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哪位作家曾有过这样一句名言：“感人的歌声留给人的记忆是长远的。”
　　 真正领悟这句名言的潜在含义，是在我经受了南国战火的洗礼，身残扑还祖国母亲的怀抱之后，每当从广播里听到那首亢奋激昂的歌声：
　　 再见吧,妈妈,
　　 再见吧,妈妈,
　　 军号已吹响,
　　 钢枪已擦亮,
　　 行装已打好,
　　 部队要出发,
　　 你不要悄悄地流泪,
　　 你不要把儿牵挂……
　　 这时候，歌声绘制的情感在心间萦绕着，撩拨我思绪的翅膀，一下子飞回遥远的南疆，想起那段令人难以忘怀的岁月。一张张慈祥的面容，是那样清晰地映现在脑际，抽出我千丝万缕的眷恋……
　　 1979年初春，当北方还是一片冰天雪地的时候，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少壮军人乘坐着闷罐火车，由太行山下的军营向祖国南疆开拔。火车经过黄河大铁桥时，尽管天已经黑透了，我仍扒在仅有的一扇窗口，透过路灯暗淡的光亮朝南望去，在那茫茫夜色笼罩中，百里之外就是生养我的故乡啊！“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我默吟着这首唐诗，一时间竟动了儿女情长，心中在痴想：假如母亲得知我这棵独苗苗出征的消息，此刻该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是离别的忧伤、依恋？抑或嘱咐中夹带着期望？
　　 部队临出征的前半个月，家属探亲突然云集营区，目睹战友和老乡忙着接待亲人，当时我心里极不是滋味。我刚调入师机关，干部命令还没有宣布，不想过多分心，就给家里写信说，被选送到外地学习半年，从此不能与家人联系。2月18日下午，我随队出征，在地方医院工作的三姐得知这一消息，连夜乘火车赶往豫北军营，竟与我擦肩而过。此刻军列已经过了黄河，正奔驰在故乡广袤的大地上。遥望夜色中若明若暗的几星灯火，不知道此一去生死几许，我暗暗地为父母祝福
　　 第二天早上，火车抵达汉口兵站，按计划我们要在这里用早餐。列车还未停稳，一群乡下和城市装束的妇女就向站台涌来，她们手里或挎竹篮，或提网袋，翘首急切朝每扇车门张望。与此同时，几位湖北潜江籍的战士跳下车，似雏鸟般呼叫着朝母亲身边飞奔。母亲乍见儿子，想说几句疼爱话，却因一时激动，嘴唇抖动着终难启齿。母亲只得把积蓄已久的爱暂且抑制心头，然后透过心灵的窗户默默传递到儿子的脸上乃至于全身。儿子理解母亲的心情，知道这时候多说一句话，就会触动母亲心间感情的涟漪，因此也默默地站立着，从母亲那双慈爱的目光中接受洗礼。倏然间，母亲想起了什么，忙用颤抖的手揭开蓝布，抓出煮熟的鸡蛋使劲朝儿子的挎包里塞，好像要把这辈子的慈爱全部掏给儿子。那些生活在城市的母亲则更注重营养，早已买来整瓶的蜂浆和炼乳，打开催着儿子当面喝下去，让旅途劳顿的儿子补充体力。
　　 火车一路朝南奔驰，每到一处兵站，几乎都有成群结队的母亲和父亲在等待儿子。在衡阳车站，我遇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母亲，手里拿着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逢人就打听儿子的消息。瞅着信封上的地址，这是我部2师6团的番号。当时我有点不解，部队行动向来是保密的，这位家居湘西大山深处的母亲何以如此消息灵通呢？老人家见我心存疑窦，连忙解释说：“山里有人从城市回来，传说部队正朝南开，俺就琢磨着，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孩子迟早也会过来的。”略停片刻，这位老母亲又说：“俺本不想来，怕分孩子的心。可孩子从小穿惯了娘做的鞋，俺连夜赶做一双送来，好让他穿上行军打仗。”听完这位老母亲的述说，我心头热乎乎地，颤声告诉老人家，她儿子就在我们后边，一定会过来。难得天下慈母一片心哪！七天七夜，这位母亲终于等到了与儿子相见的时刻。
　　 诚然，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并非都是心底无私的，正如时钟走时那样，有时难免会出现一点偏差。确切些说，当民族的尊严遭到侵犯，需要热血儿女走向战场的时候，既有大公无私品德高尚的母亲，也有私欲情长拖后腿的母亲。身为军人的母亲，真正面临着严峻的考验，自私的心灵深处就会感到自悔。我一位战友的母亲，就曾经历过这样一段心灵净化的过程。战友的父亲原是我们这支部队的老首长，因公殉职。战前，母亲特意赶到部队，恳求丈夫的老部下照顾自己的儿子。可就在部队临出发的前一天，听说首长们纷纷送子女上前线，她感到羞愧了，二次返回军营，亲自把儿子送上了军列。
　　 当我从战场上凯旋归来，
　　 再来探望亲爱的妈妈……
　　 短短一个月的战争结束了，我全身瘫痪转诊于南宁市303医院。在那里，重又见到一些战友和老乡，江西籍的班长小夏，战斗中冲锋在前，被越军一发炮弹炸得坐了飞机，两条大腿的动脉血管喷如泉涌，幸遇直升飞机实施战地救护，及时包扎被空运到后方医院。专家们为小夏连续做了几十个小时的手术，腿都站肿了，硬是保住他的两条腿没有截肢。我部481团新兵丁周来被越军的炮弹炸伤残头部，一度双目失明，精神错乱，整天在病区内乱嚷嚷。还有来自林县红旗渠故乡的小王，蹲在猫耳洞里被冷枪洞穿了大腿。55军坦克团的王保勇参谋，在燃烧的战车里被大火烧伤了面部。他们或坐轮椅、或拄拐杖磕磕碰碰来到我的床边，大家虽然都轻重不同地挂了彩，但极少有皱眉头的时候，聚在一处嘻嘻哈哈，共享胜利后的欢乐。遗憾地是，我们都不能如期归乡探亲，反倒要亲人牵肠挂肚的来看我们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那时候，战士的母亲是最敏感的，旁人家的孩子从部队寄回了家信，自家没有，就觉出了问题，急忙打点盘缠，一路找到医院来。当初，我生命垂危之际，医院要给家里发危重通知，神智尚清的我不想让年迈的父母过早承受痛苦，嘱托医生将加急电报发给在地方医院工作的三姐收。三姐突然不辞而别，母亲凭感觉探出消息，卖掉家中仅有的一些红薯干，筹路费千里迢迢赶奔南疆，在音讯全无的情况下，到野战医院里边挨个寻找，终于在303医院找到了我。母亲风风火火赶到医院时，我正被切开气管靠通播呼吸机输氧维持生命，老人家用粗糙的手掌抚摸一下我的额头，轻声埋怨说：“出恁大的事，光瞒都中啦！”我们母子对视的一瞬间，我发现母亲两鬓斑白，面容憔悴，双眼哭得红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泪水夺眶而出。母亲听说我两天水米不打牙，不顾旅途劳顿，上街买来一只小铝锅，踮着小脚跑营养灶上领来面粉和鸡蛋，忙活着给我做一碗家乡风味的蛋花甜面汤。像儿时哺乳那样，母亲坐在床边，舀一勺汤搁嘴边吹吹热气，再小心翼翼地喂我喝。一丝温暖袭上心头，我的精神为之一振，不觉胃口顿开，艰难地喝完了那碗面汤。见此情景，母亲苍老的脸上终于绽放出菊花般地笑容。
　　 这时候，丁周来的父母从大别山区赶来了，穿着大棉裤厚袄，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随后，小王的母亲，还有一些不知名姓的母亲，也都陆陆续续在医院找到了各自负伤的儿子。母亲们的到来，打破了医院的宁静气氛，南方已经穿单衣短袖了，那些从遥远北方赶来的母亲，热得脱掉厚棉裤大袄，衣着五花八门，说话南腔北调。在众多的母亲中，有东北的，西南的，城市的，乡下的，虽然她们彼此互不相识，可同住在一个招待所里，很快就亲热得像老姊妹一般，经常三五一群，自发组成“慰问团”，年轻的搀扶着年长的，提着凑起来的礼品去挨门串病房。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啊，尽管母亲暗自为儿子的伤势流过泪，但她们只要一推开病房的门，就会把所有的苦痛深藏在心底，老脸上硬是溢出笑态来，让我们从这一张张慈祥的笑容里感受到慰藉和力量。
　　 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我生命垂危之际，这些母亲们给我送来过广西白糖、四川蜜橘、豫东的小磨香油和大别山的红皮鸡蛋。
　　 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常想，我们的祖国能够摆脱帝国主义列强的束缚，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我们的军队由弱到强，成为一支无坚不可摧的力量，除了它内在的因素外，是与众多战士母亲无私的爱分不开的呀！
　　 往事如烟，每当回忆起这段经历，我心间就涌动出一股热流，这热流几欲促使我掂起笔来，想去讴歌母亲，但却苦于找不到恰当的颂词，暂且引用高尔基先生的诗句，奉献给普天下的母亲们：
　　 我们应该赞美她们，
　　 妇女，
　　 也就是母亲！
　　 整个世界都是用她们的乳汁养育出来的。
　　 …………
　　 没有母亲，
　　 既没有诗人，
　　 也没有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