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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密城笔记(十八)


作者:任小刚 举人,3677.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03发表时间:2014-11-07 17:40:07


   历史烟云深处的密城,之所以地脉绵长,润泽万物,钩沉史册,窃以为,从风水角度而言,有三个地名是绕不过去或无法被忽略的。它们像三枚棋子,稳稳地落在群山苍莽间的棋盘;或似三个锈迹斑斑的铁钉,钉在陕甘交界处万山圈子的命门穴位。秘而不宣地昭示一种天地有深意的玄机。
   将三个点连结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三角形,它具有稳定性。因此,从洪荒到文明薪火闪闪烁烁的传递,从战火迭加到数度劫后余生,某种旺盛的脉象,总让其似春风吹又生的密匝青草,隐忍而顽强地复活了。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朽-----其实又何止是千年呵!时间在这里已经没有了意义。
   这三个神秘咒符般的地点分别是密城,沿密城南川南行80华里的麻夫站,几乎和南川隔山梁岭峁平行的另一条川里的万家城。
   密城自不必言说。它曾是古密须及密国的都城,秦献公时设置过阴密县。已有太多的文字对其进行过复原和招魂。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麻夫站是一个让人魂牵梦萦,不堪回首,而又梦回秦关的地名。明《永乐大典》及元《经世大典.站赤》、元末熊梦祥《析津志.天下站名》中提及的驿站名中,凤翔府仅有麻夫、百里二处。麻夫站位于凤翔、千阳、麟游三县交界处,花花河河谷之中。更为神奇的是距三县均为78华里。唐、宋、元时期为凤翔府直辖,后归普润县(隋设,归凤翔府,今麻夫站酒房乡一带,后废)、麟游县辖制,因麻姑修道于此而得名。麻夫站地处川道,三面环山,中有溪流潺潺而过。气候冬暖夏凉,谷物丰盈。南通关中道,北据甘州,西达千陇,东接麟游,历为兵家必争之地,战事连绵。加之盆地四面山高岭崇,封闭的环境孕育着朴纯厚重的民风。千百年来已沦为灾年的避难圣地,盛世遭弃的轮换之区。自古从关中西府入陇,出凤翔府西门,经董家河,穿张家店,越中老爷岭,汇沈家十字,涉花花河,达麻夫站;或入汉封,上关村,越西老爷岭,汇沈家十字,涉花花河,达麻夫站;或出北门、经范家寨,过燕子沟,越东老爷岭,汇沈家十字,涉花花河,达麻夫站。然后经麻夫川道北至密城,过骆驼巷到什字原,又过北沟山里王的八条山口去泾川、平凉过六盘山,向西沿祖厉河而下,在靖远附近渡黄河,经景泰、大靖至武威,再沿河西走廊西行,和古丝绸之路接轨。而现在它只是一个劫波渡尽,洗尽铅华后,悄然隐遁深山的普通村落。属麟游县酒房乡的一个行政村。驿站及军事重镇交通枢纽的地位淡化后,便平静地改名为麻夫了。单从外形上看,普通得就像陇坂巨大山系中随便的一溜溜沟沟和一道道川川。
   记忆中的爷爷辈及其口口相传的祖辈们,去陕西关中一带乘麦(当麦客割麦),是一年中最主要的劳务输出,亦是积贫艰难的农家在漫长自然经济时代,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每年春夏交替之际,陇东旱原上年龄不等的男丁们,鸡叫头遍便起床,吃了妻子或老母做的简易早餐,便背起简易的包裹行囊,戴上被雨水经年淋得发黑的破旧草帽,提上前几天就磨好的木镰,三五成群地就出发了。他们走得最主要的一条便捷通道,就是从什字原经密城的麻夫川道。当天下午时分可抵达麻夫站,在此歇脚住店吃饭。年年如此,走的是熟路,投宿的是老店。尽管投宿和开店的人,隔几十年又换上了一副相似的新面孔。但时光雕塑的模具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变。依然气定神闲地,慢悠悠地如法炮制出一样的时光,一样的人,一样的老店,一样的做派,一样的麻夫站。惟店前喂骡马的石槽,及已废弃的只供人坐着歇缓的,石碾盘上密匝的苍苔,房舍瓦楞上的草见日长了许多。客店墙上的斑驳,门窗烟熏火燎的黧黑,亦比先前黯淡了许多……哭了笑了都在炕上,死了活了都在川里。男人开了镰,女人要做饭。男人下了种,女人要分娩。天下最苦莫过麦客汉,可以和筏子客,纤夫,井匠并称。筏子客惊涛骇浪里命悬一篙;纤夫是名符其实的吃人饭出驴力;井匠是比活人多出一口气的土行孙。这三个行当,多数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无妻无室无儿无女,今儿不说明儿话,眼前头路黑着哩。而麦客是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汗珠子滚太阳,被麦田这口大锅上下翻炒的栗子而已。炒焦了,炒糊了,所有的汗水和泪水蒸发殆尽后,这些粗憨朴实的庄稼汉的灵魂,早已风干成了川道里的一具具木乃伊。这成了他们千百年来摆不脱的命运。
   其实,陇东黄土原上的麦客史,完全可以和走西口,闯关东,下南洋一样,成为这个民族恢弘史诗的重要组成部分。麦客们之所以选择在麻夫站歇脚,固然是因为奔波到天色向晚。而最重要的原因是,如果将老爷岭比作漏斗头,那么麻夫站就是漏斗颈部的点,所有翻越老爷岭的分支窄沟川道都在此处汇合。而北至密城的南川则是漏斗干了。在这儿休息一晚后,便可兵分三路,去自己或者父辈们踩熟了的点,熟面孔,熟主儿家,脸好看力好出钱好要。一路向东翻越一道岭梁下到另一条川道里的李家河,然后再向南翻东老爷岭过大峡五曲沟湾到凤翔纸坊,再到岐山扶凤沿八百里秦川到渭南。胆大腿长心眼稠的,还敢东出潼关到河南侉子的地盘上挣钱;另一路则直接顺麻夫站正南面稍小的川道进去,翻中老爷岭,下董家河范家寨直接在凤翔地面上割麦。还有一路沿麻夫站西南面弯曲窄狭的川道,斗折蛇行三十里翻西老爷岭,下到凤翔的柳林和汉封乡,一路收割到千阳陇县,再绕回老家。这两路麦客都是些心眼实诚胆小挣些小钱即知足,再无过多念想;歇脚的另一原因是自古翻越老爷岭难于上青天。老爷岭海拔2428米,为陕甘两省界山。大致呈西北-东南走向,长约50公里,东西绵亘30余公里。群峰密集,山岭高峻,沟壑幽长,林木茂盛,青草葳蕤为县西之屏障。其主峰关山梁,海拔2466米,为陇县境内最高峰。通过固关的道路为进入甘肃省的孔道。岭西有古驿站长宁驿,关山历代为兵家必争之地。由西北向东南,主要山脉、山峰依次有:大岭、益坪山、蝉耳山、南尖山、高寒川梁、炮石梁(紫锤山)、青石崖、牛心山、朝天岭等。虽说没有蜀道般艰难,但狼虫虎豹也是有的。而最大的拦路虎却是匪患。历史上直至解放前老爷岭大小山头的土匪绺子究竟有多少,没人能说得清。但麻夫站肯定有他们的线人和牙行。多年当麦客的肯定懂道上的规矩,不多少留下些买路钱。老爷岭是过不去的。他们多少去时留个底,回来时再给钱。土匪不会傻到不知道麦客的钱要一镰一镰割下,去时拦劫个空人也没什么用。而回来时漏网的麦客几乎很少。除非只当这一年麦客,再不走这条道。土匪的眼里很扎实。倘来年再碰上,就不是几个钱的事了。白云苍狗,悠悠数千年。再畸形的生态链,也是一种硬生生存在着的生态。时光永是流逝。昔时的原生态图卷被造化之手轻轻卷起,闲置于某个不可知的被遗忘的角落。“麦客”也仅仅成了一个过往陈旧的名词,而且只是口口相承并未见诸典籍。如今的新生代已少有人知道这个词,及那段裹挟并珍藏了太阳芒刺的历史。2013的国庆长假,我骑自行车自密城出发,重走这条被祖辈的脚板踏疼灼热的麦客路。
   行行复行行,一袭隐者风范与世无争几近无声流淌的花庙河,大片正在收割的玉米田地,总也数不清的苍莽群山,不知名的漫山遍野的藤蔓荆棘类植物,味道鲜美红豆样色泽鲜艳的野果等,皆因浸透吸收了麦客脚户等祖祖辈辈受苦人的血汗,才如此绵密,苍莽,翠绿和美味。祖先们其实并未走远。他们的躯体和精魂都长眠并渗透进这山体,色彩,和味道里。每一次平躺在山坡上仰望蓝天或听风声鸟鸣,每一次在河水里濯手,每一次细细咀嚼着野果,便都是一次次和祖先们亲近对话……而我,却也实实在在沾了时代的光,用手机镜头拍下了沿途的风景。相信那些虽看不见却能感知到的,祖辈精气神和过往的历史,亦都凝固封存在这一张张照片中了。到麻夫村时,已是中午时分。怀着虔诚之心拜谒了当地的一座庙宇,老剧场,药王洞等。最后在汇成花庙河的两股细流交汇处,观其清洌得出奇,便用两手掌掬着一次喝了个够。直到喝得腹胀如鼓,饱嗝连天。便觉满心清凉,神气俱爽,所有的疲劳和燥热一扫而空。暗想倘余生能日日饮用此水,真是会赛半仙的,所有与年龄渐增有关的生命印痕,完全成了另一个时空的事,于己无关的。
   农人们兀自收割玉米,没有过多的人理会和在乎我。在一个早已见惯了小汽车的古旧山村,没有谁会刻意多瞧几眼骑自行车的路人。我在附近的一个小卖店里买了一盒香烟,专拣田间地头歇缓的看似很老的老人,或者在半山的放羊牧牛人,一根接一根地递烟给他们。于是在这午后干洌而纯真煦暖的秋阳下,在古旧的群山合围的盆地样的老驿站,在袅袅升腾的烟雾中,老人们似乎极努力和艰难地,将留存于大脑的当地古经故事掌故传奇,一股脑地合盘托给我。许是其太多分量太重,我竟接得措手不及,有些狼狈和吃力样。老人们劈头的一句话是——麻夫站虽属麟游管,却是整个凤翔人的乳母和干娘,不是亲母,胜似亲母。民国18年(1939年)的饥馑,建国后的三年自然灾害和文革中的灾荒,饿殍遍野走投无路的凤翔人翻过老爷岭,来麻夫讨饭避难。“嫁女嫁到麻夫站,家有白面面”“嫁女嫁到山窝窝,家有白馍馍”。麻夫站收容和救活的凤翔及关中大地上的三秦子民有多少,没人能说得清。当地人朴实拙讷,不善张扬和言说,只是默默做着自认为天经地义的善举。此地像一位繁育能力极强的农家母亲,硕健厚实而硬朗,面对上万张饥饿的嘴巴和掘地三尺的手爪,一遍遍一层层地几乎连树皮草根都挖光搜尽的情形下,她又很快长出了青草,结出了果实,长出了庄稼。细密绵长,源源不断。于是命悬一线的灾民有了救。他们实际上是喝了麻夫这块土地上的乳汁和血水才活命的呀!然而自进入新时期时来运转后,这些死里逃生养好了身子骨的人,都陆续打道回府,重返富庶平坦的关中平原了。没有谁愿意长年累月生活在这封闭的山沟沟里。于是麻夫站又一次平静了,是尘埃落定后那种奇怪而高远的宁静和空阔。也许,她真的乏了,倦了,累了,睡觉了。就像一位生产和喂养了太多孩子,而后又目送着他们一个个坚定而毫不留恋离去的母亲。除了守望,她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留下落了户至今走不了的,在旁人眼里,大约只是没本事挪窝罢,没有谁会想到知恩图报的字眼上去。麻夫站呵,面对着你,夫复何言?你其实早就不需要语言了。封存了的记忆可以不被历史书写,可以被代代的新人忘却。但那些过往的时光却是真实地定格在天地间。事实永远胜于任何附加或消弭了的意义。这些,难道,还不够么?
   麻夫站,一个卑微如我的生灵,此生终究都要记住的一个地方。而不仅仅是一个名字!
   万家城位于和麻夫川道隔山梁平行的另一条川道的黄金分割点上,取了一个古老大气自信的名字。如今只是一个隐迹在群山圈子里的极偏僻的村庄而已。从其地理方位看,无论怎样摆放,想要将万户人家摆放安置于此,有些近乎天方夜谭——然而,历史上它确乎是一个县城所在地,估计当时的繁华程度,区区万家灯火又算得了什么。而令人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不将县城选在密城或别的条件更好处,而偏偏在此处——事实上,它确乎不具备这样的优势。然而自隋(一说西魏)时设置了普润县,治所包括今天麟游以西的两亭酒坊和千阳的一部分,向北也将密城囊括在内。直到元代,才废除了普润县,和麟游县合二为一。近乎800年间,普润县是重要的军马产地和饲养场。单从名字听,就有气候湿润水草茂密福泽普润天下之意。是陕甘万山圈子里镶嵌的一块美玉和梦幻之地。水草肥美,马匹如云。尤其在唐代,国势强盛,王公贵族骑射郊游,此地便源源不断地提供良马。特别是唐对吐蕃用兵期间,大将李元谅的几十万大军驻防陇右。密城及梁原都成了布防阵地。和吐蕃进行艰难的拉锯战期间,唐军所需的军马数目庞大,幸亏有普润马场的活水源头的强有力补给,才能最终大败吐蕃,确保了边陲的安宁。
   除此而外,普润县还是唐代最大的皇家天然狩猎场,它和麟游县的九成行宫唇齿相依,每年的春夏之交及秋季兽肥果蔬,自唐太宗始的历代帝王都会在九成宫消暑,而后又顺道来此间纵辔驰骋狩猎。场面宏大,持续时间久,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开阔漫长的川道,万山圈子里的苍莽林木,滋养和隐匿着无数的猎物。远比皇家苑囿里人工修建的狩猎场要气势恢宏得多。譬如汉代的上林苑狩猎场,比起此地,简直贻笑大方,不可同日而语也。这一方面折射着大唐王朝开放,包容,自信,阳刚的气度;亦极符合唐皇帝本人的个性气质。尤其是唐太宗,一生爱马。陪葬的昭陵六骏中,大约应该有普瑞马场进贡的罢。千余年时光过去了。平静稀疏的农舍,及无语静立的大小山体间,依稀还听得到瞧得见当年的旌旗猎猎,人喊马嘶,左牵黄右擎苍,会挽雕弓如满月,千骑卷平岗的气贯长虹的狩猎场面。历史烟云呵,怎能消弭得掉古老而神秘的普润县的前世今生呢?
   另外,它还是当年重要的商旅通道的中转站和交易点。漠北西域的马帮商队取道此处,翻东老爷岭到凤翔陈仓再取褒斜道大散关入蜀及滇黔和南越。普润的马匹肯定也是商队的青睐之物。此地的野性,宏阔和神秘,都是无法被复制和代替的。
   然而,历史的步履迈进元朝后,政治中心已移至华北平原的元大都。关中大地成了一处被遗忘的角落。加之版图空前广阔,且执政者本身来自蒙古草原,再也看不上眼这处绵延了数百年的马场和狩猎场了。终于,普润县被撤销了。没有了名分,其躯体亦很快风干于历史深处了。普润,成了一个梦回大唐爱的的历史名词。而且愈来愈被淡忘和边缘化。如今,有关它的记载,如同失落的亚特兰蒂斯文明一样渺无踪影。仅在现存的《麟游县志》找到鸿爪雪泥般的模糊记载。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此地有一种顽固的,近乎偏执的情结。多少次梦回普润,多少次千里走单骑,我的双脚早已踏遍了那里的山体林木,旮旯细流。以后还将要一直走下去的。多少次,总有一个声音在询问:我真是普润县五百年前失落的一枚棋子么?——那末,下棋的人又是谁呢?
   答我。否则,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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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跟着作者细腻文笔,读者饱览了麻夫站独特地里风貌之美,一个扬名中外的驿站,留下多少历史足迹,山清水秀缭绕在陕西关中,外出劳作养家糊口的麦客是乡俗的沿承,舌尖上的美味是乡俗中的一道风景,而麻夫站则是麦客歇脚的首选。田野里人们在忙碌收割,作者尽情拍摄,古老的传说依然在流传,商旅通道的麻夫站成为要塞,关中大地成了一处被遗忘的角落,岁月在流逝,麻夫站也发生着改变。篇章文笔细腻,综合了麻夫站的历史轨迹,欣赏!【编辑:阳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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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阳媚        2014-11-07 17:42:15
  欣赏友友精彩文笔,问好,期待更多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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