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起夕落，白云苍狗。每天选择一个适合的时间，上午八九点钟，或者午后两三点，舒舒服服坐在门前，坐在这张吱嘎吱嘎直响的竹椅上，他身子微微后倾，脊梁靠着竹椅椅背，听凭阳光肆意地洒在身上，半眯着眼，带着惬意看车来车往的龙塘公路，看不同载重的大车小车、摩托和单车匆忙或悠闲地驶过，扬起尘埃，甚至是行人。退休后的生活令他感觉到时光的奢侈。每天拥有大把闲暇时间，所以才会不顾疲惫，莫名其妙地跋涉三千多千公里，花费掉五十几个小时，从北到南，坐着火车咣当咣当横穿过七八个省，跨过黄河和长江，舍家撇业地远赴到这座陌生的、丧失掉春秋冬三个季节的小县城，要么混杂进熙攘的街逛逛，要么安静地沿着河边走走，要么孤单地坐在书桌前胡乱翻书，要么无聊地站在楼下发呆。他并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就叫做龙塘公路，但每次从孔夫子旧书网邮购书籍，总是填写这个地址，填写‘广东省惠州市龙门县城甘香区龙塘公路芬芳爆竹厂隔壁’。自从办完侄子的丧事，他就继承了侄子遗留下的大部分东西，包括孔夫子的帐号，和一直不曾取消的网银，甚至是购书癖。他就像被侄子的魂魄附体了一样，发疯地订购美国黑色幽默作家的书籍，品钦，约瑟夫.海勒和小冯尼古特，只是邮购地址不相同。他的侄子到死也没能走出X城地区，他却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做了租客，成为芬芳爆竹厂的邻居，惟一的理由就是为了带着侄子的骨灰看一眼X城地区以外的世界。其实，隔壁并不是爆竹厂，而是一个远离县城繁华地段的爆竹经销点。向东，不足二十米还有另一家爆竹经销点，只不过那家人悠闲，住的又远，据说在县城的另一端，所以才会早八晚五，吃公粮般地按时按点上下班。而芬芳爆竹厂却近水楼台地住在经销点楼上。确切地说，她家买下隔壁的土地，盖了两层小楼，一楼做门市，二楼当住宅。芬芳爆竹厂每日营业时间长达十二三个小时，忙时营业时间甚至达到十五个小时，所以不用说，生意自然要比另一家红火，常常有小车停靠在门前。他困倦地眯着眼，观察着邻居家，耳朵偷听着邻居的片言支语，浑浑噩噩地胡乱思忖着。也许是年龄大了，老了，最近他常常坠入梦游状态，落进尴尬之中，却浑然不知。
　　 “……屌毛……捞耶……”隐隐约约，他听到有人说了句什么。站起身，听到街坊四邻都在说那个和他同样有个夭折的侄子的老北佬突然之间就捞了注1，经常疯疯癫癫地向路人寻求他侄子的骨灰，还到处张贴寻物启事，要用几张据说是满洲国皇帝亲自签章的奖状来交换他侄子的骨灰。据说，那块骨灰不同寻常，是块结晶化的草绿色舍利。“我看那个老头子有点糊涂了，”星期六，顾万的房东控诉说：“否则不会大半夜的光着脚跑到马路上，也不会絮絮叨叨，到处讲故事，哪怕是见到素不相识的人，他也要给人家讲故事。这不，他现在又在讲鬼魂了。”说着，房东歪下头，向坐在门口的顾万努努嘴。午后，阳光泼辣地漫过半空，没头没脑地洒下，钻进一切能够钻进的空隙里，钻进半掩的门里，将一道乳汁般的浮尘扬起，悬浮。
　　 他并不歧视那个唤作顾万的老北佬：中等个头，已过花甲之年头发还基本乌黑着，只有额头正中有一撮白发，也就七八根，飘扬着，像一面永不言败的旗帜。如果细看下去，老北佬浑身上下还透着丝缕难以诉说的气场，令人迷惑而又迷惘；只是这人隔三差五飘散出的体臭味儿让人心生厌烦。也许是生活习惯的差异，老北佬并不是每天都冲凉，偶尔会疏忽汗臭，拿着蒲扇，机械地摇动着，坐在门前，呆呆地看过往车辆，间或嘴唇翕动，傻傻一笑。
　　 “全世界灵魂出窍运动的始祖匡尼希斯瓦塞尔注2，至今在所有的城市还都竖立着这位伟大先哲的铜像，或坐或立，”顾万却没留意到房东的不屑，也没注意到他的存在，膝盖上放着一册陈旧不堪的旧书，继续向那几个听众喋喋不休地讲述：“他的影响力就像俄国的列宁、美国的华盛顿，和中国的毛泽东，就像孔夫子和苏格拉底，每一位能够正确运动灵魂出窍进行生活的人，都奉他为精神领袖，把他当作神邸。”
　　 “可我们这里没有呀，而且我在家里也没看到过你那个什么始祖。”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贵州人眼睛闪亮着笑道。贵州人杨宗宝在这座城市居住了将近十年了，儿子也从四岁成长到十四岁，但他依旧一直是个制作牙签的工人，长年累月地在机械的噪音与飞扬的粉尘中生活。不过，这天他恰恰休息。虽然星期六万里无云，杲阳当空，但此前一连几日的连阴天，使得那些制作牙签的篾仔注3湿漉漉的，老板只得停工，因此贵州人闲暇下来，女人和老乡逛街去了，男人和十四岁的儿子，以及那位湖南人的两个女儿留在家里则百无聊赖地听顾万讲故事。
　　 “唉，这里才多大点屁地方呀，”顾万从贵州人的笑靥里看到了一丝憋着坏的嘲笑，他不客气地乜斜下眼睛，轻蔑道：“不过就是个大一点的农村，连一点儿城市的模样都没有。而且，即便是竖立在你面前，你也看不到尼希斯瓦塞尔，因为你并不相信他，不相信灵魂是可以出窍的。许多智者和先知都曾谈论过灵魂的存在性，一个法国人甚至还对灵魂称了重，衡量出灵魂的具体重量，21.26克，标准重量，很轻的，轻得都不易察觉。如果人们都摒弃掉肉体那整个地球还能多容纳十到一百倍的人类。”顾万夸张地摇摇头，严肃道：“你们不要不相信，不要以为你们看不到的就不存在，你看就像那道浮尘，”说着，顾万向身后指了指，淡然道：“虽然关上门，或者我们置身其中，或者没有阳光时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我们不能因为看不到它，就说它不存在。”
　　 “是呀，说的有道理……”湖南人的大女儿，二十六岁的李惠玲顺着顾万的视线瞧了眼，吃惊道。
　　 可湖南人的小女儿，二十岁的李惠丽却羞涩地抿嘴笑了笑，眉目里透着不相信。湖南人两个女儿的性格似乎截然相反，刚刚被有了小三儿的老公打出家门的大女儿喜欢听顾万的故事，已经中等技术学校毕业（财会专业）的小女儿却显得内向，每次都是姐姐把她拉来，一齐听那个老北佬讲故事。李惠玲听故事时，左手捏着手机，胳膊肘会支在右腿上，上半身微微前倾，神情专注，就像一个学霸在认真听老师讲课。而小女儿李惠丽则悄无声息地捏着手机，羞涩而无聊地拍来拍去，将一帧帧细微的生活晒到微信里，哪怕是天空中的一片浮云，或者单单是一只脏兮兮的无人认养的流浪猫，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老北佬。她俩的父母也在附近牙签厂做工，每天起早贪黑，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两年前，湖南人李阿牛在家乡（湘潭）买了套商品房，说是养老用，这使得他们老夫妻更加勤劳了，也使得他们常常争吵。
　　 “那你灵魂出过窍吗？”贵州人讨好地瞥了眼李惠玲，嘿嘿一笑，用略显生硬的普通话问道。
　　 “当然，”顾万头一挺，瞪视向这个体魄魁梧的贵州人，响亮道：“我还见过我侄子呢，虽然他活着时没有女孩子喜欢，但现在，好些女孩子都争着抢着想做他的老婆，因为那里不像这边。当然，那些女孩子有些年龄不小了，有些却正值妙龄，不过她们个个都有着美丽的容靥，个个都是高傲的公主。那里的人尊重知识，尊重有学识的人，而不是利用某种合法或不合法手段攫取财富，将公有物质据忆有的人，土地呀、牲畜呀，以及泥土衍生出来的房屋、家俱和钞票。魂魄就像液体，水、奶、油，甚至沥青，有的魂魄轻盈，有的沉重，也有的长了双翅膀，还有的拥有一双利爪。有些人还没死魂魄就散了，有些人刚阖上眼睛魂魄就消逝了，有些人死了魂魄却散不了的，一直凝聚在一起，维持生前的模样，我侄子就属于最后一种。但凡有梦想的，稍微留恋世间凡尘的，魂魄都散不了，因为他们总觉得这辈子的事情还没做完，总觉得自己的生命不应该结束，因此他们的灵魂比我们存在的更久远，比生命更恒久。至于那些没有梦想的人，他们即便再怎样贪生怕死，魂魄也不会保留下来，而只能灰飞烟灭。这不是迷信，也不是乱七八糟的宗教，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侄子有梦想，有执著了一生的梦想，所以他的骨灰里才会出现一枚结晶体。我侄子的梦想就是让大家都知道，这世上除了钞票，还有要一份追求。他的追求就是让大家知道X城的故事，就是想让大家知道人其实活着，不只只单纯为了活着。不过，就算他明白这个道理，也同样很困惑，所以才会跳楼……”说到这里，顾万神情黯淡，嗓音低了下去，抬手擦擦眼眶。就在抬起胳膊的瞬间，顾万注意到贵州人杨宗宝粗壮的手掌。那是双长满硬茧的熊掌，和坐在咫尺之间那对姊妹俩的恰恰相反。当然，那姊妹俩的手也不一样，姐姐的呈出粉红色，略微粗壮一些，一看就是经常做家务的手，而妹妹的白皙纤细，就像风雨中一枝飘摇的杨柳枝。
　　 “哎，既然只是个多大点屁地方，你怎么还来这里？”贵州人却毫不同情地问道。
　　 “我也没想来这屁大点的地方……”顾万讪讪道：“这就是个意外。我告诉你说，我本来要到惠州的，那里有苏东坡，有西湖。我侄子从没走出过萧镇，我要带着他的骨灰到处走一走。”说着，顾万站起身，眯着眼向对面公路上望了望。一辆漆成绿色的农用车突突地驶过，上面搭满了青色的有两个车身长的竹子，竹梢参差不齐地耷下，形成一个颤危危的弧度，几乎拖曳到地，其中一条竹梢上还系着块红色塑料袋。一辆黑色摩托呼啸而错，空气中飘散了一汩难闻的燃烧过后的汽油味儿，以及邻居那个中年女人为菜地淋浇的臭哄哄的肥料。顾万举手扇动了下空气，种种味道却并没因此消散。他扫了眼其他人，他们却似乎没闻到，这令他怀疑起自己。
　　 顾万无法向贵州人解释。在这个魁梧的汉子面前，他总觉得词穷。于是，顾万不再理睬贵州人。他认为，跟一个愚钝者谈智商是一种污辱，也是自我贬值。他转而说起六个手指的广东名士孙子楚和富商之女阿宝的情缘注4，说那就是灵魂出窍的典型，当然还有乔生、连城和宾娘，他们都被那个山东人错误地记录在《聊斋志异》里，成为一则传奇。“阿宝对媒人说‘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其实不过是句玩笑话，不过是戏曰，她一个富二代，又是绝色女子，‘媚丽无双’，本来就没看中‘生有枝指而又性迂讷’的孙子楚，枝指就是长出一根多余的手指。但为了阿宝的一句话，孙子楚就用斧头把第六个手指剁去，可真是痴情，那可是十指连心呀。可阿宝依旧戏曰：‘请再去其痴。’这本来就是一句很明白的话，意思就是她看不上孙子楚这个既无相貌又无财富的穷屌丝。可阿宝怎么也没想到孙子楚会灵魂出窍，飘飘然，一路跟着阿宝回到那间闺房，行了夫妻之实。”
　　 “你是说，孙子楚的魂魄和阿宝好上了？”李惠玲疑问道。
　　 “岂止是好上了，还同了床，每天都同床共枕，努力做着造人运动。”顾万虚张声势道：“阿宝坠入梦境，每次都会问那个与自己做爱的男人是谁，那个男人每次都说‘我孙子楚也’……”
　　 “那就是鬼压身喽。”贵州人嬉笑着瞥了眼那俩姊妹，说道。
　　 “不，绝对不是鬼，是灵魂。”顾万更正道。抑或感觉到贵州人的不怀好意，他的嗓音怪怪的，就像丢在水底下的喇叭聒噪地播放出来的，空洞而辽远飘过来：“灵魂和鬼不一样，你那是迷信，我这是科学，懂吗。这世间哪里有鬼呀，所谓的鬼都是蒙人的。灵魂出窍后，可以寄身别人的躯壳里，但一具躯壳只能容纳一个灵魂，这也是孙子楚寄身于鹦鹉，衔回阿宝的鞋子，鹦鹉就死掉的缘故。”
　　 此刻那俩湖南人的女儿已经面红耳赤，不约而同起身离去。他呆呆地又听了会顾万和贵州人父子的争吵，忽然感到脚底飘飘的，不由自主跟着李惠玲走进那间只有一张简陋临时床的小房间。他犹豫地站在门口，摸了摸门扇，那上面一层灰尘，西侧那家牙签厂制造的灰尘。姊妹俩坐到床上，叽里咕噜说起他听不懂的方言。他彻耳倾听，却一句也听不懂。门外，那个魁梧的贵州人在向顾万发出诘问，意思是既然这座县城不好，是个屁大点的地方，为什么还要到这里？
　　 “谁想来这儿呀！”
　　 他依稀听到顾万的辩解，心思却飘忽不定，喉结上下翻动，视线贪婪地瞟向姐姐李惠玲，瞟向她的胸，瞟向她翕动的嘴唇，和那双细长的眼睛。大概她又在想孩子了。那个五岁的小男孩就藏在她的手机里，被设置为屏保，张着小手坐在大黄鸭的背上欢笑。妹妹却不理解姐姐的心境，在烦扰地诉说拿到财会中专毕业证后的艰难就业，诉说几次糟糕的应聘经历，诉说那个肉脸堆笑的好色的HR负责人。姊妹俩说了会话，忽然沉默下去。李惠丽垂着头，拇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按来按去，将一组老北佬坐在竹椅上的相片晒。他弯腰，探头，看到那只纤细的拇指飞快地按来按去，一行汉字应运而生：‘胡大师讲演灵魂说’。胡大师。他暗自觉得好笑。更可笑的是瞬间固定住的那位‘胡大师’的形象，坐在竹椅上，睡意浓浓，其中一帧脑袋歪过一侧，双手软绵绵地捧在腹前，一条白色小狗摇着尾巴，恰恰叼起大师的一只拖鞋。刹那，他似乎窥视到她的思想。她不过是在嘲笑那个老北佬。他扭头注视向李惠玲。她黯然伤神地捏着手机，忽然叹口气，斜躺在床上。李惠丽也躺下去，背对着李惠玲，玩着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