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许是天色已近黄昏，路上的车行渐渐稀少，伴着冷风的空寂慢慢袭来。我站在宽阔的路边停下脚步，回头看走来的方向，路曲折在身后，像我这一路百转千回的思绪，已经看不到最初的起点，只有朵朵格桑花一直伴随着我，在夕阳下摇曳着缕缕幽香。
　　 我很少有如此执着的耐心，将晨曦踩成夕阳的辉煌，只缘我身在这个辽阔的异域，还因我的前面一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晨曦初撒开始，他便一直走在我的前面，身上行囊的重量并不是很重，我足可以赶几步便可以超越他。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只想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身着暗红色衣袍的背影，一会儿站起，双手合十，再次匍匐到地。
　　 这样的动作他整整做了一天，我也整整在后面看了一天，他是我这一路走来看见的最小的朝圣者。我不知道一个人的信仰要沉淀多久才会如此的膜拜，但是，看着眼前沉稳的身影，这似乎又与年龄无关。
　　 我不懂眼前这个小小的身体里到底蕴藏着多大的力量，就这样慢慢前行，我已经是双腿发软，但他依然一丝不苟地做着所有的动作，继续向阳光落下去的方向走着。夕阳在他的身后拉开一道长长的影子，我看不到他暗红色的衣袍，只看见他的双手触着夕阳的红，将他最高的信仰染满辉煌，然后，五体投地的去拥抱大地。
　　 格桑花像一朵朵雪域高原上的精灵，一路跟随，在他的身边绽开着笑容。我想，任何路过的人都会被他的虔诚感动，但是，没有人能停下脚步与他相随，只有这些默不作声的格桑花，永远都是朝圣者虔诚的见证。也许，这个背影对向往的坚持，除了来自信仰的支撑，还来自大自然的力量。
　　 夕阳下，这是一幅绝美且震憾的画面。我摸着背上的画板，这一路，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细细描摹着这小小的背影和他脚下的格桑花。很多次，我都想支起画板，将他的虔诚定格在某个瞬间，然而，我怕我的停歇会让他远离我的视线。他是我一路走来惟一的伙伴，从晨光中走向夕阳，最后，我会跟随他走进无边的暗夜。
　　 他终于在一个路口停下，在距路口不远处的一个玛尼堆前坐了下来。我站在离他几米的地方看着他，虽然暮色很浓，但我依然能看得见他的脸：一双大大的眼晴，黝黑的肤色融在暮色里，模糊了他的脸型，他额头上的土渍是他一路拜过来的痕迹。
　　 我看见他也抬头看看我，然后将身上裹着的厚衣和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卸下来。西藏的白天是阳光的世界，没有一丝遮挡的紫外线赋予了这块土地最暖的温度，然而，夜来了，白天留存下来的一切温暖都会被风一扫而光。我看见男孩子身后的五彩经幡在风中冽冽摇摆着，这个夜晚我们要在这里度过吗？一路相伴，我已经将他视为我们。我看看周围的空旷，一种对异乡莫明的恐惧，让我不住祈祷黑暗不要来临。
　　 我放下身上的画板，还有那个小巧的帐蓬，我不知道要把它扎在哪里，或者，我应该走过去，到那个男孩子身边。
　　 嗨，你好！我有些笨拙地向他打着招呼。
　　 男孩子看了我一眼，手里正从他的随身布袋里拿出一块糌粑，他羞涩地冲我笑笑，然后将手里的糌粑举向我。他应该知道我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或者，他已经当我是朋友，所以他才会将食物分给我吃。
　　 我放下手中的画板和行囊，就着他的手轻轻地掰下一小块，像小时候从弟弟碗里拿走一块吃食那样自然。我放入口中：嗯，好吃！
　　 男孩子听到我对他送的礼物的评价，又一次冲我笑笑，我看见他洁白的牙齿在黑暗中泛着浅浅的莹光。
　　 你好，我叫梅朵，你呢？我向男孩子伸出手，我完全被他吸引住了，他一路的虔诚，他朴素羞涩的笑容，还有他洁白的牙齿。
　　 梅朵？你的名字真好听！在我们这里，梅朵就是花的意思。但是，你不像是这里的人。男孩子的汉语说得很流利，这是我没想到的，但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反而顾名思义地解读着我的名字。
　　 梅朵，这个名字我用了二十几年，何尝不知道它的含义，赋予我名字的那个人，希望我的人生像花一样，花开艳丽。然而，我是他的花朵，他却再看不见我的花开。黑暗里，我摇摇头，极力不去想念离开我多年的父亲。为了掩饰我心中早已泛起的波澜，我自顾伸手在男孩子手里又掰下一块糌粑，慢慢咀嚼着，轻声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男孩子好久没有说话，他像身后玛尼堆上的一块玛尼石一样宁静，我不敢去打扰他。他在我眼里，有着谜一样的色彩。良久，他才轻轻吐出两个字：次吉。
　　 我知道，这里的人们起的名字都会有一定的寓意，但我只知道自己的名字是花的意思。我问次吉，这两字代表什么，他回答，初一，便再没说话。他的眼晴看着黑暗深处，紧闭的嘴角轻微地颤抖，他手里的糌粑已经被他揉成了一团。
　　 我不知道次吉心里想什么，但我想，他一定想起让他刻骨难忘的事亦或瞬间。我向次吉一样看着远处，这里的夜静得让人藏不住一点心思。白天里，我思考后的一些沉淀，如阳光下的浮云，在心中渐渐升起，我看见远处的雪山闪着光辉，父亲在山巅俯身看着我。父亲，那个生长在雪域高原上，后来在中原因病而终的汉子，是这块土地上走出去的最优秀的男人，而我继承着这个高原男人的优良血统。
　　 我拿过父亲留给我的画板，父亲就是在这上面描摹着他短暂的一生。临终前，他将画板交到我的手里，里面有一幅没有完成的画：依山而行的布达拉宫已初具图形，埋在云朵里，五颜六色的格桑花从远处雪山脚下开始延伸，一个瘦弱的身影轮廓在格桑花从中若隐若现。我一直不懂父亲这幅画里的内涵，我只当是父亲在思念他的家乡。
　　 这幅画是父亲留给我的遗愿，从美术学院毕业的我，几次想循着父亲的风格将它赋予完整的生命，然而，每次我都无从下手。虽然，我流着高原人的血，但对于雪域高原的一切，我是陌生的，可以说是一片空白。一幅画，对于画者来说不是色彩的堆砌，而是对人生的解读，对生命的诠释。我钦佩父亲对艺术的严谨，所以，我带着父亲未完的遗作，来到他的故乡。我希望可以在这里找到灵感，找到我二十五年人生中从没有出现过的东西，来填补父亲留在人世上的空白。
　　 这是什么？次吉的声音将我从对父亲的思念里拉了回来，我看见他用手指着画板，而他另一只手里擎着一只蜡烛。画板，绘画用的。我打开画板，父亲那幅画还夹在里面，用一层薄薄的宣纸覆盖着。我轻轻将宣纸揭开，借着蜡烛微弱的光，将父亲的画展示在次吉面前。
　　 格桑花真好看！还没有画完？我惊奇次吉看出这是一幅未完的画作。你也喜欢画画？我看见次吉点点头。我不在纸上面画。那在哪里画？画画当然要在纸上画了。我不解地看着次吉。次吉抬头看向夜空，此刻，已有几颗星子在看着旷野的我们：在地上画，在心里画。
　　 在地上画，在心里画。这句话是多么的熟悉。父亲说他小时候家里贫穷，喜欢画画的他，可以将任何东西当成他的画笔，把任何地方当成他的画布。草地上，宁静的湖面，白得刺眼的雪地，夜黑躺在床上毡布上的时候，他便在心里泼墨着他的未来。
　　 是的，高原上，无处不在的景致本身就是一幅幅脱俗的画作。我似乎有些懂得了父亲，为什么他会那么喜欢格桑花，为什么他的很多画里，每一幅里都有格桑花、雪山、布达拉宫、经幡的影子。也许，父亲是多么渴望能回到他的故乡，再看一看这里辉煌的美丽，再看一看格桑花开的壮观，而不是只能在那个浮满尘埃的世界里种下他对故乡的思念。
　　 我看着父亲画里面那个模糊的轮廓，他应该是一孩子，一个像眼前这个小次吉样年纪的孩子。或者父亲画的是年少时的自己？
　　 我折上画板，也许，我还要继续走下去，走进父亲心中的高原生活，才能真正理解父亲心里想的。
　　 嗨。我轻松地向次吉打着招呼：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朝圣？我看他年纪只有十岁左右的样子，而且我听说有的人为了朝圣在路上就失去了生命。
　　 为了天，为了地，还有，为了那里。次吉抬起手臂指向远方。
　　 听了次吉的回答，我怔住了，这句话在这么小的孩子里说出来，我还是有些意外，难道他就不会为了自己吗？我的表情暴露了我心里的疑问。次吉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画板说：没有天，没有地，哪有自己。
　　 没有天，没有地，哪有自己。那一夜，我一直在思考次吉的话，天是什么，地是什么，自己又在哪里……
　　 【二】
　　 我背着画板走出家门的时候，母亲一直跟随在我身后。我听到她轻微的喘息，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但是我不能不离开这里，父亲为了母亲将自己永远留在了中原，只有我能实现他最后的愿望。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也是迫使我离开这里，去追寻父亲走过的脚步。
　　 梅朵，你真的不原谅妈妈吗？身后母亲的声音里带着眼泪，一只手紧紧地拉住我的手。我没有回头，泪水在眼里打着转。我想爸爸。母亲听了我的话，慢慢放开我的手。我知道，这句话会让母亲更加难过，但是，我不想伤害她，我只是说出了心里话。
　　 母亲没有再跟随着我，然而我却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我回过身，看见母亲凄哀的目光，父亲和我说过，他就是被母亲的眼晴迷恋住了，所以他甘愿将生命终结在异乡。我抱住了母亲，对于母亲来说，我是父亲的延续，我应该如父亲一样满足她的一切愿望。
　　 但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做，父亲是我心中的神，他像雪山一样耸立在我的人生路上，没有人能够跨越他在我心目中的高度，更不可能有人能代替他在我心里的位置。
　　 母亲搂着我的肩，将我头上的乱发搁在耳后，你梁伯说要见见你。
　　 又是梁伯。从昨天到现在，母亲和我说的话，每一句都离不开梁伯。我放下手，没有看母亲，没什么好见的，我说过，我不会干涉和阻止你们的任何事。
　　 可是，梁伯也是看着你长大的长辈，这几年多亏了他过来照顾妈妈。每次母亲说起梁伯，我的心里都会莫明地烦燥，声音也在一节一节升高：他是医生，治病救人是他的责任和义务。
　　 我转过身，向外走去，母亲的眼泪一直是我的痛处，像父亲一样，我们都是最怕母亲流泪的人，然而，我抱着父亲的画板，做不到叫另一个男人为爸爸。尽管我知道，母亲会伤心，她的病也许会加重，但我还是走出了家门。
　　 院子里，花团锦簇的格桑花开得正旺。
　　 我和母亲说过，没有人能代替父亲在我心中的位置，梁伯也不能。梁伯是父亲和母亲的朋友。
　　 小时候，我很喜欢梁伯，他是实现我愿望的圣诞老人，每一次，我怀抱着我想要的东西，都幻想着，如果他是我的爸爸多好。但是，自从爸爸离去后，母亲的病痛需要人照顾，梁伯是医生，自然成了我家的常客。也许是对父亲的思念，或者是看到母亲越来越依赖梁伯，我对一直和蔼可亲的梁伯渐渐反感，父亲离我而去了，他又要夺走我的母亲。一种对失去的惧怕，让我一次次伤害着精神脆弱的母亲，我知道，我每次负气离家后，梁伯会过来安慰母亲，看到梁伯为母亲擦去眼泪，我都会疯狂地想念父亲，就算他已经离开我五年之久，我依然觉得他就在我的身边，在他种下的格桑花里，每天看着我的来去。
　　 窗前，父亲种下的格桑花每年都会开放，母亲会在春天拔去院子里的草，只留下格桑花年复一年开了落地撒籽，来年又是满目花香。格桑花开放的日子，我从不会孤单，天气晴好的日子，我会架起父亲的画板，格桑花让我在回忆中摘下它的美，入到我的画里，也将对父亲的思念融到画里。
　　 我回身看看父亲的格桑花，我要去寻找父亲留在格桑花里的东西。
　　 梅朵，你要去哪？整天跟在我身后阴魂不散的丰翼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我继续向前走着，这个男人一直是我屏蔽的对象，今天遇到他，算我倒霉，也算他倒霉。
　　 美术大赛你还参加吗？我不想参加，没灵感，不知画什么主题的。
　　 你行。你参加吧！不仅奖金丰厚，作品还要进行巡展，哎——你听我说没有？哎——你去哪？我去哪找你…..
　　 我摇起出租车的车窗，将丰翼的声音阻在外面。机场。司机看了我一眼，又看看在外面跳脚的丰翼。我看着司机，司机看着我，点点头，车向机场驶去。
　　 我就这样离开了母亲，只带着父亲这幅未完的画作。我一路的沉重，直到脚踏上这块神奇的土地，才渐渐散开去。这里是父亲梦魂牵扰的故乡，父亲说过，做为一个画者，一定要来到西藏，这里有高的极致，也是美的极致，只有站在世界屋脊上，你的灵魂才会彻底的宁静下来，色彩在你的手上才会有生命。
　　 我相信父亲的话，尤其是我看到次吉朝圣的背影后，我相信会寻找到我需要的。然而，我知道此行的目的，却不知要如何去做，要去向哪里，直到次吉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里。人生路上，很多相遇都是偶然的，但，相遇后细细回想，偶然的相遇也是必然的。也许次吉就是必然出现在我迷茫中的人，因为，我不能在父亲的故乡迷路。
　　 那一夜后，我和次吉成了朋友。
　　 我今年十二岁，我叫你姐姐吧。次吉的眼晴在晨光中向一潭湖水一样清澈，我想起父亲的一幅画——《纳木措湖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