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3日，编辑完毕瘦马宇龙的长篇小说《秋风掠过山岗》，心中感慨不已，总觉得对作品中的人物、事件在心底有着共鸣，便想写点相关的文字。从第1章到第23章，22万余字，平均一章万把字，通读下来，却并未因章节偏长而感到累，反而时时有欲罢不能的感觉，时时回味一下里面的情节，时时想狗尾续貂，语无伦次地说一些心里想到的话。
　　 小说通篇如行云流水，自在地游走于文字的美，景物的美，人性的美之中。时而穿插的山歌、诗句，让文章的体态越发显得绰约多姿，灵动迷人。全文文笔优美，流畅自如。写景便情随境生，风生水起，处处是凄迷；写人便惟妙惟肖，形神毕现，步步见风貌。
　　 一、时空交错下的人与事
　　 秋萧瑟，风乍起，卷走满心凄苦的汪夫人。可怜的汪夫人，被追求新欢的汪老爷厌弃，被腹中长达一年零三个月的胎儿折磨，被巫师污蔑为身怀怪胎，走投无路，欲投江而死，委身荒野，杂草泥土中百般痛苦地分娩后，含恨离世。洪家纱厂的倒闭，颇似《子夜》中的情景。外忧内困，家国兴亡，往往是骨肉相连、唇齿相依。
　　 对于出外打工的洪小军兄妹来说，城市之大，楼群之多，可有属于他们的一席之地？车来车往，灯红酒绿，可是属于他们的风景？
　　 方丈所讲的五龙传说，很有意思。各自为阵的五龙，正如各自为政的军阀、政党，百姓日日卖力供奉，却只顾互相斗法，吃亏的最终还是老百姓。所以，一味供奉不行，得有驭龙术。失去控制的权力是一匹猛兽，是可怕的，必须想法设法把权力关进笼子里，使它有所拘牵，有所畏惧，才不会无法无天，任意妄为。就像传说里对付五龙的五龙圈一样，制服了之后，变害为利，天下苍生才能受益。
　　 风儿掠过山岗，树叶几回回青黄，人世几回回沧桑……九十多岁的久儿病榻前，环绕着一群亲人。亲人们各有各的心事，床上昏迷的久儿也有与外人不相干的心理活动。她回想自己坎坷的身世，回想那些与自己的生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故人，回想着自己屡生波折的感情生活，回想着那个最终与自己相伴三十年的老东西——洪大兵……
　　 结识兰同志，使久儿的思想受到了触动，不愿再逆来顺受过下去。兰同志改变了她，改变了她的人生。兰同志打开了她的心扉，让沉寂的心苏醒过来；兰同志擦亮了她的双眼，让蒙蔽的眼睛透亮起来。她决定换一个活法。以赌定去留，真令人哑然失笑！也真能够体现出褚方身为一个赌徒的本色！当年，久儿就是他靠着赌资换取的；其后，又是凭借赌，从鸠占鹊巢的褚圆手中赢回的；眼下，又是赌，让他彻底失去了久儿。在他与久儿的关系中，赌是占着决定性作用的。真是成也赌，败也赌呵！这次赌博的游戏规则不那么公道，但是，久儿也迁就了。因为，内心深处，她感到褚方并非对她不好，她想借此摆脱心头的歉疚，以后谁也不欠谁。久儿离婚的意志可谓坚定如铁，有此坚定意志，便有必胜的信念，这么一来，未开赌，便先在气势上占了上风。最终，久儿单挑几个壮汉，终于胜出，赢回自由身！此举虽豪迈，却也冒天下之大不韪，久儿成了受人指点的孤家寡人。她心性高，曲高则和寡，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让她倍感孤独，落寞。自由，原来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且价码极高极高。眼看在家乡无法再生活下去，无奈，只有远走他乡，试着走出一条新的道路来。这样一来，久儿就遇上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洪大兵。桃花朵朵开，久儿与洪大兵的美好生活就此展开……
　　 春生三岁夭折，验证了当年董婆子那句话。倔强的紫烟不肯服输，最终产下一对死胎，死于产床之上。刹那间，洪大兵的天塌了！他不仅失去了儿子，而且失去了婆娘！在这个地方，他没有一个亲人了！丑娃在洪大兵郁郁不乐之时，认他作父。他们，要互相扶持着，在这个不平坦的人生之路上相依走下去。丑娃成人后，洪大兵千方百计为他说了一房媳妇，不想这媳妇却是一个不通情理的瘟神，刚生了个儿子，就暴露了凶险的嘴脸，嫌洪大兵多余，要洪大兵让出大房子，分开单过……洪大兵气愤不过，万不得已，一走了之。
　　 尚进上任之前，与张进江的一席话，了解到基层财政的困窘——或者拆东墙补西墙，或者在老百姓身上刮摸……说白了，羊毛出在羊身上。廉惠的哭诉，更印证了这一点。风云人物的呼风唤雨、叱咤风云，如褚莉莉等，与底层百姓的艰窘困顿、不知路在何方，如洪军平、廉惠等，在此形成鲜明的对比。
　　 离乡，返乡；返乡，再离乡。每一次，都包含着血泪，包含着屈辱，包含着普通人想过上普普通通的安宁日子而不得的不得已……一路趴在火车顶上返乡的洪大兵九死一生，回到故乡，故乡却已面目全非。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弯水，皂角树还是那棵皂角树，蓼竹林还是那片蓼竹林，可是，人却不是那些人了。生离近二十年，一朝与兄长相逢，却又是死别。失去二哥，意外地与多年没有音讯的大哥重逢，喜乎？悲乎？抑或悲喜交加乎？国事危，家已破，残存的人仿佛失巢的鸟儿，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大哥带来的消息不容乐观，洪大兵只有选择再次离乡。
　　 一场来势汹汹的“非典”，让举国上下陷入一片恐慌，人人自危，谈“非”色变。那个在不合时宜的地方弹奏《广陵散》的女子，那个在工厂中毒被开除的女子，那个被曹寒松弃如敝履的女子，都是一些在社会底层挣扎的人呐……
　　 桃花一场花事了，繁华谢尽，青青的果实便毛茸茸的探出头来。洪大兵与久儿正是此时，喜结连理。他们的未来也会像这桃树枝头的一枚枚青果一样，日渐饱满、丰硕么？无论如何，一双苦命人，相怜相惜，终是告别了苦难，迎来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也正因如此，接到如今有了权位的洪大年邀请他们一家返回故里的信时，洪大兵舍不下这边的生活，选择了留下。大形势的变化——大跃进，大食堂，又让这个家庭陷入了困顿的局面。
　　 在江阴的豪华别墅，洪小军感受到了伯父洪龙心中的落寞，感受到了外观华美的别墅内在的清冷。与他泾阳那个充满温情的小窝相比，那个小窝显然更有魅力。人在江阴，回忆爷爷曾经反复叙说的故里印象，洪小军发现，爷爷口中的江阴已然荡然无存，现代物质文明的冲击，让江阴变得今非昔比，遍地摩天大楼，处处物欲横流。有正义感的女记者潘婕想借助洪小军的帮助，从内部打开缺口，揭穿洪小文的长江集团的黑幕。一边是亲情，一边是正义，洪小军何去何从？任一选择，他都很为难。不过，心底的声音还是让他站在了正义的一面，他要帮助潘婕。
　　 洪小军意外收获的爱情，让他又惊又喜。自幼缺失母爱的他，内心是那么孤单，那么缺乏生机，而潘婕的爱，让那一切的阴郁消散殆尽，只留下不尽的温馨与甜蜜……潘婕为了拿到洪小文的罪证，女扮男装，远赴澳门，掌握了江阴市副市长廖天达与洪小文在澳门赌场豪赌的行踪，而廖副市长正是当年机械厂竞标时的首要负责人。他与洪小文过从甚密，一起出现在赌场，并挥霍掉巨额资金。潘婕取得了他们官商勾结的证据，又获得了当年参与竞标的一些老板提供的证明材料，揭开长江集团内幕指日可待。可是，对方察觉到她在调查，她也意识到了自身的危险，便把材料证据全交付给她信任的洪小军，托他交到检察院。不出她所料，在与洪小军分手后，她就横遭车祸。不消说，谁都清楚这场车祸的性质。
　　 张进江点破尚进心头的谜团，之所以尚进陷入如此被动、如此尴尬的局面，是因为他没有入“圈”。社会处处有无形的圈子，你不是圈中人，便会遭到圈中人的合力排斥，直到你心甘情愿加入进去，与其同流合污。若想秉持正义，出污泥而不染，那么，“污泥”自会同心协力，压制你，恶心你，使你面临没顶之灾。与尚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位后来居上的挂职女县长，她在政府机关里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会玩儿，会闹，会说笑，很快就和班子成员打成一片。有平民辛苦谋生的不易，有官场不动声色的战争，有号称无冕之王的记者的执着，写尽人间众生相！先前洪大兵二娘口中常常唱起的《白头吟》，又出现在当下歌女的口中。自汉代以来，这首曲子有多少人吟唱过？有多少人迷醉过？时光流转，“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的人却是代代有之，如潘婕，像她一样的人的存在，照亮了人类的历史，也照亮了人的心。
　　 “一个人不可能为了自己脚下的那一点立锥之地，就放弃整个茂密的森林……”尚进在丢官之后如此说。有所持守，是一个君子的美德。而褚莉莉的一番话，让为官者该是汗如雨下吧？官不如妓。信然！人性的贪婪、诡诈交织在各种各样的欲望之中，让这个社会变得如此复杂。如尚进，为官别无所求，只想在其位，谋其职，为百姓干成一两件事。在普通人眼里，这是一个官员最正常也是最基本的职责。但是，在现实面前，这样小小的心愿竟然无法实现，真让尚进有一种深深受挫的感觉。不想落得太惨，想退回到比较好的工作岗位，最起码衣食无忧吧，还得通过不正当的渠道找人说情。权力成了什么？不成了当权者手中钱权交易、情色交易的筹码么？这不独是尚进的悲哀，而是整个社会的悲哀。小说最后，与这个家庭有着恩恩怨怨的人都到齐了。久儿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她曾经憎恨韩虹彩，但在文末，她显示出无与伦比的豁达，放下以前的恩怨，让洪小军与未婚妻认了母亲。久儿与韩虹彩，几十年的积怨，却在久儿主动出面言和之下，相逢一笑泯恩仇了。饮水思源，久儿特意挑选洪大兵的生日这一天，让大家聚在一起，是为了让曾经是一家的人、即将是一家的人、以及所有亲属们与她一起感念这个家族的开创者，是为了让这洪大兵的在天之灵欢喜，也是为了自己能给老头子一个交代。洪大兵把军平和小军托付给了久儿，洪大兵自己是个自幼失怙的苦命人，是二娘给了她母性的关怀。与洪大兵的二娘相比，久儿也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她把自己的爱，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洪军平和洪小军身上。铜挂件的传承，正是一种伟大的母性的传承。有此，复杂多变的人生才不至于太冷漠，才不至于让人太过绝望，人类才能秉持这一种大爱，懂得感念，且行且珍惜，走向远方……
　　
　　 二、一场由生到死的跋涉
　　 开篇是“生”，生，对于每个人而言，是无可选择的；终篇是“死”，死，却是可以选择的。横跨生死两界，在生与死的两极之间，作者用灵敏的笔触探寻、追忆着几代人的存在。开篇的“生”，属于洪大兵这个长江滋润出来的汉子；终篇的“死”，属于久儿这个高原养育出来的女子。风风雨雨，他们走过生死，留给后人的是生活历练出来的坚韧、不屈及对生活对亲人深沉的爱……
　　 久儿的死，似乎出于她主动的选择。当年，在洪大兵离世时，她的一半生命已经被掏空，被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之所以选择活下来，是因为洪大兵的临终托付。她义无反顾地以柔弱之躯挑起了这个家。一个家，需要母性的光辉来温存，家里不能没有女人。她曾迈动小脚，亲自动身到大王原为军平说媳妇；她曾为捍卫军平做男人的尊严，捉了儿媳的奸；她曾因儿媳对军平的不忠衔恨在心，提起便骂；她曾再次费心费力费财为军平说上一房媳妇；她曾在军平因心善与廉惠协议离婚后怒其不争；她曾为小军的事求外孙尚进帮忙；她曾在小军外出打工时日夜思念这个孙子；她曾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上，在所有亲人看来都没有生还的可能时，奇迹般地因小军还家而好转，那是这个家里新的女人还没有进门啊，她怎能撒手而去？几年后，小军领回了未婚妻，小春带回了未婚夫，久儿召集了所有与这个家有关联的人，在比过年过节还隆重、还喜庆的氛围里，她以宽博的胸怀与昔日的冤家冰释前嫌。以她的话说，不管怎样，韩虹彩是小军小春的亲娘。以后，她不在了，孩子们还有亲娘，亲娘要照拂孩子们。在这喜庆的氛围了，她仿佛早已准备好了似的，充满柔情蜜意地爱抚着洪大兵的遗像，在她的爱抚下，洪大兵的眉眼像是活转过来，呼之欲出，像是逝去多年的洪大兵终于等到了久儿使命完成的这一天，特地赶来迎接他的新娘！就这样，久儿在众目睽睽之下，悄无声息地走了，不留一丝遗憾，不带一点痛苦……
　　
　　 三、善与美的辉光
　　 铜挂件、卓文君的《白头吟》诗句，作为一种意象，在文中反复出现，深可玩味。铜挂件，来自洪大兵那苦命的娘亲，由洪大兵的二娘在洪大兵母亲丧身之处捡得，后转交洪大兵。在离开母体便失去母亲的洪大兵心目中，这个铜挂件的一头不是别人，是善良美丽的二娘。这里，铜挂件无疑代表着伟大的母性，代表着善，代表着恩义；《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代表着高尚纯洁的情操，代表着美，代表着光亮……铜挂件与《白头吟》的反复出现，正在于要向读者传递着一种信息，那就是，不管世态如何变化，善还在，美还在，要坚韧，要有所持守。
　　 贯穿全文的是两条并行不悖的脉络。一是前代人（洪大兵等）在乱世中的颠沛流离、挣扎求生，历尽磨难，九死一生；一是后代人（尚进等）在当下社会的打拚、困惑、纷扰。两条脉络，纵穿始终，轴心是久儿，久儿连接着前代人和后代人的记忆，久儿见证着前代人和后代人的存在，久儿传递着前代人和后代人之间的爱……无论是前代人还是后代人，身体里流淌的是一样的血液，都承载着二娘的善良、《白头吟》的高洁，让人在茫茫黑夜中得以见到一线微光，见到未来的希望，见到生存的价值。铜挂件可能遗失，《白头吟》可能失传，融入血脉的东西却是不可以隔断，不可以抹杀的。只要有人在，善与美便会在，便会在后人的身体里咕咕流淌，生生不息……
　　
　　 四、言说世界，探寻存在
　　 廿一行说：“在半个多世纪的中国，文学创作曾过分地受到意识形态、社会政治因素的困扰。文学成为话语权力的附庸，不再以艺术本身的去蔽眼光去言说世界、探寻存在。”
　　 “当这种逻各斯大话语崩塌之时，当代文学又陷入了种种混乱和迷茫。一方面，寻根和重建价值的努力均因其肤浅性和表面性而告失败；另一方面，部分作家却过度热心于展示历史的残暴、人性的阴暗、社会的丑恶，甚至一味拆解神圣、认同庸俗，致使社会思想广泛地陷入怀疑主义、虚无颓废的泥沼。当代文学的偏颇之处在于解构的同时缺乏真正深刻的建构，揭露控诉的同时往往遗忘了美。”
　　 比照廿一行的这两段话，我可以公正地说，这部小说没有陷入那种偏颇，它确实是以艺术本身的去蔽眼光去打量世界，言说世界，探寻存在。因此，我敢说，这是江山文学网不可多得的一部优秀作品。诚然，它也展示了历史的残暴，如日本人的入侵，如文革期间的疯狂等；它也揭露了人性的险恶，如洪大兵文革期间遭难，被他批评过的工友落井下石，在背后把他推入粪池，如洪军平下岗后被同事欺骗等；它也揭示了社会的丑陋，如尚进在官场备受排挤，如洪小春轻信曹寒松最终被抛弃，如长江集团幕后的官商勾结等，但并没有止于残暴，止于险恶，至于丑陋，没有停留在这些黑暗的层面上去控诉，只是作为生命存在不可或缺的时代背景，一带而过。那些不是主调，人在变幻莫测的历史进程中不屈服的生存姿态才是主调。背景尽管晦暗，有那些个可爱的人，可敬的人，有那个铜挂件含带的暖意，有那首《白头吟》传达的高洁，足矣！凡此种种，才能成就洪大兵的百折不挠，辗转于兵荒马乱之际，抚养收留一些不相干的孩子，最终扎根泾阳，魂归泾阳；才能成就久儿倾尽余生心力，维持这个家，娇宠关爱非己所出的洪军平与洪小军；才能成就尚进的精神独立，不肯与官场上其他蝇营狗苟之辈同流合污；才能成就洪龙大义灭亲，自愿以老迈之体亲赴法庭作证，把自己唯一的亲生子送交法律审判；才能成就洪小军甘冒大不韪，无条件协助潘婕，揭穿长江集团内幕……这些，都是历史风云变幻中不灭的光亮，如暗夜之光，照耀着人类的存在，照耀着生活的角角落落。有了这些变中的不变，我们还希求什么？
　　 20141104上午10:50草就
　　 20141104下午13:00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