的叶子在空中翻卷着，枝干瑟缩着，冷风发出呜呜咽咽地声音，原来冬天要来了。我又坐回来，瞧着一摞摞文件，这些文件压得我喘不上气来，我要被累成三孙了。我重重地喘息了一下，抱起膀子，尽量不让自己颤抖起来。
　　 门开了，张晓倩又捧着一摞子文件走进来。她笑起来像是在呲牙，或许故意呲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因为她整张脸及脖子，我猜整个身子的皮肤都是一个颜色，甚至颜色更深，只有牙齿是白的，就只有用雪白的牙齿向别人昭示，她还是个女人，她的这一动作又违反了女子要笑不露齿的古训。我越来越觉得她像个女鬼了。我恭恭敬敬地接过她手里的文件。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门虚掩着。她大概把我看成了一个木头女人，没想到我会从门缝里瞧着她鬼鬼祟祟地打开与我斜对着的李会计的门，一闪身溜了进去。我想知道她什么时候从那扇铁门里出来，就一直趴着门缝。我索性把椅子搬到门口，一边翻看文件，一边看她。大概半个小时候后，她美滋滋地从铁门里出来了，那张脸像被烧旺的木炭，红的发烫，好似还散着热气。我急忙站起来，结果手里的两份文件掉到地上了。她听到了声音，向我这里看过来。就跟撞衫一样，我们撞眼睛了，也撞脸了。
　　 张晓倩拿出了男人的走步速度，一下子就冲在我的门前，低声问：“你在监视我？”
　　 我说：“没没没。”
　　 她问：“那你在干啥？”
　　 我说：“在在在看材料。”
　　 她的目光咄咄逼人，带着一股冷气向我压过来：“那你说话磕巴啥？”
　　 我说：“我从小就得过磕巴病，现在还有点没好。”
　　 张晓倩哈哈大笑了两声，然后故意扭动着大屁股走了。她唯一能让男人感到性感的就是这个大屁股了。
　　 我三口就把半碗米饭吞进了肚子里，表现出只有饿极了的大男人才会有的狼吞虎咽的模样。我撂下碗筷要离开桌子。
　　 李会计说：“马丽连吃饭都像抢钱一样，时间就是金钱嘛，不过抢时间干啥去？可千万别趴门缝啊，那样会着风的。”
　　 张晓倩又哈哈地笑了两声。我逃也似地离开了那个要让我窒息的饭桌，跑回自己的办公室，趴在桌子上。胃里的鱼都活了似的，要从咽喉里跑出来，我强忍着怒火，否则，白白狼吞虎咽那些鱼了。
　　 （二）
　　 张晓倩叫了几个男同事，比比划划地把她的办公桌椅搬进了那扇铁门里，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她不停地扭动着宽胯骨，像迈进豪门的三姨太，故作贵妇人的姿势，就连伸出去指挥的手指头都带着说一不二的架势。男同事们恭恭敬敬的样子。他们背后说她是小三，但当面都点头哈腰叫晓倩。
　　 我正纳闷时，王艳茹带着一脸的谄笑来了。
　　 她说：“张晓倩现在是出纳了，和李会计面对面坐着了，有可能还是将来的财会股股长。这回你要扬眉吐气了，你替张晓倩干了那么多活，她该替你在张局长面前说句好话了。”
　　 我差点晕过去了，深吸了一口气才平稳了神智。我苦笑了一下，又低头翻看文件。
　　 王艳茹陪着笑说：“以前我跟你说的话，那都是开玩笑呢，你可别往心里去啊，可千万别告诉张晓倩啊。”
　　 我还是没抬头。王艳茹有些尴尬和不安地走了。王艳茹刚走，就有其他同事进来了，有岁数大的，也有岁数小的，有叫陈天骄的，还有叫李慧琴的……。他们都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讨厌的话，我哭笑不得的话。他们来的时候，给这间办公室带来了热气，他们走了，我觉得好冷啊。
　　 张晓倩捧着一摞子文件推门进来了，把文件压在另一摞文件上，只说了一句话，就趾高气扬地走了。
　　 “明天我来拿，你晚上加班吧。”
　　 她又没把门关严，似乎是故意留下一条缝隙，引诱我趴门缝，我就真地趴门缝了。她不用再鬼鬼祟祟地溜进那扇铁门里，而是大大方方地，迈着贵妇人的步子进去的。她似乎猜到我一定会趴门缝，故意做给我看的，而我呢，就是不争气地看着她迈进了那扇铁门里。那扇铁门更冷了，整扇门就是没有裂缝的冰块，冒出的一股股寒冷的白烟，向我的办公室跑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张晓倩和李会计哈哈的笑声。我气愤地把张晓倩拿来的文件摔到地上，又立即蹲下身捡起来，我怕张晓倩会突然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