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的茶事
　　 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靡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
　　 ——（宋）王淇《春暮游小园》
　　 花开到荼蘼，时令到黄叶飘零。春茶秋荼，其实亦人生之景，之味矣。日子重复着，风景各异；茶凉了又添，冷暖不一；茶叶没了再买，价格高下，质地殊异。
　　 虽是坚持着其他方面的简单和紧缩，惟茶事奢侈。有时由事不由人，日子恓惶些了，便买些次的聊以解渴。就觉着似和恶俗的人，不洁的物，窝囊的事相遇。人物事均是外物，不喜欢绕开便是。而茶，是入腑体内的，还要经过味蕾和思想过滤。便似和不洁的女子肌肤相亲，过后极度懵懂和不知为何要如此。窃以为，除非年少时极特殊的时段，此后直至现在很长时间内，并不觉着两性间任何出于不可遏制的欲望，殊路异质者就可以行男女之事。身体其实也是有尊严的。男人也一样。我一直无法理解非自然的以占便宜为目的的性事，亦更恶心为俗世利益交换而发生的性关系。
　　 身体是一个人最初的，也是最后一道尊严防线和秘密。肌肤相亲过的人，哪怕是梦中有过类似关系，在这俗尘间便有了亲属感。性倘若不是肮脏的，就必定是神圣的，不可轻易亵渎的。拿身体打炮的男人，其实都是病人和失败者。此行为本身更像是表演，观众就是自己。非自然的性事，都有一丝悲哀，荒诞，不知其可的味道。像落叶腐烂掉的年轮。
　　 人生事么，说到底，胡唱都是乱弹。入不了戏的人，也终归出不了戏。在戏事的导演眼里，人和其他的道具，没什么两样的。而茶事么，却从来置身于人间烟火的局外的。它更像一种心思。茶是清醒的智者，所有的主题只有一个——淡出。要淡。越来越淡。即使到极致，也全然不似开水。一锅或一壶烧开的水，就是生活。加入了茶叶，就成了活着之外。就像千里之外，或月亮之上。
　　 四十二年了。我的生命离不开茶了。宁可食无炊，不可居无茶。这种清澈透亮的液体，浸润滋养着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我所有生命的活力，都来自茶，而不是食物。还有我的诗文我的音乐我的梦，没有了茶，它们全都成了打碎的万花筒，散了一地纸屑，似烟花易冷；似撤掉层层帘幕的剧场后台，即将被斩杀的“单通”和刀斧手发生口角，嘴里出现了一句国骂。就要上台的寒窑里守了十八年的“王宝钏”，旁若无人地吸烟，还能吐出很圆的烟圈……
　　 生活也好，人生也罢，窘境似乎更多些。茶便是一种遮掩。善良的，敦厚的遮掩。
　　 于是，便总觉着，人生最大幸事，便是能常喝好茶。饮久了，便神清气爽，通体透明，恍若仙人，绝无半点浊气尘埃的。
　　 大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罢，喜欢我文字的朋友，或远近或现实或虚幻，大抵都是知道我这一习性爱好的。虽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换做淡如茶，当如何？或更有另一种意味罢。于是便牵牵绊绊的，在这虚无坚硬的尘世背景上，一些寥若星辰近乎神话的往来，却是多与茶事有关的。想想，也是。似我这红尘中些微散淡之人，舍此，似无与这个世界及人沟通的更好媒介了。
　　 岁月久了，红尘深了。天然树洞里贮存的雨水适逢跌落的野果，也会发酵成果子酒的。何况万物之灵的人呢？
　　 起先便是拥有了一些质地品质都很不错的茶具。我最早认识并饮茶的紫砂茶杯，是2008年教出去的一个叫霞的女孩，打工时途径江苏宜兴买的。回家坐火车时怕磕碰一直抱在怀里。在那个狂风夹杂着雪花的奇寒的，我过生日的日子，她亲手送给了我。此情景和感念的心绪在《相逢是首歌》一文里详尽写过的，不再赘述。
　　 2011年我谪调到密城工作后，生命里经历了一次极艰难的磨合霜冻期。后来终是浴火重生了。因为这个世界上能打倒我的，从来都是那些柔软而神圣的东西，并非其他。快满一年时，时任校长叫我到他办公室，亲手将一高档的紫砂茶杯送给我。他说自己不大喝茶，物尽所用，器配识家，方合天地造化之大道，于彼此亦算尽善尽美之取舍罢。我无言。说感动很有些苍白，和人云亦云的落俗套。只是觉着很有些意外。中国的事情么，此事反过来也许才属正常。仔细思量，校长此举，其实是对我某一方面能力，或情趣的认同和激赏。自是体现了一种胸襟和气度。其实很多领导，是见不得下属某一方面比自己强的。不打压和给小鞋穿就很不错了，遑论此举！而送茶具本身，就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文化意蕴在里面。一年后，其果然调离高升，岂非偶然？他不再是我的上司，但此事终归要记住的。何况数年前霞送的那个杯子已有了裂纹渗水，不能用了。现在我就一直用前任校长送的紫砂杯喝茶。不管是日落，还是黎明，茶杯里该沉淀了多少岁月，和深沉的人生况味呵……
　　 而与茶叶有关的事，也是多了许多的。也是2008届教出的另一名女孩，因在西安打工谈男友事，和家人有了矛盾，回来后，家人便不让其去了。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似热锅上的蚂蚁，且身无分文。后来偷着找我借了一百元路费，坐夜班车去西安了。三年后临近春节时，她携男友回家，给我买了一盒很好的春茶。那年春日迟迟春寒料峭，而我心中的春天，在这绿色透亮的茶香氤氲中，已早早来临了。
　　 还有一位以茶易书家住县城的网友，虽是年长我许多岁，但其以岁月沉淀的一分洞明澄澈达观，仍是喜欢读我的文字。便打通了许多的隔断，如时空，年龄，阅历，职业及俗世层面的幸福指数等。总觉得，能将文字写得让年长自己的人看得上读，在定型成熟的人生经验里找出陌生感；能让比自己年轻的隔代人读出一种厚重苍凉，而不是世故和陈腐的人生经验堆砌，才算得上好文章。
　　 今年国庆假期，最开心的事是我在龙门教出的2001届毕业的学生唐筝（网名）开着自己的小汽车来看望我，喝着他带来的茶叶和酒，就有些飘忽了。当教师的桃李满园春华秋实际余，确实是有成就感和职业幸福感的。他还带给我一本巨型大部头小说《2666》，是一位智利作家写的，据说好评如潮，超过了《百年孤独》的。这是我另一学生学中文的媳妇，。花了98元在书店专门买的。从遥远的地方托其捎给我的。看到自己的弟子成家立业，娶的媳妇如此爱好文学，且妇随夫唱。不胜欣慰。我的学生都很有出息，很优秀。幸福着他们的成人，成才，成功。人生如斯，当无憾矣！
　　 这些时日，一位居住省会金城从未谋面的女性文友，将要给我遥寄来铁观音茶叶。说无他，只为我这个人和我笔下的文字世界。此番心意。情何以堪？今我何德何能，受此大礼和厚爱！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惟勤勉著文，以报此遥隔楚云端的人间无价情义！亦惊奇一个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大约和我同龄的中年女性，还能有如此诗意的内心世界和举动。而我的心境似已无限苍老。和其相比，不胜嗟叹！
　　 又是一年冬日至，连续几天停电，很晚才来。我白天基本不吃，适逢中期考试。连轴转时有了饿意。忆起了看到的梵高画笔下劳碌了一天的农人们，在在昏暗的灯光下围桌吃土豆的情景，就顺便在烧水铝壶里煮了集上买的几个超大的洋芋蛋，作为口粮。没想到煮成花瓣样的烂糊糊，没办法吃，还浪费了东西。不胜惋惜。想起《想亲亲》里的歌词“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乱，下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蛋”。我煮了一壶洋芋蛋，想亲亲是别人的事。这是两个概念。但我仍然喜欢陕北民歌，是到骨子里的那种喜欢。一直纳闷并失落自己为什么就和别人不一样。例如天生的纯粹素食者。否则，在灶上吃，就会省了许多事。别人喜欢触摸人的皮肤，我抱琵琶的感觉却更像触摸前世的情人。弹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是在轻轻地对话。不明白，为什么这一生缺失了那么多的东西。甚至连鸡蛋也不吃了，只是青菜和面食。只用天然的纯植物的调料。
　　 而惟因有茶，有关乎茶事的如许朋友的无价情义。冬日的冷，生存层面的凡俗庸常，甚至杂乱肮脏，都成为另一种遥远的地面线。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今夜密城冬日，无雪，却有很圆的月亮，和很好的月光。火炉是铁的，火还是很旺的。就把酒换成茶吧。仍是琵琶语。佐茶是最相宜的。人语稀，琵琶语繁。月光光，茶清香，密城夜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