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言职场同行是冤家，同事如路人。更有网文中哲人律言云人生几大蠢——和上司交心，跟网友见面，和知己上床，和同事为友等。以一叶障目观之或是，以城市或繁华乡镇白领云集之变异职场论曰然。然世间事终不可一概而论之。倘处于穷乡僻壤而做着教书营生者，大抵是不在此经验之列的。
　　 试想，一个很小的大山深处的乡村中学，几十个离家数十或上百里路的教书匠，在一方一二十亩大的校园中，衣食住行同楼，吃喝拉撒同厕，低头不见抬头见。数十年或三五年下来，不是一家人，也都成了一家人了。虽习性相异，亦不乏声气相投者。心有所感，形诸吟咏矣。便以字入画，为几位亦同僚亦职人亦朋友者，画数幅素描。既为留住密城四载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倏忽岁月，亦聊寄雅兴，为苍白雷同的教书职场生活添一些色彩罢。毕竟单纯的黑白色不是一个心性健康的人，一以贯之的生命底色。
　　
　　 一 小 李
　　
　　 私底下送给他一个从未说出口的绰号——矮脚虎。和其同事虽只有短短两年时日，却是印象深刻，相交亦密。其身材矮小，却身手敏捷，爱好多样，才艺俱佳。
　　 两年前，其毕业于天水师范学院物理系。来密城先教物理，再教数学，后来因写得一手好书法且喜吟诗填词，又教语文了。遂与我不仅同事且真正成了同行。属同一教研组，集体备课及组内听评课，自是联系颇多。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无心插柳柳成荫。世间事阴差阳错者居多，自改专业教语文以来，竟然成绩突出，一学期下来，将县乡校三级奖励俱收囊中，开学典礼颁奖亮相，露足了脸。
　　 然此君的个人魅力，更多却是在工作之余专业之外。其性情豪爽，喜饮酒，量是海量，拳是高拳。初来乍到，在学校同事的一次贺车宴乐中，出手不凡，硬敬六打二十几人的通关，一派大将风范，指挥若定失萧曹，岿然不动安如山，横扫千军如卷席。让我们领教了，什么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和后生可畏。从此，学校的“高拳”改姓了，变成了“李高拳”了。
　　 其尤善打篮球。校长在一次职工例会上，亲口御封他的球技是密城中学第一人。他除过投球命中率高而外，在球场上一大绝活，就是小个子给大个子盖帽。起跳时，脚底下犹如安了弹簧，身高瞬间增长了几倍。我就多次领教过他这杀手锏的威力。
　　 其宿舍斗室内的布置矛盾而和谐，俨然一幅前卫而丰富的行为艺术作品，耐人寻味。墙上贴满了他的书法作品和NBA球星的照片，室内从地面到窗台甚至悬空，都养了各种品味不俗的盆花及盆景。为了放置更多，竟然在窗户上搭设了架板，第二层上也摆满了花。在这方面他舍得花钱，在县城花市买，并且网购。像名贵的墨兰，就先后买了两次。沙发上搁着吉他和箫。吉他是高校期间买的；箫是他听了我吹奏后，心生喜欢，便在一次外出培训时买的。
　　 他因为年轻，所以精力充沛。曾和我徒步去过新集大山中的麻园，钻过万宝川山头的密林，捡过野鸡羚，掰过老树上的木花。春日来临时，一起去密城的山间挖过马莲，移栽进花盆，让《兰花草》的旋律由童谣版变成了现实版。
　　 本学期伊始，他见我多年来一直千里走单骑，便网购了一辆很好的山地自行车。从此往返家校便骑行，不再坐车了。上个周末，和我相约什字黑河北沟一日游。真正上了路，他的山地车便显示出了特有的优势，我的普通自行车根本追不上。遂滋生了不久也要网购一辆的想法。
　　 本周来校途中，我的自行车胎坏了，修车花了不少钱，最终也没有修好，致使口袋里身无分文。弹尽粮绝，奈何不到周末，并且担忧吃不饱饭没有力气翻山回家。遂在空间说说里有了只言片语流露。他偶尔看见，竟然在我饿其体肤空乏其身际余，主动来我房间，询问并慷慨借资一百元。
　　 自古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呵！得遇此同事，难道不是人生一幸事么？
　　
　　
　　 二 老李
　　
　　 说是老李，其实也就长我三四岁而已。因教书营生费脑子耗人，易显老。故凡上了四十岁的，同事间概以姓氏前面加老字称呼。既为叫着方便顺口，也显得亲切不生分。只有年龄悬殊过大者仍以某老师称之，以示尊老之意。毕竟三十年媳妇才熬成婆么。亦有俏皮亲密者嬉称其为“铁拐李”。因老李在密城大山中长大，水质不好，以致走路腿胯不行，故有此称。他亦一笑置之，毫不在意这写意特征太过明显的绰号，有时也自呼自嘲这号，一副走过风走过雨的自豪和旷达的资深做派。
　　 来密城四载，我当是和老李打交道最多者。却亦只限于琴瑟友之搭自乐班子，从未交过心。但这并不影响钟鼓乐之的高山流水意。其尤喜演奏陇东丧葬调《祭灵》及秦腔苦音味曲牌。我说有人可能会对此曲有忌惮意，他项为之强，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该死的娃娃球朝天哩”。我哑然失笑，老李混到学校发文任命的政教主任份上不容易，难得如此气硬（不是硬气）。他会演奏多种乐器，吹笛子口琴中气很足，将其吹得整天响，刚硬有余，柔情稍嫌不足。其亦善书法，临摹古人作品，极尽用心。
　　 老李是一个很慷慨大方的人，虽然一家四口只有他一人挣钱养活，倘有涉己的好事情，同事“铲”时，提酒毫不吝啬。一年前，因文科教研组原组长交流任教去了，学校遂让老李兼任组长，其实他已经是政教主任了。组员要求贺组长时，他满口答应。密城本是酒乡，建有酒厂，当地人有好饮酒的传统。那一晚上，共喝了两塑料桶密城老白干（每桶五斤装，是在街道的酒厂现提的），还有六箱啤酒（每箱九瓶装）。包括我在内的几位同事仍不尽兴，又喝光了提下的所有饮料。并且划拳喝光了两电壶开水后，方尽兴酩酊而归。而老李因为喝了太多的轮番敬的酒，已几近烂醉如泥，躺在床上不能动了，还一个劲地含混道若没喝好他继续提酒。
　　 他来密城中学前，在学区呆的时间很长，别人一直称其“李学区”。这是一个很容易和学区校长混淆的称呼。后来才知道他做过学区文书，执掌大印，是能将领导的话真正变成权力的人。他若扭住不盖章，领导所有的发号指令就等于一纸空文，斗大的麦颗要从磨眼里下去么。
　　 其平时喜着正装，西服笔挺，衬衣很白，人便很精神。若一直呆在原地不动，绝对还算得上一个很酷的中年帅叔。我一直惊叹其拥有一头乌黑浓密，像莎草墩墩一样茂盛气势的头发。起先以为是假的染的，后来发现皆不是。发是真发，厚得插不进一根针，且连一根白发也没有。摸摸自己的头发，遂心生感叹：人比人活不成呵。
　　 上天的法则其实很公平。他家乡的水可以把人吃成拐子，但绝对滋养头发，就像甘泉滋养草木一样。既是养发，肯定也是滋人。所以老李也算个聪明人，能人，抓住腿腿能爬上去的有本事人，也偶尔能气硬一两回的人。
　　 其实，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到了不惑之年方明白：形式上是什么人都不重要，关键是本质上要是一个好人，不是个日把杵人（方言，含义待考）
　　 想想，老李，其实也是一个好人。
　　
　　 三 小李（女）
　　
　　 四年前，刚到密城中学时，我并未一下子认出她。
　　 适逢教师节，前任校长慷慨大气地为全校教师订做了一身毛料西服，既是节日礼物，也算是以后的工作服。第一次集体活动，老师们皆着正装。西服笔挺，衬衫雪白，皮鞋铮亮。尤其是小李，气质一下子出来了，一看就像个干事的。那会儿我就开始认下她了，除过知道她是我的同事外，还都是教语文的。
　　 当我接手了她教的那届学生后，他们竟然私底下将我称为师爷。询问其故，方知我竟然是小李当年的老师。师父的师父现在又教他们，自然要叫师爷了。他们刚听了我对四书五经中《礼记》的简介，遂引用之并振振有词曰，人伦班辈岂可儿戏？对这些青春印痕明显的智慧和诡辩，我是宽容和激赏的。现在的农村学生太缺少这种“小聪明了”。聪明不在于大小，有就好。最怕一桩子面栽起的瓷器娃娃。
　　 后来和小李有了寥若星辰般工作上的接触。偶尔也谈几句，都是淡淡的。亦证实了她确是我在二中教出的第一届学生，是开门弟子。那年我刚参加工作，还年轻，精神头和心劲都很足。
　　 于是努力调动自己所有的记忆内存，终于艰难地拼凑出二十年前，一些依稀的画面和片段。那时候，她应该在初二四班，一个圆脸大眼睛头发浓密的小女孩，性格温和，文静少语，偶尔说话也是柔声细气，脸上总是挂着天真纯净的微笑。眼睛尤其特别，黑白分明，瞳仁很有光泽。我当是只教其语文课，并未当班主任，课堂内外的接触便很有限。时光倏忽，三年后我调离了那所学校，关于她的一切亦就无从知道了，且日渐模糊竟至全然忘却了。如此而已。
　　 二十年后，却以同事身份在密城结缘。悲欣交集，几许苍凉和慨叹，其间的深沉况味又怎能只言片语道得尽呢？人生何处不相逢。除了记忆和遥远，再一无所有。
　　 当年的小女孩，早已化蛹成蝶，成了一名中学老师，一个成熟的女人，一个母亲。
　　 而我，却也不老该老须老了。何况学生已经私底下叫我师爷了。再好的剧情和演员，都有落幕和卸妆的时候。此情寂寂，此心悠悠。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呵！二十年，一个人该是要经历多少事。世事浮云变，此心孤月明呵！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教育界有一句圈内话——山里本就是锻炼年轻人的熔炉。只是，不同的是，她的老师年已不惑，把事从完中干到独立初中，从原上干到山里。当老师的，还是很看重脸面的。此番相逢，怕见故人面，怯见学生面呵！
　　 虽是做了同事，小李对我还是相当尊敬的。比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初来那年，她的工作还未完全转正，工资也低，但夏初时分，她买了当时还很贵的西瓜，慷慨地叫文组老师们吃，我自然亦是在其中的。她还一再劝我多吃些，吃好。那是我来密城四年中吃得最香甜的一次西瓜。
　　 那年暑假，她去了一趟北京。呆了很多时日，游了很多名胜古迹，收获颇丰。开学返校后，写了很好的游记散文《京城散记》，被我发在主编的校刊上，师生们都很喜欢。她送给我一些带回来的纪念品，说是分享她的收获和喜悦。包括一盒装帧精美的在故宫门前买的扑克牌，里面是历代帝王的画像；几支高档的中性笔，一张高科技的用毛笔蘸水，可以反复使用的仿生宣字帖。只是我孤陋寡闻，拿回来后，没听清楚她的话及细看使用说明，直接用毛笔蘸墨书写，结果再也洗不下来了。岂止浪费了一张字帖，实在是学生的一片心意呵！后悔自责之情不足以言说。
　　 我女儿来校，小李很爱她，和她说话。适逢端午节，还送了她两个荷包和一串仿水晶手链。女儿可高兴了，听说这位老师是我曾经的学生时，爸爸的形象一下子在她心中放大了好几倍。
　　 人生匆匆数十春。惟愿岁月静好，好人安好，风景这边独好！
　　
　　 四 小 景
　　
　　 总觉得，他的外貌像极了音乐人汪峰。不同的是，汪峰是著名歌手和音乐人，他是乡村中学教师，教数学的。如此而已。只是，这个世界上凡长得很像的两个人，无论身外镜像如何千差万别，就生命本体而言，冥冥中一定有缘。否则，同一棵树上很难找到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而世界上为什么就偏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呢？汪峰的歌，从内质到外壳，都尖锐却伤感，坚硬而神秘。一个有思想的歌手，唱着一首诗的歌。一个灵魂的歌吟者，除过有本事外，一定是一个深刻的人。
　　 小景，也是在另一条路上走着的，一个同样的人吗？
　　 我和他已经合作了两年，现在开始第三个年头的合作了。同教一个班级，他教数学，我教语文。他当班主任，我当副班主任（这学期卸任了，只是单纯教书）。合作是愉快的，已经圆满地送走一届学生，现在又重新开始了。刚起头，另抹筷子另整盘，希望大大，前景美好。
　　 时光仍是流逝。因为年龄、学科、性格、爱好诸多差异，我们同事着，也仍旧陌生着。相交仍是很浅，相知亦是很少。我们在学校的各类聚会中，一起喝过酒。和其稍显单薄的身体相比，他酒喝得倒也干脆，安静地喝，亦很节制。但只要是场面上他输的和该喝的酒，都很实在地喝下肚了。却从未有扶得醉人归的场景。其实，酒如人生，人生如酒。生命就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的酒事而已。酒场观人，十有八九是准的。
　　 倘说到正经的教书营生，他却是绝对的实干家和实力派老师。连续多年教两班数学且担任班主任。课上得好，成绩一直不错。得过许多县级奖励。对坚持不懈，教两班主课的老师，我还是很佩服的。毕竟，教师第一要务，当是在课堂。课堂也是战场。凡离开一线，即使说的比唱的好听，学生终归心里有杆秤的。教师么，到底还是要教书的。
　　 他业余爱好象棋，羽毛球和跑步，还有周末在房间里听唱一会卡拉OK。亦是极节制的。因我对象棋不感兴趣，只是听闻他棋艺很高，却从未与之交过手。刚来密城时，我们在一起跑过步，感觉他还是很能跑的。但后来就不怎么跑了。而与其相处最多合作醉愉快的，当属打羽毛球了。他是除过校警李之外，和我配合最默契，打得时间最长的羽友。打坏的球拍和球已不胜数了。生命的意义在于运动，惟因这交集，便体会到了更多健康，清新的气息，及阳光的味道。大家好，才是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