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人都会面临困境。就如我现在正痛苦着。
　　 要是感兴趣，在我粉墨登场之际，我不妨先自我介绍一番。我是一个作家，最近才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的新秀。当然在成为作家之前，我是渴望着知名度的，可真的出名了麻烦事儿也就接踵而至了。别的不说，单说约稿这事，数十家网络电视报刊等媒体都争着要跟我签约，我哪里遭受得住哦。我就对挨着我最远的记者说：你先说吧！那人是个小巧玲珑型的女子，戴着一副银色的团眼镜，就像墙角的野花突然被人发现了，她的脸上寡白寡白的，却就是顷刻间，又红润了，飞起了一瓣一瓣的彩霞，她手扶了扶欲跌的镜架，才吞吞吐吐说：母……亲，对，就是母……亲。我来不及思忖，就说：好吧，我就写《母亲》。
　　 现在，大抵知道我痛苦的原因了吧！对的，就是《母亲》这篇文章给惹的。痛苦到何种程度，很难有人知晓的，因为我有如临深渊，身在悬崖之感。如履薄冰说不上，我还不至于担心自己的小命会丢，而是忧虑自己的心会冷冻，到了江郎才尽的地步。那我这颗还没来及闪烁出光芒的小星星就要陨落了，从此销声匿迹了。那我的拼搏奋斗不就付之东流了吗？
　　 我的面前有一个紫色的垃圾箩，里面横躺着若干个皱巴巴的纸团，要是一一平展开来，呈现的都是关于母亲的文字。若是不嫌弃我的繁琐，我还真想把这些文字摆出来给你们看一看。是的，它们是形式多样的，几乎囊括了当今正在流行，或者目前已在消失的风格和主义。此刻，我在寻思到底有人还会看下去不，因为这样的文字应该是不能深入人心的。但为了把全貌放在阳光之下，也即把我的痛苦之河流动的痕迹都描绘出来，我只能违背那些猎奇者的意愿了。倘若你是猎奇者，可以扬鞭了，不消再停留驻足了。
　　 首先我申明，这样的文字是被我扔在垃圾行列的，不能与那些名家名作相提并论，也不能与那些为了开疆拓土死在半路的人的文字相比较。因为我只是刚出了点名的，所以，必须原谅我。
　　 纸团一：在我孩提时，母亲就是一个喜欢竹子的人。几十年过去，母亲任然喜爱着竹子。她爱说的一句话哦：孩子啊，做人要像竹子。是哦，为什么她会喜欢爱上我爸，因为我爸就是根竹子。在文革时，他宁愿为了保全自己的声誉，也不留恋自己的妻儿，一瓶老鼠药就走了。我不能怪我那自寻短见的老爸，我也不能背后骂我的妈。要不是她的培育，我不会有今天。或许正是父亲的离去，让我对竹子特别的痛恨，我的第一篇文章就是《竹子》，讲的就是我的母亲，如何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好吧，居然是讴歌母亲，回忆母亲，赞颂母亲的，那我就从竹子说起，那年啊……
　　 纸团二：她躺在了床上，眼睛望着窗外叶片颤悠悠地落下。母亲想起了那个玫瑰色的黄昏，遇上的男子，只是那男子的相貌已经模糊了。她唯一记得的就是他在笔记本里留给的一句句话。在话里，她忆起了他的五官相貌，他来到了她的面前，轻轻地搂着她在那条小径上。他说他喜欢她来着。她闭上了眼睛，想着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就像窗外枝头上瑟瑟发抖的叶片，稍微大一点的风就走了。是哦，他就是这么走的，那时文革正在风起云涌，如火如荼。一行佩戴着红袖套的少年冲进了屋里，不由分说，抓着东西就往地上砸，指控他是反革命人员，是颠覆国家扰乱政府的罪大恶极的人。他跪在地上了，流着泪水说：你们别砸了，要我的命都行。她的命如同草芥，可她只有看着屋外的竹叶垂泪，她不敢说什么，她能说什么呢？直到如今了她都不敢说什么。可再不说哦，自己都快走了。去哪里呢？是去陪他吗？她怕地下那些带着红袖套的人仍在纠缠着他，那她去了还有意义吗？她不知道了，老泪纵横了下来。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个将要逝去的生命。那从我记事起我的母亲在我心中是如何的呢？……
　　 纸团三：我老是觉得我母亲像一个人。有一天，我就问她：你为什么像一个菩萨呢？母亲木讷不语，我就看着她在偷偷地笑。又有那么一天，我问她：母亲哦，菩萨是什么样的呢？她这时高兴了起来，把我擎起得老高老高的，在她的头顶转了三圈，她一点不谦卑地说：你看我像不像？我就瞧见母亲周身闪烁着金光，脚下绽放着莲花了。她说：我乃大慈大悲，你还不给我跪下。我被吓着了，屁滚尿流，转身就跑。当跑出一百米远了，我扭转了头，瞥着母亲腾云驾雾而来，嘴里生满了莲花。当她一把逮住我时，菩萨不见了，我见着一头老黄牛在哞哞叫着。这是发生在我四岁时的事了……
　　 纸团四：这是在母亲生命中最艰难的一年。一天，母亲买彩票中了五千元人民币。一群人纷纷抵达了家里，说着信誓旦旦的话语，说为了她可以把命都不要。母亲就说：我想看看你们都有什么不要命的绝招。五六个人先是赤着身子在院坝里厮打了一番，鼻青脸肿不说，手缺腿残的都有，一汪汪血水淌得到处都是。见着她脸色苍白，他们觉得她不满意，就来到悬崖边比试，一个蹦跳下去了，另一个也蹦跳下去了，全部都蹦跳下去了，跟跳水健将似的轻盈柔美，可水花都没溅起一个，只听到头盖骨撞在绝壁上的哒哒哒的哀鸣声。母亲这时哭了，把五千元钱烧成了灰屑，算是祭奠他们……
　　 纸团五：母亲步履翩跹来到了小花园，这时月光正清凉得如一缕缕的微风吹拂在了俊俏的脸上。她微微抬起头，只见星星在静静的夜空眨巴着小小的眼睛，是那么的可爱而诱人。母亲忆起了什么，脸上浮起了桃花瓣的忧伤，那忧伤逗留得不久，在园子的另一旁正有个漂亮至极的人在等待着她，要为她传递已消亡了数月的消息。耳坠与项链轻轻地摇晃着，女人俨然聆听到了她的脚步，缓缓把隐匿的身子从香味浓郁的玫瑰花下站了出来。两个一样美丽漂亮而贤惠的女人，沉默着不言语，只是紧紧搂抱在了一起，相互感受着彼此心灵的跳动。当一只乌鸦聒噪着剪过了静谧而深邃的夜空，俩人才惊慌失措、仓促地分开，慌忙地看着乌鸦留下的痕迹……
　　 纸团六：我的母亲一直在等着个人的出现。她这一等整整五十年了。由一个活波可爱的麻花辫子小女孩等成了发苍苍目茫茫的老太婆。我见着她等得我都绝望了，就说：妈，走吧，别等了，不会有结果的。母亲努了努嘴，回答我：五十年我都等了，我还怕等不起吗？我走了。母亲嚷着：不等咋会知道会不来呢？只要等总是有希望的。我又回来，陪着母亲等了……
　　 纸团七：我的母亲在走着。这是一条漫长的路，路的两边是黄黄的土地，里面没有生长着庄稼，倒像是闲置了好些个年头了，也不生长着荒草杂物，更像是没有生长的处女地。它们延伸得很远，在路的两旁，直到视线所不能抵达的地方。母亲在笑了，她望着暴戾的太阳给她投下的阴影，她每走一步，脚就会把影子踏烂，烂了的影子又糊在了她的脚上，直到她的脚再一次踏上去。这不是游戏的代名词，而是她一辈子，一生人的真实写照。她有过什么呢？除了一次次地踩在阴影上所带来的悸动，她还真没拥有过什么。是哦，我这个儿子，这个作家儿子，在若干年前就被扫地出门了……
　　 ……
　　 我点燃了烟，袅袅的烟雾弥漫在了这间小屋里。这是一间不足十平方的屋子，墙壁上被一张张的《人民日报》《新华日报》《云南日报》等报纸裱糊着。这是我前两年搬进来住时，在废品收购站买来的报纸。因为我搬来之前，墙壁乌七八黑的，被烟熏火燎了。就是在数着用了多少报纸时，我才想着自己是能写点东西的，或许自己能成为一个稍有名气的作家。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把自己的工作辞了，整日埋头在了书海中，攻读浩如烟海的作品，研习各式各样的创作技法。饿着肚子创作肯定是不行的，我还有着一份收入，那就是我把这些年挣来的钱都存进了银行，光是利息我都吃不完。你要是怀疑我的怪，那就正常了。是啊，可以把这钱，拿去买套房子住着多好哦，可我习惯了简陋，习惯了这些年的生活方式。我只要有着念想，我就会全力以赴的。果然，两年后，我还真就有了些名气。有人劝我搬出这房子吧，我说：就是这小屋才成就了我的创作，我不能忘本。是哦，我还希望凭借它大展宏图呢！在我的身旁有着三个大大的书架，上面都是列国的精英文学，自然我国的也不例外。瞧着这些书，我就想起在书上所做的标记了，有我的心得，有我的换位思考，有我的点评。然而，它们现在都救不了我。我的眼睛无疑，眺望向了夜空，澄澈幽然的夜空，无惊亦无险。
　　 是的，《母亲》这文字，翌日早上，那个四眼蛇就要来取了。我将要如何着手呢？我真可谓是焦头烂额，心如刀绞了，我不可能就只有这点伎俩，那我的功夫在哪里呢?我的《母亲》的文字在哪里呢？写出的不是都进了垃圾箩成了一堆废纸了吗？有人会说，瞎编个什么啊，毋如写写自己的母亲，俗话说的母以子贵，怎么成了作家了，反倒不会写自己的母亲，把母亲给忘却了呢？哎呀，我的朋友，我的大大的好人哦，你可是不知道我的底细哦，我最怕的就是谈母亲这个词儿。为什么？哼，自然是，不怕你笑话，我是一个孤儿。你说，我不瞎编，我能咋样呢？可瞎编出的能让人们满意吗？说实话，我自己都不满意。
　　 我为什么会成为孤儿，这里不妨提供以下三种可能：
　　 一是我是个私生子，生父母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二是我的手脚畸形，父母们不想让我在家里立足；
　　 三是父亲死了，母亲要改嫁，怕我撤了她的后腿。
　　 他们追求各自的幸福，我是不能责怪他们的，可要我违背了自己的良心，去虚拟一个臆想的母亲出来，真是糟蹋了自己的笔墨。这些年，我算是长大了，不再依托着他人的施舍过活了，我有了自己养家糊口的能耐。对的，我有能耐了。而在有能耐之前的岁月是怎么过来的？我说了，不怕诸位笑话，我哦，乞讨了近十五年。是的，被遗弃的我被个乞丐捡去了，是他靠乞讨来的食物把我养大。可就在我觉得乞讨是门艺术时，他走了，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想办法学习文化，别再做乞讨了，太丢人了，太让人瞧不起了。我就学着苏联的高尔基，英国的狄更斯，边打着零工，边自学起了文化。而这段悲惨而苦痛的岁月，至今不是都走了嘛，我算是熬出了头，成了个作家。可这些与《母亲》何干呢？它们不能给我带来灵感，不，我不要灵感了，我要的是一种真实，一种直面的真实，尽可说是赤裸裸的真实。用最近倡导的那种文学观念，对，就是非虚构，朴素的，坦率的，善良的真实。
　　 要是我有个女人，这人又做上了母亲，生养了两个小孩，多好哦。我至少能以孩子的视角来写母亲这一角色，可我，没人瞧得起，我像极了《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卡西莫多。虽然我外在丑陋，但我心肠还算过得去。我不会随便跑出去吓人，我不会到人多的地方去闲逛，换句话说，我不会影响市容市貌。可还真就没人对我上眼。自然，也委托了人，帮我介绍了不下十个。可一见面，就被吓走了。我不能说：我是个外表丑陋，但内心善良的人吧。要是说了，肯定会迎来数不尽的石块与砖头。只是，这次崭露头角了，不清楚给有人会看上我。哪怕就是扫垃圾的我也喜欢，只要能接纳我的长相。可有不有，与《母亲》有何干系呢？除了扯淡外，我没发现有几个字是相关的。
　　 我瞧着那只表链断了的石英表，指针指向的是凌晨的三点钟了。这个时间在往日不算晚，只要埋头在白纸上信笔疾书上三页，至少都是四点钟，而平均每晚上是要写上五页的啊。但是今晚，这时间让我吃不消了，在这两年中，是我最难渡的时间，说是煎熬也罢，说是折磨也罢，说是摧残也罢，反正太难捱了。我真希望这一晚在创作生涯中不存在，就像我的母亲在我的世界里不存在一样。我痛恨了今晚，也恨起了那个把我生下来的女人。可要是我不对那四眼暗送秋波，她是绝对没有说话机会的，也就不会有这个蚀骨的《母亲》在我的创作生涯中，在我的心境中引起如此的轩然大波。那怪谁呢？还不就是自己了。我为何瞧不起高大漂亮的东北妞，看不上声音火辣的川妹子，望不见温婉秀丽的闽南女，忽略了粗犷浑厚的西北姑娘，偏偏对四眼蛇感兴趣，不提则罢，一说就到了要害软肋上。这不是在劫难逃还是什么呢？平日不对眼镜感兴趣，也不对小巧玲珑看上一眼的，可倒好了，鬼上身了。哎，出了冷叹，我还能对自己如何呢？莫非揍自己两拳就能完事。那我倒希望自己疼过，文字就出来了。可事情远远不是如此的。
　　 我把桌子底下放着的老白干拎出一瓶了，卸下瓶盖后，对着嘴就咕嘟咕嘟喝了起来。我的酒量不大，平素也就三两的份。可这酒啊，水似的灌倒进了我嘴中，一瓶喝完了，竟然又伸手想拿第二瓶。我被自己都吓唬住了，想着马上就要醉了，这可是半斤啊，足足的半斤哦。可神奇得很，奇葩得很，我竟然脑壳清醒着，一点眩晕之感都没有。我对自己说：最多十分钟就倒了。可眼睁睁看着秒针嚓嚓嚓地走动着，一刻钟过去了，自己依然没事。我对自己都在无语了。就在这时，才没有想着醉了，而是想着自己的《母亲》了，注意力集中在《母亲》上了。是啊，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