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暖】遗憾(小说征文)
(一)
立冬之后的天儿,白昼歇得太快,就跟我一样懒惰,巴不得每天都是黑的,那我就不用马不停蹄地找工作了。公交车上人满为患,热闹得跟赶大集一样。街上也是川流不息,大部分人行色匆匆,个个脸上都是单刀赴会的表情。有时候这生活还真像一场鸿门宴,你得胆战心惊地过,一不留神唯恐丢了性命。
这两天气温骤降。一下车,小风儿呲溜呲溜儿地直往脖领里灌,我像乌龟一样缩缩脖子,浑身上下都不冷,就这脸露在外面,禁受不了风吹雨打。脸,还真是个薄命的红颜,多少人为她死去活来。男的也好,女的也罢,脸不再是脸,而是装饰品。我也是,为了脸面,在这个水泥丛林里死撑。
我已经失业一月有余,现在的景况,就是看见街上乞丐碗里的钱,我都在心里流哈喇子。听说乞丐都很有钱,难怪我曾经闹笑话说要带着三婶家的小妹去讨饭,三婶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敢情儿,都是有赚头。我要是没有小宝的牵绊,我也去当乞丐,不过要找一个陌生的城市,顾及脸面嘛。
找工作的事儿,都快把我的眉毛烧着了。这边心火不灭,那边儿妹又打来电话,小外甥仔仔发烧住院,她两口子都上班,我妈岁数还那么大了,城里医院怎么走,她都摸不清。我这个闲人儿,忽然至关重要了。
(二)
陪仔仔输完液,到家也五点半了。正好路过托管班,接了小宝就往回走。晚饭还没着落,从老家带那点儿米,上个星期就吃光了。我每天都忘了买米,这一星期皆是快餐裹腹。我这种女人,真应当生活在天堂或者地狱,总之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境地,这样就不用为一日三餐发愁了。最重要的是,我就不用找工作了。
穿过小市场回家的路上,小宝叨叨个没完没了。“妈妈,你知道吗?这回我可知道了!刘杨他家住在昙花小区。我们好几个同学都住在昙花小区。王磊说他家是才搬去的,赵婷婷也是才搬去的,还有宋佳……妈妈,你说昙花小区真那么好吗?还是他们要模仿刘杨啊?他们说昙花小区可神秘了,白天是隐身的,晚上才能看得见。”
哦。我答应一声。刘杨这个名字在小宝嘴里翻来复去好几天了,听说是初一(五)班的学生,也不知怎么就和小宝这个三年级的孩子狼狈为奸了。哦,不,应该是同流合污。天呐,我错了,是情投意合!
都是工作的事儿闹得,神经都快赶上猴皮筋儿了,不知道哪天就能崩断了。去陪外甥输液前,路过一家旅馆,见门边支个牌儿,上书招聘保洁人员,工作时间早八晚五。心念一动,就进去了。这活儿我能干啊,没学历限制,而且时间也合适,不耽误接送小宝上下学。哪知那老板娘见到我,就跟猫见了自己碗里盛满了蔬菜一样,上上下下打量够了,掷地有声地问:“你有工作经验吗?”好吧,我被打败了,我没有!我一个外地人,来连务工的农民工家庭,统共才在大连待了没多久,哪来的工作经验啊!
(三)
小宝说:“妈妈,你知道吗,刘杨他爸也是农民工。他可厉害了,他家有一个免费的游乐场,就在他家楼下的商场里,我们都可以去玩。”
小宝口气里满是羡慕。我知道,我们家的条件满足不了他的那些小心愿,去年他想买个会跳江南style的变形金刚,我一看那价钱——680元,心里一阵翻江倒海,说了一通道理之后,拿一个30元的不会动的塑料疙瘩糊弄了他。每逢星期天,小宝总想去动物园,我总以这样那样的借口搪塞他。其实我也想去,但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时刻提醒我,骄奢淫逸是可耻的浪费。说白了,就是没钱。所以我得找工作,不能坐吃山空,更不能坐以待毙。
小宝沉浸在刘杨家的游乐场里,不能自拔。吃饭的时候,捧着快餐盒还在那回味。
“太有意思了。我们去了还让我们免费吃东西。”
“唔。”我最不愿意在吃饭的时候涉及到吃饭的话题,它会把我埋在大肠部位的自责陡然挑动起来,提醒我没给小宝吃好。但是我还得响应他:“你们吃了什么?”
小宝油嘟嘟的小嘴笑成一朵心满意足的小花,得意地仰起脸说:“蜜肉饭,炸鸡柳。”
“垃圾食品!以后别再去吃了。”我说。
“那我吃别的,可不可以?”
“妈妈的意思是,最好别去人家家里吃东西。”
“可那不是他家呀,是游乐场的。”小宝强调着地点。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知道是要搬出中华传统美德,说一说“无功不受禄”呢,还是给他讲我念初一时在英语书上学过的,接受别人的食物时要说“Thank you”。
我不置可否地笑,让他吃完了快去写作业。我想告诉小宝,农民工也可以过得很好,就像刘杨爸爸这样,努力赚钱开一个游乐场。但是想想,又没说出口。
(四)
我捧着手机,一边望着小宝正在写作业的背影,一边思考。
这期马帮文字群的作业主题是“遗憾”,一月一期的作业,这都马上月末了,我还没开头。马帮的作业越来越难写了,看似题目简单,实则刁钻得很。比如这期遗憾吧,人活一世,大大小小多多少少的遗憾,谁没有啊?可关键在于你怎么写才能出彩儿,才能不落俗套。
我也有遗憾,这辈子,没上大学就是最大的遗憾。可我总不能写这个吧?没上大学的人多了去了!难,真难!难也活该,怪就怪自己逞强,一口气参加了好几个征文活动。死要面子活受罪。
去年同学聚会,同学四木罗列了一堆名号,某某杂志主编啦,某某网站编辑啦,某专栏作家啦……说话的没咋地,听话的头都晕。四木那盆水,深浅谁还不知道?高中是拿钱砸出来的,三年什么都没学到,就学会逃课泡妞喝啤酒了。还自吹自擂说自己从小喜好文学,我的天呐,以后发射神舟几号几号的,我看他完全有能力做助推器,还给国家节省能源。
一时愤慨,我觉得我也能写。不说成为作家的话,至少我得证明我有这个能力。我一头扎进马帮文字群,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文字群里有个人说:我的前半生,娶了个老婆,生了个孩子,就为了这两个人辛苦奔忙。我的后半生,回头一看,其实我什么也没干。说者或许无心,听者一定有意。人这辈子,至少还是应该有一个梦想的。梦想之于我,听起来虽然不切实际,可它万一实现了呢?
我不敢说,每天叫醒我的是梦想,但是我敢说,我每天都是枕着梦想入眠的。也许梦想也和我一样懒,昼伏夜出。我想它实际上也没干什么,只不过是在我梦里折腾得风生水起,让我寝食难安。
(五)
早上坐在桌边吃饭,小宝仍在絮叨关于刘杨的传奇。我打开手机网页,开始上赶集网上搜罗招聘信息。上回倒是有一个工作挺适合我,幼儿园的保育员,早八晚五,还双休。但是我一个电话打过去,人家竟然以“距离太远,不方便”为由给回绝了。真让人窝火!
“妈妈,这个星期六我还得去啊!我们约好了的。刘杨还给了我一把钥匙。上回我去,没玩好。一层和三层都挺有意思的,一层能免费吃饭,三层是专门给女孩子玩的,玫瑰厅,一进去就下花瓣雨。旁边是沙漠,有一条很长的大管道滑梯,像眼镜蛇的样子,还是双头的。我们从蛇头进去,从蛇尾巴就滑出来了……二层恐怖,还有小幽灵,哼哼哼直叫唤,我们摸过,它还会动……”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点吃饭!”我边看着手机,边催促他。小外甥的感冒还没好,妹刚打过电话说还有点发烧,我得再去陪着输液。我妈一个人根本照顾不了一个生着病,还要吃奶的孩子。顺便,我还得出去看看,有没有适合我的工作。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不能让它溜了。
“嗯,我在吃呢。”小宝仍然兴高采烈地在说话。“妈妈,双头蛇好玩倒是好玩,可就是有点闷,管道太长了。”
“哦。那你自己注意安全哈!把钥匙还给人家刘杨。”我一边收拾自己的碗筷,一边漫不经心地盯嘱他。
“为什么?”小宝提高了音量。
“那是人家的地方,你拿人家的钥匙随便进出干嘛?”
“哦。我们打不开的,刘杨的钥匙是总钥匙,我们是小的,得用他的开完,再插我们的钥匙,那就能开了。”
“妈妈,仔仔要是长大了就好了,我就可以带他去玩了。刘杨家游乐场的四楼全是比仔仔大一点儿的小孩儿,穿着尿不湿,还在吃奶。我们还给他们换过尿不湿,还热过奶。其实都不用热,旁边就有一个自动出奶机,接出来的奶都是温度正好的。”
“没有家长陪着吗?”我很惊讶地问他。
“没有哇!保安送进去的,到点儿了,大人来接。游乐场不让大人进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啊!刘杨爸爸说,大人都太脏了,不知道干净。有时候手里拿着垃圾,随便就扔在地上了,收拾起来可麻烦了。大人要是去也行,一个小时一千块钱。”
小宝的话让我想起一个笑话:大连一女子去三亚旅游,一下飞机来个深呼吸,谁料空气太新鲜了,质量太好了!身体一下承受不了这么干净的环境,醉氧,当场中毒反应发作晕了过去。120急救车及时赶到问:病人从哪来的? 答:大连的!急救员嗯了一声,将氧气筒的软管拔下,接到汽车排气管上,让他吸了几口。她慢慢醒来轻轻说到:恩,这才是家的味道。
这个社会上有很多东西都需要改正或者改变,人要是没有了陋习,也许就会像笑话里那个女子一样,不适应。这个刘杨爸爸,竟然妄图用这种方式来扭转乱扔垃圾的陋习。难不成他是外星人?
(六)
我倒是真想写一个关于外星人的文章出来呢,正好参加大连某网站的征文活动。有天晚上做梦,梦见一个大穿越,是从地球穿越到了侏罗纪时代的外太空,看到一群恐龙争先恐后地往地球飞,一边飞还一边说,地球是最适合我们居住的地方,要是再不占领,若干年以后就被一种叫人类的生物污染了。结果有的飞来了,却不幸死在地球上了,有的很幸运,没占到好地方,成了传说中神秘的外星人。
小宝讲的关于刘杨的传奇故事,无疑是给我提供了一个素材。我渐渐地在脑海里整理成一个雏形,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果我还找不到工作,正好利用这个时间,把这个故事写完。
下午回来接小宝时,小宝又在讲刘杨传奇。我想好了,要不,我这个故事就叫《刘杨传奇》好了。水到渠成,连改都不用改了。为了写故事,我开始仔细听小宝讲故事。
小宝一看我爱听,更来劲了。遇到个垃圾桶,也会讲上一段儿:“我们游乐场里的垃圾桶是会动的,只要一扔垃圾,它的两只大手就左右摆动,像是欢迎我们的动作。可就是在六楼,太远了,还得往那儿跑。”
我打断他。“宝儿,你没说五楼呢。”
“五楼啊?那是恐龙厅。”
看,我说什么来着,就知道贴合我的梦境。真有恐龙!
“恐龙厅里有好多恐龙啊,我都叫不出名字。刘杨说,他第一次骑翼龙的时候,还吓哭了。一哭,就松手,掉地上了,哭得就更厉害了。”
晚上回家,趁着小宝写作业,我的故事大纲浮出了水面:一个外星家庭,来到地球。因孩子不适应地球的环境,所以觉得孤单。伪装成农民工的爸爸就为他造了一个大型游乐场,免费招待孩子在地球上遇到的小朋友。游乐场分六层,一层是餐厅,二层是幽灵城堡,三层是玫瑰厅,四层是宝宝厅,五层是卫生间,六层是医疗室……
我用手机飞快地打着字,字越多,越觉得后背冰凉。我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仍旧是一面白墙而已。
(七)
陪着仔仔输液的时候,趁他睡着了,我还在写。才到第二章,我就写不下去了。我越发觉得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真的有这么一家外星人到了地球,找到了小宝。要不然,到哪里找这么一个大商场?骑着翼龙在半空飞翔,那得是多大的面积,翼龙才能飞起来?再说,如果刘杨爸爸真是一个农民工,他怎么有能力建造高达六层的地下游乐场,而且不为盈利,还免费。还有昙花小区,神秘地昼隐夜现。还有神秘的大墙,看不见的暗门,黑咕隆咚的地下通道,迎客的小猴子,需要组合才能开门的钥匙……
对,钥匙!小宝说刘杨曾给过他一把钥匙,晚上回家一定要问出个名堂来!
拿到钥匙那个瞬间,我猛然觉得自己是疯了,竟然会听信了小宝关于神秘游乐场的故事。这哪儿是钥匙啊,分明就是两个黄色的子弹头形状的小橡皮。可小宝说,那里面是熟铁,不能用力弯曲,如果断了,就不能用了。我赶忙松开了正在发力的手指。
我审视着小宝,观察他的举动和说话时的神态以及眼神,判断他是不是在撒谎。根据我的经验,撒谎的人,目光都会闪烁不定。而且,小宝从小是我一手带大的,他的任何举动,我都能分析出背后的原因。可是这回我失败了!他的眼睛清澈无比,没有一丝慌乱。无论我怎么追问,他依然坚持自己的说法。我听着他的述说,确信不是自己疯了,而是他疯了。要不然,就是孩子出去玩的时候被人下了迷药。还有另一个可能就是心理上受了刺激。
我的神经细若游丝,我快要不能呼吸了。夜里睡觉,我不敢闭上眼睛,门外或者窗外的一丝响动,我都得侧耳倾听半天,心像在燃烧,烧得不够彻底,火辣辣地跳动,呻吟。半夜起来上厕所,朦朦胧胧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探究我。从那双眼睛里游出鲜红的血丝,穿起我的心,在空中抛啊抛啊……
问好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