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居密城的一半年，感觉环围的群山是屏障，是重压。对一个在原区住惯的人而言，突然有一种画地为牢的逼仄和焦虑感。目力所及的极限，惟剩下狭小的天空；地面上的事物，亦只有层层叠叠挤压着的群山。环境和人事的双重水土不服，一度让我飞蛾扑火般决绝的远山的呼唤梦，碎成玻璃渣，反射着太阳抑或月亮心事重重的散散目光……
　　 这一切都让人忧伤。虽然这个字眼对于当初正奔四的我而言，竟有些自恋和暧昧的男旦味（素来对此字眼有饮了鸡尾酒混合可乐般的抵触）。试想一个二十余年饮惯了清茶（间或罐罐茶）的人改喝饮料，多少会有尴尬不安和植物神经紊乱症状——尽管早在心里就认定了李玉刚的《新贵妃醉酒》乃天籁之音，是任何原装的女声都无法企及和超越的。一切绝美的艺术其实都是错位和分裂，是上帝醉酒后的涂鸦和恶作剧。完全和谐及经验认知之内的，即使再美，均是庸常和公共的——艺术的终极评判标准，只有个性，没有共性或者说共性已没有意义了。不艺术的人照样可以活得很滋润。倘真心入了局，要讲游戏规则的。如同铁了心入伙，要交一份投名状的。山寨版的山寨艺术充斥时代，让人失望久了，不免恶心，甚而寒心。于是只有寂寂复寂寂似匿迹的寒蛩，行行复行行似豹样遁山不出了。荷笠带夕阳，青山独归远，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了。
　　 进入第三个年头的时候，却真是托体共山阿，亦是托心共山阿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其实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现象。陶令当年有点小看不开。其实没什么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夜，密城还真是一处神仙流连的好地方。
　　 忧伤不再，男旦卸妆，诗意还在。却终觉少了些什么……
　　 打破了普通人在心底设置的极限和障碍——三年徒步翻山越岭栉风沐雨仅单趟五十里从未间断，与狼虫蛇豹山鬼巫瘴擦肩而过；喝了沉淀后还余三分之一白糊糊的开水，虽未补充到天然钙，却亦身手敏捷疾走自如，未得结石和加入密城拐子满街走的行列；坐井观天，却心性洞明笔耕不辍，拙作还颇受同行资深者期许和年少者追随；每年有十天二十场的免费秦腔大餐及吹拉弹唱的场地和乐友；吐纳山林间天然氧吧的空气，便觉神清气爽，大大延缓了衰老的步伐……这些可都是些实在的收获和赚头呵。取舍得失间的微言大义，几人能解得开看得透放得下？我尊重生物的多样性。我亦一以贯之地坚守这多样性里一分子的自己！
　　 再抬望眼，这大山已不是一种阻隔，而是绵延和纵深，厚重和坚硬，哲人和长者。在我人生的转弯处，揽我入怀，休养身心，输入真气和元气。豹隐深山，象遁大泽，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生。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以凡俗和有限之身，宿眠在这苍莽山体和密须历史的云烟卷帙中，亦非前世的修行和造化哉？每一个密城夜雨涨秋池的夜晚，我都双手合十祈祷，感谢苍穹和神灵，感谢曾经和将来的灵魂流转里生生不息的另一个自己。
　　 归去，归去。山林有大美，秋水共长天！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又是一年秋凉时。虽是过了立秋时令，白日间还时时感到夏日的威严与酷热，山间竟间或还听得到蝉鸣——然而子夜时分过后至黎明前的暗夜里，寒蛩声却似密集的雨点声漫过，已明白无误地宣告了秋日的来临和存在。失眠的夜晚，披衣站立在阳台的窗前，仰望苍穹，捕捉这有些大孤独的的傲然夜色，静听这寒蛩，却也有几许悲悲切切的虫豸的宿命哲思了。蝉于泥土中蛰伏苦修三年，方化为蝉身，于伏日阳光下发出几声蝉声，却于冷落清秋节的几声悲凉挽歌式嘶鸣后，形神俱损。蜉蝣的一生三个时辰而已，所以这易时移令的轮回之悲切，它们当真是未觉晓得罢。
　　 而这寒蛩声，却是用其特有的方式书写的小夜曲或秋声赋。却偏被我这样复杂无聊赖的心绪和耳朵接受到了。此生注定了对文字和声音的病毒，没有免疫能力的。阅读和聆听的日子，每次都似面对鲁迅先生野草湮埋的墓碣文，及已修行得酷烈惨痛，不以啮人专啮自己的长蛇。而这长蛇，亦真能以冬眠的方式挨得过这极冷的肃杀的冬日么？或许来年，凡俗人见到的，只是他的行尸走肉。而灵魂，早已在那凄怆江潭木叶摇落的深秋时令，长歌当哭罢，亦随着无尽的寒蛩声，悄然隐遁于大泽了。
　　 有一个秘密，别人是不知道的。夸父逐日倒下后，手杖并未化为一片邓林。而是一条长蛇，一片密集的填充了后世千万年的寒蛩声……
　　 每每傍山临河行进，秋高气爽日，暮云收尽溢清寒夜半，总是无来由地渴望宏阔深远的无极空间。行走之不足，渴望奔驰；奔驰之不足，乃渴望鵩鸟一样抟扶摇上九万里的高空飞翔了。烈烈疾风，四方云动，浩渺广宇，正我逍遥处。形体已愈来愈轻，愈来愈小，终至如芥如尘；而灵魂，却是愈加的鲜活和无羁了……
　　 然而，我还是活着当下的大地上。被空间切割和囿绊的焦灼感，总也似夜半的雾气般弥漫，侵蚀着每一根毛孔和心灵的角落，并且长出霉菌，或开出艳若桃花的恶之花，结出仙人球样带刺的果。于是，灵魂便也常常不安宁了。
　　 寓居密城第三个年头后，我知道了，顺着小河沟斗折蛇行，将进入鬼府深谷，尽头是悬崖峭壁；顺着大河川走，会出现更宽广的河川甚至是冲积平原。然而也有尽头，那就是大海。对于在陆地上生活了数百万年的人类来说，大海不是自己的家，是鱼的故乡。当年阮籍穷途哭返时，少有人解其深意。不惑后的我在密城的某一个月黑天高的夜晚，终于明白：只要在大地上行走，夹在人群中生于途死于途，于他自己而言，便是无限和永恒；倘出列独行逃遁归隐，并且速度极快，不论怎样走，都是一条死路。
　　 那么，离开大地，向天空行走呢？浩瀚的星空，永远是广阔，自由和无限的代名词。现在的我，只敬畏两样东西——浩渺的星空和内心真善美的道德法则。
　　 然而，星空是神的家园，不是人的故乡。人死后灵魂能否与神同在，于活着的个体的人而言，亦未可知。只要现实的躯壳还活在大地上，灵魂就是被磁石牢牢吸附的铁钉。
　　 先知样的天体物理大师说，宇宙亦是有边界的，时间也是有限的。虽然宇宙自大爆炸诞生始至今，肥皂泡一样炫目地膨胀着。可它终究要破的，死亡并消失的。
　　 土拔鼠一样的我，只能继续在大地上行走。至少有生之年注定是这样的。
　　 既然改变不了一种既定的命运，何妨将其过程进行得彻底些。那怕酷烈惨痛，亦终是将生命的印痕刻画得深了些。这是唯一能让精神持有尊严的方式
　　 “三月残花落更开，小檐日日燕飞来。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宋人王令的《送春》其实是不屈的精神向命运下的决斗书。一个文士，却有几许我特别期艾的战国时期士的风骨。在某一时刻特定的维度里，人类原应是能够和上帝平起平坐的。总有一些夜半醒来望穿苍穹的人，本来就不是上帝批量生产出来，可以忽略不计的复制品。
　　 于是，在大地上行进，打破空间和距离的极限，便是自由和永生的代名词。我知道，自己所有的焦灼，只缘于对有限的憎恶和反抗。不是为身体，而是为精神和灵魂。
　　 密城是山的海洋，行走着的我是其中的一尾游鱼。6000多年前，就在此地走失，梦游般被地火烧融显影定格在半坡的陶盆里面。在某一个林暗草惊风的残阳如血的黄昏，我逃逸了。又重新遁回了密城褶皱的山体里。许是厌倦了游动的行进方式，便摇身变成一尾赤豹，用快如闪电的速度追赶着夸父的亡魂。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今年这个多雨的夏日，骑自行车经密城南川过花花庙至酒坊，然后沿公路翻山下到另一条川道。山顶有座小庙，两颗古槐森然。对其鞠躬，惟敬固守寂寞穿越如许岁月的沧桑和淡定。下到麟游酒坊及两亭镇管辖的卞坡叶家塬，又一路直入李家河及川道沟老，方回返，大雨瓢泼中哆嗦着一路狂奔过万家城焦家沟园子沟盖王及密城管辖的上李梨园曹家沟稔沟后返回。虽成落汤鸡，却亦内心舒畅。为自己的速度耐力生命力等豹性的绵延，亦为雨中的苍莽青山绿水烟云缭绕。日行百余里，有一种大欢喜大自在。而重走密城至新集至龙门枣子川的路，竟是恍若隔世。许是雨后初晴，群山葱绿，养眼怡心，几近奢侈感。唯一变了的是道路硬化了，小康屋多了。人若真能摈弃世俗的生存状态标准评判，拒绝从众迎合时下形式。安家于此间，当时多年以后城镇化荒漠里，令人奢侈和向往而不可得的人间天堂。世事如风水轮流转，谁又能说得清呢？
　　 中年听雨是一种境界。而已入不惑的我，却是实实在在遭遇了三个小时的天浴。中秋放假，在明知有雨的情况下，因惯性使然，骑自行车经坷台上二级路回家时，突遇瓢泼大雨，无处躲藏，进退维谷。只好咬牙继续推着车前行。雨借风力，打在脸上，刀割样疼痛，眼睛也睁不开。浑身湿透冰冷得失去知觉。只有双腿不停地机械迈进。上了什字塬时，天已黑透了。想到我曾经的许多心性文采极佳的男女弟子还在工地或车间加班，心便释然。觉着此生永双脚丈量大地栉风沐雨，亦是一种修行和祝福。只有这样，心里才好受些。所幸没有感冒。但数天来，神思恍惚。返校后，依然蔫蔫的。也许老辈人说的不错，大雨会把人淋出病的。我大约只是把魂弄丢了。倘若奶奶那辈人还在，在午夜叫叫魂，许还真是有作用的。可惜，流年似水，阴阳两隔。我们都回不去了。
　　 如许年后，方明白，山体才是隐蔽躯体而安妥灵魂的最好载体。也是唯一的载体。
　　 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