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卷书一定是要读的，万里路却未必非得要走。对于经略诗书者，此亦为一条蹊径也。唐代诗人王维一生大多数时间，是隐遁于终南山褶皱深处的辋川山庄。直抵心性本真的诗都是在此间写出的。而略带变徵之音的零星边塞诗，亦不过是点缀于其诗歌天空的几朵浮云而已；大西洋彼岸的英国作家哈代及勃朗特三姐妹，终其一生老死故里足不出户，而其作品却成了大不列颠文学殿堂的经典。大小远近内外本同源，外形殊异，质实一也。惟一种能量在玩过家家而已。然而，天上才数日，世上已千年；一叶一菩提，一花一世界。不过是前尘后世轮回中谁在宿命里徘徊，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终难解的关怀……
　　 白云苍狗，世事悠悠。许多年后微小如尘芥，淡然如野菊的我，惟因现实生活的困窘，是去不了许多地方的。尤其在这个愈加密集繁琐昂贵的时代，行万里路早已成了我一个缥缈的梦，在数年前就搁浅了。于是，只能数年如一日地，局促于陕甘交界处万山圈子里的密城一隅，继续做些古人还未做醒或做厌了的诗文梦。这梦其实已非常边缘化了，于大多数人而言，几乎没什么现实的功用的。而我之所以还自说自话，痴人说梦些文字样的东西，惟因生命空谷回音里的大寂寞大孤独，只能用诗文和落花飞絮清风白云去填充了。上天命定了一种生命模式和轨迹，文字就是其在不归路上，以僵尸和磷火自燃的方式，给自己抛洒的纸钱和招展的引魂幡。烈烈风动，逝者已去。这人间没有黄竹歌声动地哀，没有了一滴惜别的眼泪，文字就是诗人的安魂曲和墓志铭。
　　 三界之中，我写，故我在；我不写，肉身便灰飞烟灭。三魂七魄俱袅袅邈邈无影踪，这茫茫尘世，还有什么能证明我曾经来过？
　　 毫无疑问，新集当属密城更为荒远幽僻封闭的纵深地带。此地原来设乡，自撤乡并入密城后，原先尚余的温热之气似亦消散殆尽了。本来就不多的一些山民迁户上原或买房进城，加之盖小康屋向镇点集中，原先撒豆子式散居在山旮旯的村庄，亦似炉膛里灰烬样清冷了，败落了，空芜了。惟留山形依旧枕寒流，白云千载空悠悠，人世几回伤往事……
　　 有一种人，注定是为精神和形而上的内心世界而生的。其生命年轮到一定圈数后，亦是注定要避开尘世的繁华和热闹的。至于大隐隐于市之说，纯属虚妄和荒诞。隐于市的别说是大隐，根本就连隐者也算不上。隐只是一种别有用心的招牌和伪装的外套而已。
　　 浮生过半，而我内心的生命时空许还要更荒芜和久远些。我只是现实版的复活了的晋人王质，和一路从天台山走下来的刘晨阮照。前度刘郎今又来，到乡翻似烂柯人呵……
　　 新集自然成了我精神皈依的后花园和私密地带。密城距新集三十里路。但因工作缘故和现实条件所限，三年间只是零星去过两三回而已，只是匆匆过客，停留时间亦不会超过两三个小时。思想起自是不胜叹惋。然而这学期末，因校际间老师互换监考阅卷，我遂有了去新集的机会，将在此度过五天时间。欢喜向往憧憬之情自是难抑，恍若又回到年少时的诗情澎湃岁月。
　　 包车将新集的老师送下来后，我们一行九人坐上回返时，天色已擦黑。一路我都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看外面黑魆魆的夜景。没有月色，自然没有鲁迅看社戏时的景象，但心情是一样的。达溪河两岸后退的山的轮廓，亦恰似其笔下黑色的踊跃铁的兽脊。不同的是眼下的时令是隆冬。自入冬以来几乎无雪，所以并未觉着过分的萧索和寒冷，且诗情画意丝毫未减损。大约惟因心是热的罢。
　　 天完全黑下来，我们走进了新集九年制学校。学校距街道约有二里多路，亦远离村部，连一家小卖部也没有。对其掌故颇为熟悉的同行者说，学校的平房亦盖起时间不会太长，八九十年代师生都是在土窑洞里上课办公的。称得上是名符其实的乡村学校。里面的人亲近如一家，男老师适逢烟瘾犯了而烟盒瘪了，便向其他老师要或直接从口袋里掏；女老师做饭时，恰好没有油盐酱醋了，便向其他同事借。学校的灶夫在此校做了二十三年的饭，至今每顿饭总是精心调烹一丝不苟，几乎把每一名老师当成自己的孩子喂养。学校停水时，他用架子车拉水回来，添满灶上的水缸，还亲自一桶桶提着送到其他老师的房间里。他不仅会做饭，还会唱秦腔，竟然是反串旦脚，嗓音清脆余音绕梁，听后三月不知肉味。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带自己的板胡，未和其合作一回。整所学校，就是一个大家庭，实行的是名副其实的原始共产主义！就连村民养的狗和流浪狗，也是理直气壮慢条斯理一副绅士做派，踱进校园吃垃圾堆里学生浪费的营养餐，灶上和其他老师的剩菜剩饭。没见谁有意去驱赶过。也许他们皆深谙这样一句老话：老天爷既然世下了狗这一物种，有人吃的就应该有狗吃的一口饭。据说狗曾经于人有恩。而且是大恩，问问民俗学家自然就知道了。也不是白吃，它们似乎也天经地义地成了学校义务的看家护院者。看到生面孔，总要机警地吠几声。四五天后，连我们九人也认下了。即使在校外见了，也摇尾巴，作亲热状。及至在老式三间尖顶大教室监考时，方惊异于鸟雀才是教室里真正的主人，它们在椽缝隙筑巢安家，吃孩子们掉下的馍渣饭粒，有些胆大调皮的竟然从孩子们手里口里抢饭粒，全然不惧人，在监考老师和学生脚下盘桓，大约觉着我面生，还抬起毛茸茸的小脑袋好奇地盯了很长时间。在这里，二年级的这群孩子和鸟雀们都成了天使。白天他们和谐相处，晚上的睡梦里，鸟雀们便将自己的翅膀借给孩子们，让他们在天庭自由翱翔……
　　 校领导和普通老师看不出有多大区别，尽地主之谊招呼我们时，猜拳行令输了就大口喝酒，从未见有往出接酒或老师主动要求代领导喝酒的。和我们打篮球时，拼抢甚是激烈，校长俨然成了主力队员。一种做派和氛围时间久了，原是可以传染的。我带上来的茶叶喝光了，茶瘾犯了，便去校长处索要了一些。好茶下肚，原亦是可以销万古愁的，且会激活发酵出无限的诗情的。大约是在《灵台教育》上读过我的文章，无论是喜欢或有点印象，校领导竟特意给我安排了一位女老师的房间，据说还是待字闺中的。住在里面，很有一种惴惴和新奇的感觉。总怕自己身上的荒野气息和里面过于精致，洁净，馨雅的氛围不相宜。一反往日，入睡前我总要洗洗脚的。可惜，里面只有阿尔卑斯糖，没有茶叶，半夜茶瘾发了真难受。然而，诗意和灵感还是比平时多了去了，喷涌而出的文字意象非常鲜活。
　　 新集的夜真静，以一座座山川相连的姿态静默着。好多年都没有见过这么纯净深远的星空了，每一颗星星似乎都是一个个忧伤的眼睛。它眨眼的间隙，我生命里的四十一年就过去了，长沟流月，河汉灿烂，斯人独憔悴。这辈子基本上没写过什么诗，诗无法承受我生命里的不能承受之轻。早年的情怀钩沉象喻符示诸古典诗词结成一本《绮思集》后，我开始用冗长厚实的散文小说等体裁，来承载个人的心灵世界了。就像仍怀恋着精致的青花瓷，但真正走入一个人的边界后，还是喜欢用脑袋大小的耀州黑老碗咥饭，才觉着实在，地道，过瘾。我不是老陕。我的根在什字原，现在成了密城人。新集不眠的夜，就是一首首灵台无计逃神矢的诗经！读不尽的满眼苍凉，读不完的我生命里凋零的风景。过眼滔滔云共雾，正我逍遥处。沉睡多年的诗的梦，在这冬日的寒夜，竟也隐隐分蘖了。就像天上眨着鬼夹眼的星星嘴角的一丝浅笑……
　　 上午监考完毕，徒步走进了新集柴朝村南面的小川道深处，绝无人烟，徒留几处稀疏的荒芜了的破旧村落，干枯的荒草在风中萧索着。沟老以前叫老庄村，现在早已没有了人家，只成了一个还活在化石样老人嘴里的地名了。位于灵台千阳陇县的交界处，翻过梁就是千阳的上店子乡和陇县的草柏乡了。旷世的寂静，孤独的行者。万径人踪灭，却没有了独钓寒江雪的隐者。我注定走不进唐宋月色和元明画卷了。此生只是行行复行行，在一个人的边界里，一条道走到黑的。
　　 改日自中午12点出发，与一曾是新集土著的年轻同事一起，徒步走进白马川，此川道窄且狭长，一条洁净落寞的沙石路间土路直通看不到尽头的沟老。万宝川农场七分厂就坐落在此川道，当年甚是红火，人气和那个时代的激情燃烧的理想主义色彩一样绚丽夺目。然而现在却谢幕了，冷清了，荒芜了。小李老师度过童年时光的三队已经被推土机荡成平地，变成了新的田地，裸露的地面似在喃喃低语着旧日的时光和镜像。本来想到沟老的麻园，然后翻山到千阳的普社境内及甘灵路口，下到方提口，再顺川走回新集，只因冬日时间所限，加之一位独住守山的老人再三劝阻，说麻园据此太远，里面已荒无人烟。只有一个原农场的职工放养着八只狼狗，皆凶悍异常，专门用来咬猎野猪的。大约是偷吃了野猪肉后野性和灵性顿赠罢，有三只狗开始遁迹山林不回来了。主人追寻到后，它们已两眼发红，不认人了。且一拥而上，在主人的腿上留下了几个冒血的牙窟窿，这会儿正在平凉打狂犬疫苗治疗呢。若我们进去，没人堵狗，几只狼狗足以放倒撕暴了两个大男人。几次三番地劝说。我和小李老师虽然都觉着半途而废心有不甘，终是好意难却。只好在西沟口翻山越岭，穿过丛生的灌木丛，终于下到万宝川。虽然首脸和外衣挂破了几处，还是落了个逍遥自在和欢心爽快。在大山深处的朽木上掰到两朵造型极像灵芝的木花，还捡拾到数根野鸡翎，非常漂亮。也吃了许多叫不上名字的经霜后半干枯的野果，味道极鲜美。回来的半途，飘起了雪花，天地人都隐入了画卷。这才是我本真活着的状态。亦才知道陕甘交界的万山圈子有多大，灵台的南里有多深！不知为什么，已入不惑的我，好动成性，不钻山不日行几十里，便觉浑身不舒服，心性俱晦暗。除了尚血气方刚诗意十足的年轻人，我找不到同行者。时空错位的感觉其实是一种伤痛。此中滋味，无人会意耳！
　　 今天早上，终于登上了三女峰。衰草枯木间，三座坟冢静躺着。三千年的光阴和那段凄美的爱情故事，风干在历史烟云深处。三女殉情了，后世男子们的爱情气数尽了。坟体上的盗洞是后世子民最无耻的标记。我在坟茔前默默蹲跪追思了许久。密康公当是历史上第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君主，三女没看错人。许多青史留名的所谓伟大的君王，多是薄情寡义的。用辜负另一个性别的爱来换取江山的，其实是天底下第一等的蠢物。因为他们是逆天而行的。然而他们不自知，还以伟大和成功者的嘴脸自居。除过人这一物种，世间所有生物打斗抗争的终极目的，只是为了异性。地盘和食物仅仅是退而求其次的。人其实一开始就走火入魔了。前提已经错了，还能指望结果正确么？风吹斜了冢体的枯草，挂疼了我的脸。站起身来，极目远眺四望，陕甘间的群山苍茫，似馒头似兽脊拥挤着排列着，人被映衬得如草如芥，终至成为尘埃。无言，成为风的声音，云的声音，历史的声音！
　　 时间总是太匆匆，未觉意间，五天就如斯逝去了。竟有几许舍不得离开的感觉。终究是不归该归须归了。我坚决地不坐车了，回绝了几个开车同事的邀请，在这清冷的冬日午后，一个人徒步回密城。只为了再最后多看一眼新集的山山水水。一路上，还竟然有新集学校的学生在家门口向我问好。而我并没有给他们所在的班级监过考。按说他们是不会注意并认下我的。感动，就在这密城的无眠中。就在灯下疾书疲倦后，一杯淡浓相宜的清茗中。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