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老蔫怀疑自己得了胃癌！这个消息对于三个闺女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这人，好端端的，怎么说得了癌症就得癌症了呢？可是，若不是癌症，父亲怎么会无缘无故食不下咽，一个月工夫，整个儿人都快瘦成了骨架子。父亲才五十五岁，平时身体健康，连个头疼脑热的都很少，又不抽烟不喝酒，怎么可能摊上这么个病呢！
　　 三个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在一起讨论了半天。最后研究决定，带着老父亲去沈阳的大医院做一下全面检查。小姨家的小表弟志强正好在那个医院工作，让他托人好好给查查。
　　 依着刘老蔫的心思，无论如何他也不同意，直说得了癌病了，治疗就是浪费钱。大闺女英子是中学教师，平时老头儿最听她的话，英子含泪说：“爸，咱市医院的设施不行，等咱去沈阳检查完了，确准了，再说别的也不迟。你就权当是跟俺们姐妹儿去旅游了。”老头儿拗不过，最终同意了。
　　 老二环子立即允诺，所有的费用都由她出。其实她平时也不是个大方的主儿，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但是现在老父亲生命危在旦夕，她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
　　 老三美儿抹着眼泪，偷偷问大姐：“姐，你说咱家这是咋的了？前年妈得病去世了，爸这又……”
　　 三个丫头说着说着就又哭作一团。刘老蔫皱着眉头，鼻子也阵阵发酸，年轻时落下个毛病，本来就有红红的烂眼边儿，此时更加红肿了。望着三个闺女伤心的模样，刘老蔫在心里直骂自己是个畜生，他哽咽着安慰孩子：“闺女啊，你爸……你爸也没啥大事儿，你们就，就，就……唉……咋说呢！咱们想开就是了。就像大夫跟癌症患者说的，该吃吃该喝喝，不留遗憾，那就行了！”说完，抬起袖子蹭了蹭眼角。
　　 英子说：“爸，说啥话呢？有病能不治吗？但凡有一分希望，也要付出十分努力！”
　　 “唉……”刘老蔫叹了口气，双手握拳，直捶脑袋。“爸对不起你们啊！”
　　 【二】
　　 一行人到了沈阳，表弟志强引见了全国的权威医生给英子姐妹认识，约好了第二天进行全面检查。
　　 这天晚上，英子姐妹同睡在一个卧室，刘老蔫和志强睡在一屋，两人许久不见，一时没有睡意，便聊起天来。
　　 志强说：“姨父，你放心，明天给你检查的医生是全国的专业权威人士。我看您身体挺好的，不会有啥问题的。恐怕是市医院弄错了。”
　　 “唉……”刘老蔫又叹气，从上个月到现在，他就经常叹气，“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放不放心的呢！我能想得开，就怕你几个姐姐想不开，有时间，你劝劝他们倒是真的。她们年轻，别愁坏了身体。”
　　 志强说：“我会的，姨父。姐姐们也是担心你，毕竟我大姨刚去世也不久。”说着，志强眼圈儿发热。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忙又改口：“今晚早点睡吧，姨父。”
　　 “嗯。”刘老蔫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梦中，志强听到他小声念叨：“我也对不住你大姨呀！”之后竟然呜呜哭起来。
　　 志强忙起身，开灯，安慰道：“姨父，你别这样啊，你越是这样，我姐姐她们就越是不放心呐！”
　　 刘老蔫思忖良久，对志强说：“强子啊，姨父想求你件事儿……”
　　 志强忙答应：“姨父，你说，只要我强子能办到的，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去。”
　　 “傻孩子，没那么严重。”刘老蔫满腹愧疚，把事情原委说给了志强。
　　 次日清晨，表弟亲自鞍前马后地为几个表姐跑腿，把英子的主导地位都给夺过去了。英子虽然关心老父病情，但此刻心烦意乱，也就由着志强去跑腿，自己就负责服侍老父，听志强的消息。
　　 【三】
　　 折腾来折腾去，英子姐妹三人怀着忐忑的心情拿到了诊断书——神经性厌食症！三姐妹的眼睛为之一亮，庆幸真的不是癌症。
　　 可医生说：“大叔，您这病可奇怪啊。一般患这种病都是年轻人，您这岁数，还是头一次见。不过，也能理解，这病的病因多种多样，您是有什么心结吧？想开点，该吃吃，该喝喝。”这番话让姐妹们陡然升起的希望瞬间又漂浮起来，电视剧里也常这么说，该吃吃该喝喝，当年母亲病重时，任何东西都吃不下了，大夫也是这样说。不多天，母亲就撒手人寰。
　　 刘老蔫尴尬地嗫嚅：“也……也没有……”
　　 英子不放心地问医生：“大夫，您的意思是，我爸的胃没事，是吧？”
　　 医生望了一眼志强，意味深长地说：“这又不是胃的事儿。回家好好修养，尽量保持心情愉悦。能吃下去的时候，就吃点儿。”
　　 英子一听，心里更没底了。她又追问道：“大夫，我爸真没事儿哈？要是有什么问题，您就只管说，我们都有心理准备……”
　　 “哎哎哎，这话说得……”医生打断了英子的话，“你们心里准备啥啊？没事儿找事儿嘛。”
　　 英子见医生有些不悦，忙望向志强，志强立即心领神会，笑嘻嘻地说：“王大夫，这不是病时间长了闹得嘛。理解理解，理解哈！”随即他又转身跟英子说：“大姐，放心吧，大夫都说姨父没事了，你还不放心啥！咱回去好好照顾姨父，尽量顺着他老人家。他想干嘛就干嘛，心情好病就好！省得姨父老了遗憾，想做的事儿都没做。”
　　 环子和美儿听了，面面相觑，两人又同时望向大姐。最后，三个人一起把目光落到正坐在医生对面的老父身上，眼里同时涌上一层泪花。
　　 志强见这气氛不对，忙跟大夫致了谢。刘老蔫缓缓站起身来，他满心愧疚，红眼边更加红了，低沉地说了声：“走吧……”声音苍桑而无力，流露出许多无奈。
　　 【四】
　　 查明了病情，刘老蔫回家之后，仍然闷闷不乐，茶饭不思。三个闺女，外加女婿和外孙们像伺候太上皇一样伺候他，可他心里依旧不痛快，越是面对一张张笑脸，他的心情就越沉重，愧疚感就越强烈。
　　 闺女们没辙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一直衰弱下去吧？万一……她们合计了一下，觉得为今之计只能主动出击，问明白老头子，究竟想要什么，或者想干什么。
　　 正想着呢，志强就打来电话。志强说:“大姐，你们顺着姨父点儿，他想干嘛，就满足他，那他心情不就好了嘛！”
　　 英子很茫然：“问题是，我们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想干嘛啊？你大姨去世的时候，他也难过来着，也没像这样啊。强子，你跟姐说实话，医生是不是瞒咱什么了？”
　　 志强那边沉默了。“大姐，这话我怎么跟你说呢，怕你不理解……”
　　 “ 强子，别说了，姐懂了。你姨父甭管有什么时候心愿，我都答应！”英子掐住了志强的话头，在这边哽咽起来。
　　 英子这边刚要挂电话，就听强子又说：“姐，前段时间是不是谁给姨父介绍了个老伴儿啊？”
　　 英子很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那晚我和姨父聊了挺多的。姨父说，他和那个阿姨相看过，两个人都满意，可你们不同意。如今，他身体这样，恐怕要成为遗憾了。”
　　 【五】
　　 英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前段时间，确实有人给父亲介绍了几个对象，但是父亲都没相中。就这一个姓宋的阿姨，两个人竟然一见钟情。
　　 英子当了十年人民教师，知书达理，什么事情都能看得开，唯独这件事儿，英子死活都不同意。并非英子不喜欢这个宋阿姨，只因这个宋阿姨已经亲手送走了三任丈夫。如果她和父亲结合，那父亲就是第四任。如此说来……英子不敢想象。她从不迷信，但这回，英子说服不了自己。
　　 听了志强的话，英子的执着有一些动摇。她思虑良久，召集姐妹开了个会。
　　 环子说：“姐，你一直很聪明，现在怎么那么糊涂？妈都去世这么久了，爸不得有个伴吗？我不迷信，我同意！”
　　 美儿说：“大姐，我也同意。爸现在都这个情况了，没什么不能同意的……”
　　 三姐妹的意见达成一致，就找父亲合计。刘老蔫从沈阳回来，就已经卧床了。此刻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老泪纵横。
　　 英子说：“爸，你得答应我，好好吃饭，什么都别想，余下的事情都由我们来办。”
　　 刘老蔫连连点头：“哎，哎，知道，知道……”
　　 “英子啊，”刘老蔫想了想，不好意思地提出个要求，“我能不能见见你宋姨啊？”
　　 英子毫不犹豫地点头：“行！”
　　 英子不但约见了宋阿姨，还拜托宋阿姨每天来家帮忙照顾一下父亲。英子上班忙，两个妹妹的孩子又小，实在没时间。
　　 宋阿姨一口应承下来。两老终于又能见面，双手交握，涕泪横流。
　　 刘老蔫也开始主动进食了。从稀粥到米饭馒头蔬菜水果，只要是宋阿姨做的，刘老蔫都觉得是人间美味。不久，身体就恢复了很多。
　　 【六】
　　 英子姐妹择日给两老举办了婚礼。虽然不是头婚，但英子也搞得有声有色，她把父亲多年的老朋友和老邻居都请了来，还有自家的亲属，一个不落。宋阿姨那边，几乎没什么亲人了，她虽然服侍过三任丈夫，但遗憾的是没留下子女。
　　 那天宋阿姨穿了一身大红的套装，衬托得本就温文尔雅的面庞，更加和蔼可亲，她脸上一直挂着笑，羞涩地像个怀春的少女。刘老蔫也是西装笔挺，红光满面，精神头儿丝毫不输年轻小伙子。两人站定在阳光下，说不出的般配。
　　 婚礼没有既定任何仪式，只有喜宴是专门请人来做的，就像普通的家庭聚会，热闹而又随意，洋溢着喜庆欢快。
　　 刘老蔫高兴地致辞：“感谢大家能来参加我的……我的婚礼……我也不会说什么，大家，反正吃好喝好就是！”
　　 宋阿姨一向话不多，但也附和着刘老蔫说了句：“大家尽兴啊！”然后就红了脸。
　　 英子忽然感慨，这么多年，哪时见到父亲像今天这么高兴？幸亏她及时想通了。
　　 志强走到刘老蔫身边，没大没小地朝他眨眼眼说：“姨父，终于如愿以偿了啊！”
　　 刘老蔫面皮发热，好像宋阿姨身上的红色都反射到了他脸上。他忽然变得腼腆起来，感激地说：“多亏你了，强子。”
　　 志强笑了：“姨父，谢月老吧。这叫有情人终成眷属。”
　　 父亲的一帮老伙计坐在一桌，看到新人那一刻，他们立刻把头埋到一处，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末了，众人望着新人齐齐点头。
　　 老王头大声呦呵：“刘老蔫，从实招来，这是宋碧青是吧？在哪儿找回来的？”
　　 英子愣了，并没听父亲说过宋阿姨认识这些老朋友啊，而且事先也没有见过。
　　 【七】
　　 刘老蔫尴尬地向众人说声抱歉，然后转向三个女儿，热泪盈眶地说了声：“爸对不住你们，也对不住你妈。”而后，他和宋阿姨轮流讲起了那个久远的故事。
　　 宋阿姨的确叫宋碧青。刘老蔫却不叫刘老蔫，他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刘青山。两个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从光着腚的小孩丫丫时，刘青山就曾吸溜着鼻涕发愿，长大了一定要娶宋碧青做媳妇儿。大人听过，打着哈哈笑一阵儿就过去了，但刘青山心里却种下了苗儿，这苗儿随着年纪疯长，一直长到二十岁，成了参天大树。
　　 碧青妹妹可真好看。刘青山无数次端详着宋碧青那秀美的鹅蛋脸，心里都会生出同样的感叹。在他心里，“好看”一词远比任何语言都能形容宋碧青的美。多少次在梦里，他梦见自己像奶奶哼唱的老掉牙的戏文里说的那样，替宋碧青描画着柳叶弯眉、樱桃小嘴，真的连做梦都会笑醒。
　　 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几乎家家都穷得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常有，有的人家甚至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就轮到谁穿，不出门的人就躺在炕上，随便找个东西遮羞。刘青山家也很穷，穷得冬天没有棉裤，只能穿个空壳长裤，他也经常吃不饱，但这丝毫不影响刘青山把东西留给宋碧青吃。如果吃野菜饼子，刘青山就掰下一块来揣进兜里，等看到宋碧青时，两人偷偷摸摸找个草垛头儿一窝，刘青山一边掩护着宋碧青，一边幸福地看着她一口一口细细咀嚼。有时候喝粥，刘青山没法装，就故意端着饭碗磨蹭到门外，嘴里虚张声势地吆喝：“哎呀，太烫了。娘，我找个地方凉凉再喝啊！”这一凉，必是到了草垛头儿，一会儿宋碧青就蹦蹦跳跳赶来了。
　　 【八】
　　 后来，两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宋碧青少女敏感又多情的心里，不断浮现刘青山瘦高的身影，一想到他的青山哥哥，心里就像蜜一样甜。
　　 宋碧青在家里并不受人待见，虽说是亲生父母，但人穷到叮当响的时候，困苦把理智全都占据了，还谈什么亲情。宋碧青的哥哥成家了，姐姐出嫁了。她母亲常年有病，嫂子又不孝顺，气得母亲每天暴跳，而只要母亲心情一不好，就喊宋碧青做事，然后鸡蛋里挑骨头，方圆百里都能听见她的骂声。宋碧青受了委屈也不敢大声哭，只能小声默默流泪，只有见到他的青山哥哥那一刻，她才觉得活着还是有滋味的，蜜一样的滋味。刘青山也正是因此对她更加疼爱。
　　 而另一个人的出现，拆散了两人天定的因缘。她就是英子的母亲，吴芳。吴芳也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她是地主的女儿，一直存在，只是，她活在刘青山和宋碧青的世界之外。同样的年纪，同样有着怀春的心事。刘青山不知不觉在村里的年轻人里成了出类拔萃的一员，吴芳芳心暗许，于是想着办法接近他。
　　 吴老财开始是不同意的，地主家的女儿，就算不找个大富大贵的，可怎么也得找个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刘青山穷得都快提不上裤子了，倒插门儿吴老财都嫌他不够格。可他拗不过女儿啊，他要是不同意，吴芳就以死相逼。吴老财在那个多子多孙的年代，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优育家庭”，不是他不想生，是生不出来，村里人都暗地里骂他是丧了良心才会有此报应的。他一共就两个女儿，大女儿早就出嫁，就剩个跋扈的小幺，他不得不唯命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