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杀(小说)
你心里清楚,作为分管政法工作多年的副市长,市主要领导经再三考虑,火速派你去调查处理发生在红河县红河乡的群众因山地纠纷发生的严重事件,其理由再也充分不过了——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发生群众冲突的地点,是你非常熟悉且常常梦回萦绕的地方。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坟一茔,对于你来说,已然成为鲜血,在你的体内流淌,保持了生命的长久。毕竟,你的红军爷爷,与其它许多红军战士一起,为了掩护主力部队突围,在这里与装备精力良人数众多的国民党军队激战三天三夜,最后寡不敌众牺牲在半山腰的战壕里;毕竟,你的当过游击队员的父亲当年在这里打过“游击”,受过伤,“文革”时作为“走资派”在这里下放劳动过;毕竟,年轻时候的你,在这里度过了无法忘却的“知青”岁月,从这里的大山走出去,当过兵,上过大学,在这里当过乡长——尔后又成为红河县长;当然,更让你耿耿于怀的,还是你的宝贝大学生女儿,作为村官,去年竟然被鬼使神差地安排在这里的红河村!一家四代,先后与这片土地有割不去的情缘,如果不是绝无仅有的话,恐怕也是微乎其微了——你经常这样扪心自问。
群众产生冲突的原因,你心里其实也很清楚。
如果不是那片地连三省三县三乡三村的几百亩坟山下面十几年前发现了特大金矿,引来众多国营民营和私家争抢,如果不是几千座坟茔牵系着后人的情感,如果不是来自三省从省、市、县到乡、村、组和村民的利益难以协调分配,群众与群众之间,群众与企业之间,群众与政府之间,就不会出现目前这样愈演愈烈难以控制的局面。
“市长,县里同志来问,我们第一站在那里?”张秘书从小车副驾驶座位回过头来向你请示。
“请他们先到红河村村委会来吧,听听老百姓的意见。”秘书的提醒将你的目光从自己膝上一沓厚厚的材料上拖了出来。这些材料,你在车上已经看了很久,你应该很熟悉——其中还有你当县长时向市政府作的调查报告。你慢慢摘下老花眼镜,用手指轻轻揉着眼框,自言自语感叹起来,老咯——真的老咯。
红河村村委会办公的地点,居然还在你当知青时曾经居住过的地方——白墙黑瓦的两层土坯房。白墙上除了雨水冲刷留下的痕迹外,还保留了那个年代的红色标语口号。你曾经住过的那间一楼大房,已经改造成可以容下五六十人的会议室。让你惊讶的是,会议室竟然还保留了知青们用过的桌椅板凳,主席台正面的墙上,是端端正正革命伟人的画像,屋顶下的杉木横梁上,两盏很久没有使用过的锈迹斑斑的马灯,不时被风摇曳起来。
你知道,你必须平心静气地听方方面面的意见。看得出来,这些来自各个方面的“代表”,是有充分准备的,希望他们的意见和利益,能够被你理解被你接受。
既然是意见报告会,在县乡基层工作多年的你,当然有丰富的领导经验。会前,你就特别强调了几点:一是直奔主题,言简意赅;二是不仅要提出问题,还要分析问题的主要原因和解决问题的办法;三是对于各方面的不同意见,要求同存异,不能意气用事将矛盾扩大化(因为前几次的矛盾冲突主要发生在群众与开矿企业之间,已经有多人受伤了);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自己此次调查研究,是来了解情况平息矛盾的,最后的处理意见,还要等待回去向上级汇报,由三省有关领导和相关部门共同解决。
你将笔记本打开,戴上老花镜,一笔一笔记录下大家的发言。已是江南的深秋,窗外吹进来的山风,开始有了寒意。不知什么时候,一件新的草绿色军大衣,已悄悄被女儿披在你的肩上,让你感到了温暖。方方面面要发言的很多,会开了很久。你知道,自己年纪大了,身骨子肯定没有年轻时那样铁,但今天的会太重要太关键了,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去。
会议开完,已是半夜。红河村村委会的会议室依然是灯火通明。你面前的笔记本,被你记录得密密麻麻了,很多地方,还被你留下了问号和感叹号,关键的段落下面,还划了粗线条。你既是怕自己记不住最初的思考,也是为自己后来的再思考做个准备。你现在还不能走,知道你来了,同为九十高龄的刘爷爷两口子,待会儿要过来看看你。你的村官女儿已经同张秘书前去接他们了。想到这里,你的心隐隐有些酸痛。是啊,你的爷爷在这里牺牲的那一仗,刘爷爷可是知道的,据说十多岁的他,还跟着大人哭着一起掩埋过很多牺牲红军的尸体。你父亲参加革命打“游击”受了重伤,也是躲在他家医治好的。文革下放,你父亲也是吃住在他家,说父亲是他最好的儿子。你自己在这里当知青,刘爷爷可是三天两日来看你的,还不时送番薯花生棉被什么的,怕你饿啊冷啊。
你不能不感动,不能不落泪啊。老了的刘爷爷夫妻,虽然因为失明恍恍惚惚看不清楚你了,却知道用瘦骨嶙峋的手颤巍巍上下摸索着你的脸和脖子,嗫嗫嚅嚅地用最大的声音问长问短。他们夜里送来的芋头稀饭、番薯干和花生,又让你想起了难忘的知青岁月。
你不能不震撼,不能不心疼。告别的时候,刘爷爷用手杖重重在地面上敲了三下后,满脸眼泪哗哗:那地方不能动,真的不能动啊。什么金山银山的?去他狗鸡巴蛋的!见了钱就会眼开?不想想看,那下面的那么多红军战士,革命是为了金为了银吗?他们命都可以不要,他们要什么啊?谁要动那个地方,我第一个不答应!谁都没有权利动!我们老百姓不答应!我两口子考虑好了,死了就埋在那里!
这一夜,你必然无法入眠。
你很久没有抽烟了,可你现在连续抽了七八支。你披上女儿送来的那件棉大衣,领着女儿来到红河村的红河边。圆月在云层后面静思不语,顾不得清辉偷偷流向了土地。你在前面,一边用手电的光柱寻觅着自己熟悉的足迹,一边将革命前辈的故事和自己对这块土地的情感一一毫无保留地告诉女儿。因为你觉得,年轻人的成长和成熟,既要有自己的锻炼阅历,也要有长辈的精心培养。
你告诉女儿,你对这块土地的认识和情感,是随着自己的成长不断加深的,这种认识和情感,又由于时代和形势的变化变得愈加复杂。特别是当部分人在所谓的经济利益面前落出贪念和短视,当一些人为了这些利益你死我活相斗,情况就越来越错综复杂。当年你就是在多次到基层调查的基础上,考虑这些方面的因素,在县领导班子会上不顾大多人的意见,坚持了自己的主张,宁愿受上级领导的批评,宁可放弃几十亿的外商投资,依然不同意上开发红河村的金矿项目,因为你毕竟是一县之长。当然,考虑到上下左右方方面面的原因,你的意见不能过于呆板,以你的经验,还是提及到“环保问题”、“交通基础问题”、“群众工作难度大问题”和“与周边省县难以在利益分配是达成一致”等诸多大的问题,最后以“条件不成熟暂缓开发”为由向上级作了报告。
你还告诉女儿,从今天晚上各方面的意见看,考虑最多的,依然是经济利益问题和对革命历史的感情问题。你想,作为在全市有影响的特大项目,如果它能够及时开发出来,达到生产规模,它的税收,它带动的其它产业,它对地方政府的财政支持——包括你们基层干部的工资有多么的重要啊。现在的地方财政,除了房地产就是开发矿产,前者越来越不景气,对后者的依赖就更加强烈;这些牺牲的红军战士,大多是伤病员,刚刚恢复不久就投入了战斗。牺牲的红军战士很多很多啊,不少还很年轻。鲜血染红了山野和河流。这条河,她原来的名字叫桃花河,因四乡八里的桃花在春天开得红艳艳的,满河的花瓣追逐着波涛,续续不断地从上游冲了过来而得名。红军部队退走后,为了纪念牺牲的红军,这里的老百姓就把她叫为红河了。除了红军,当时也有大批的白军在这里阵亡。由于匆忙,难以分辨,很多白军的尸体是与红军的尸体一起在夜里被老百姓掩埋的。由于是三省交界,解放前这里也是土匪出和抢杀之地,不少人在这里成为刀下冤鬼。至今,每到清明节和冬至,都有大批的外地人或是出于对前辈的怀念,或是受长辈的委托,四面八方来这里寻找寻找祭奠。每到夜里,那山上数不清的大小坟茔,成片的萤火虫在飞舞,让人害怕。特别是女知青,平时白天也不敢去那边砍柴割草,地面上尽是白花花乱七八糟的人骨!说实话,你就是神仙,现在也没办法分辨谁是红军谁是白军谁是土匪!你们村,要求批准建红军纪念碑的事情,是否应该考虑更周全一些更长远一点。
在返回的路上,你提醒女儿,在明天的现场会上要独立思考——当然不能将自己父亲的想法告诉他人。
“爸爸,那我应该怎样表态哩?”已经是村党支部书记的女儿小心翼翼地问你。
“这个——你懂得。”你的回答,引来女儿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路边的秋夜下的枫树林子里久久回荡开来。
挥毫别过长宁路,
潇洒春秋墨花红。
欢歌伴君凯旋颂,
信步安然胜闲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