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踉踉跄跄推开房门，一股清冷的风迎面扑来。她顺手把包如扔心理垃圾一样扔到了沙发上，之后径直扑进厨房。从柜子角落拎出落着尘土的半瓶“老白干”，一扬脖子，咕咚咚地喝了几口。酒精火辣辣地刺激着食道，随之，一声接一声的咳嗽让她的身子大幅度地抖动着，呛出了泪水，她低头用衣袖擦试嘴巴，乱蓬蓬的头发乌云盖顶。她又拿起酒瓶。儿子楠楠进来，扑到跟前抢过酒瓶：“妈，你怎么喝酒啊！这是爸……你不让我碰它，可你，你怎么？”梅子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儿子温热的小手，她的身子软软地往下沉，一头栽倒……
　　 梅子慢慢睁开眼睛，四下打量，楠楠爬在床边睡着了，梅子端详着儿子红扑扑的脸。儿子才十岁，本该满脸稚气，眉宇间却拧成了疙瘩……
　　 顺子是本市煤矿工人，对梅子体贴入微，知冷知热，儿子楠楠懂事、聪明，街坊邻居谁都羡慕这幸福的三口之家。顺子性格很闷，除了上班，业余时间便用拉二胡打发时间。
　　 梅子记起那个冬日。斜阳透过窗子钻进小屋，顺子眯缝眼睛伸了伸懒腰去了洗手间，用剃须刀刮了胡子，凑近梅子打趣：“老婆，我帅不？”梅子娇嗔地推开他：“切！”进卧室叫楠楠起床。顺子摇摇头哼着小曲，慢悠悠从柜子里拿出那把二胡，楠楠从卧室蹦蹦跳跳跑出来，随着旋律手舞足蹈，梅子看着爷俩笑的合不拢嘴……
　　 唉，本来好端端的家毁了。都是该死的酒，不然顺子不会冲动。
　　
　　 半年前，某天晌午，顺子喝着闷酒，梅子只顾在厨房忙活儿饭菜，也没在意，刚忙停当，便喊楠楠吃午饭。梅子屁股才挨凳子，林子撞进来吓她一跳：“哎呀，活土匪吓死我了，你咋进来的？”
　　 林子梗着脖子眯着眼：“切，难道我是从窗户进来的吗？门没关呀，姐真聪明知道兄弟要来留着门呢！哈哈！”梅子笑了笑，“切，美的你！”顺手把他按在凳子上，去厨房拿了碗筷。林子这才打量着姐夫，见他无精打采地喝着闷酒，手里紧紧攥着一瓶老白干儿，对他的到来竟波澜不惊。林子纳闷：平日姐夫和我最谈得来，一准儿笑脸相迎，今儿是咋了？他拿过碗筷：“姐夫，您这是咋了？有不痛快的跟兄弟说说。”
　　 “我，我他妈的憋屈！呜，呜……”顺子泣不成声。
　　 梅子见顺子这副熊样，既生气又心疼，“唉，都多大了？哭成这样，矿上有啥过不去的事儿了？”
　　 顺子端起了酒一仰脖一饮而尽。酒劲顶上了脑门子，骂道：“段长真他妈不是东西，我迟到几分钟扣了一个月的奖金，这不是一次了，盯上我了！”
　　 林子倒了一杯酒，夹了点菜放到嘴里嚼着，端起酒杯干了，再倒满一杯，眨眼间又见了底。黄白的脸刷地红了，嘴又唠叼开了：“姐夫，你是不是特不痛快？到底啥事？跟兄弟说说！”
　　 顺子醉眼迷蒙，像只瘟鸡，头险些碰到桌子。接着，他苦着脸，大着舌头讲起了事情经过。讲得泪水连连。
　　 林子见老实厚道的姐夫受了委屈，暴躁的火性被点燃，火苗往上蹿，一双眼睛被烧得血红。
　　 ——“砰！”的一拳，碗筷顿时噼里啪啦乱蹦，瞬间桌上一片狼藉。
　　 “走，我跟你找龟孙子算账去，看谁敢欺负我姐夫！”
　　 此时的梅子正在里屋忙着收拾东西送楠楠上学，一出来就见到饭桌一片残败景象，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跑出屋子四下张望，却早没了人影。她思衬：难道他俩真的敢？又安慰着自己，他俩也就是说说大话吧。先送孩子上学去。
　　 梅子蹬着单车走在回家路上，一辆警车呼啸而过，梅子心一紧，扑腾扑腾跳得急促，她急忙跳下车子，摸了摸胸口窝，安稳些才推车回家。
　　 梅子做梦也没想到，从此一场灭顶之灾就像恶魔一样，吞噬着她。
　　 顺子、林子因“持刀强闯民宅，致死人命”。申诉无效，双双被判了死刑。
　　 执行前，梅子去看他们。
　　 顺子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梅子，片刻，便捶胸顿足懊悔万分：“梅子，我对不起你，做了傻事儿，也害了林子，冲动是魔鬼呀……呜呜，你好好拉扯楠楠，别叫他喝酒！我妈托付你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伺候你吧！”梅子强打精神撑着羸弱的身体，握住顺子的手，泪如潮水：“你，你到了那头儿好好照顾林子吧……”撕心裂肺的喊声，发出了空荡荡的回声。林子见梅子时却很安静，林子攥着姐姐的手：“姐，我不后悔，我没孩子，你照顾好妈吧！”梅子的心一阵颤栗，林子为了帮他姐夫，落得如此下场。他才28岁，28岁啊！是他怕姐姐我难过才说不后悔。母亲咋办？弟媳咋办？梅子不敢想下去。她抚摸着林子年轻英俊、肤色偏黄的脸，嘴唇颤抖得说不出半个字。林子看不下去，扭头对狱警说：“让她走吧！”头也不回。
　　 失去了丈夫、弟弟，伤心绝望让她感到死了一回，可尴尬还在继续。
　　 林子是母亲唯一的儿子，结婚才半年。几次弟媳妇儿小玲埋怨梅子，不该让林子喝酒，没拦着他做傻事儿，推搡梅子让她还人。开始，一家人瞒着80多岁的母亲，老人从邻居嘴里知道了死刑噩耗后，没几天就伤心而亡。小玲有言在先：不让梅子参加葬礼，说婆婆死了也不会原谅她。
　　 梅子思念母亲，却不能露面，独自坐在房间泪如雨下，她拿出相册翻看着。一张发黄的照片中，一个俊秀的少妇抱着女婴，那是母亲抱着刚刚满月的她。母亲识文断字，喜欢梅花，盼着大女儿美丽、坚强，于是给她取名叫梅子。梅子长相很像母亲，和母亲有很多默契，不管婚前还是婚后，梅子都是母亲贴心的小棉袄，弟弟妹妹们也都敬重她。
　　 弟弟是她唯一的儿子，她能承受剜心的疼吗？梅子觉得弟媳小玲怨她怨得对，自己是祸首，如果当时追上去拦住了他们，就不会有今天。看着母亲的微笑，梅子心如刀割，却欲哭无泪，她不敢再看母亲，闭上眼睛忏悔罪孽……
　　 再说婆婆，尽管梅子一再恳求原谅，甚至给她下跪，她都不理不睬，骂她扫把星，让儿女们赶她出去！望着往日疼爱她的婆婆，如今冷若冰霜的脸，她的心淌着血。爱她的老公，她疼爱的弟弟，疼她的老妈都走了，她的苦跟谁诉？她拖着沉重的腿走出了婆家。
　　 妯娌一一顺子二弟的媳妇是个善良人，悄悄跟上梅子小声安慰：“嫂子，大哥去了，你还有楠楠，要想开知道吗？婆婆过一段会想明白的。”
　　 梅子回到清冷的家，坐在沙发上发呆。楠楠倒了杯水，怯生生地推到她眼前，梅子望着热气升腾的杯子，眼睛开始温热，她忍住了泪水。梅子忽的去了厨房，找到顺子喝剩下的半瓶老白干，她拉着楠楠语重心长地说：“楠楠，看到吗？这是你爸喝的酒，是它惹的祸端，是酒让他冲动，让他变成了魔鬼。你答应妈妈长大不能喝酒！”楠楠看着酒瓶，想着爸和舅舅就是因为喝它后才去杀了人，心里恨透了这半瓶酒，使劲点头回应妈妈。再看妈妈身子慢慢倾斜，楠楠赶紧扶住，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把妈妈移到了床上。
　　 那段日子，梅子想一死了之，可看到楠楠她割舍不下，但活着的也是驱壳，灵魂早已剥离了躯体，她如浮萍飘荡着，茫然没有了方向……
　　 一天楠楠放学，进门哭腔：“妈妈！我要转学！同学说我是杀人犯的儿子……”楠楠脸上满是灰土，条条划痕渗着鲜血，还用问吗，梅子知道他受了委屈。楠楠渴望的眼神含着泪光，她紧紧抱住儿子，泪水顺着脸颊簌簌流淌。
　　
　　 梅子在万分绝望中，喝了这瓶老白干。她在床上足足躺了两天，昏沉沉的，不分白昼。醒来后，想到了儿子，儿子的哭声在耳边回响。她震撼了，母性被激活，便打定主意：要让儿子活出尊严来。
　　 很久没照镜子，梅子打量着还算俊秀的脸，打开化妆盒，化了淡淡的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给自己一个微笑，只是笑得很苦，她举举拳头：梅子！加油！
　　 她直奔小芬家。
　　 小芬是她的闺蜜。小芬清楚梅子早在一年前下岗，又碰上如今的困境，她能袖手旁观吗？她抱着希望敲开了门，小芬见是梅子，先是一愣，然后嘻嘻哈哈地让她进了屋。
　　 “梅子，本来想去看你，你倒自己来了，我，我这些日子生意忙……”
　　 梅子没坐，直接切入正题，因为没必要绕圈子。
　　 “小芬，我想管你借点钱，开个小饭店……”
　　 “哦，我呢，生意上资金有点吃紧……要不，你再等等……好吗？”把一个“好吗”说得是躲躲闪闪。
　　 梅子听出了话外音。
　　 小芬压根儿不信梅子能还钱，所以连借多少都不感兴趣。小芬精明透顶，从不会做赔本的生意。可梅子没想，小芬在她身上，仍没忘循着生意人的轨迹。
　　 还说什么？走吧！梅子挪动脚步往外走。
　　 见梅子要走，小芬又嘻嘻哈哈：“哎呦！你急什么呀？我们多年的交情，晌午了，我让你空着肚子走吗？……”拽住梅子。
　　 “不了，楠楠等我呢。”小芬堆积了一脸褶皱：“真不凑巧……”
　　 “没事儿，谁都有难处，我走了！”梅子出了门。
　　
　　 走在大街上，梅子仰头望着晴朗的天空，刺眼的阳光睁不开眼睛，她微闭着眼睛，觉得朗朗的天空却不属于她。可此时，母亲的笑脸在眼前晃动，母亲细细的眼睛里闪着慈爱，轻声细语地对她说：“梅子，你要挺住啊，你是寒梅……”梅子开始兴奋起来，大声说：“妈，您放心吧！妈，我，我对不住您……”母亲却只笑不回答，慢慢地，慢慢地走了。
　　 冥冥中，母亲的出现让梅子有了精气神。
　　 一天，梅子脚步轻快地去接楠楠。在学校门口，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弟媳妇小玲。
　　 小玲走近梅子，面有愧色，梅子赶紧打招呼，问小玲来这干嘛？小玲叹口气：“我想楠楠了，看看他！”梅子眼圈红了，朦胧中，可见小玲俊俏的脸憔悴了很多。梅子想安慰小玲却如鲠在喉。倒是小玲打破了尴尬：“姐姐，姐夫走了还有楠楠，你婆婆过些日子也会明白你是冤枉的。姐，有困难说话。”梅子紧紧抱住弟媳，再也控制不住，泪如雨注。
　　 一日早晨，她看着酣睡的儿子，忍不住轻轻平展簇拥在他眉心的疙瘩。楠楠醒了，忽闪着大眼睛：“妈！”梅子笑了笑：“楠楠，上学了。”
　　 梅子送楠楠上学，望着儿子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梅子再次陷入纠结。
　　 怎么办？楠楠要交学费要吃饭，我没个饭碗怎么活？她走在街上，望着滚滚流动的人群，心里却没着没落。脚一崴差点摔倒，但清醒了许多，慢慢地，心里冒出了主意，她想到了高利贷主三利！这家伙是本地挂了名的人物，心狠手辣路子野，没胆量的都老远躲着他，梅子心里也扑腾扑腾打着鼓，可为了楠楠只好赌一把。
　　 三利家是前后两层房，门开着，一群人围着桌子吵吵嚷嚷，三利叼着香烟，往空中抛百元钞票：“你们给大爷捡啊，捡啊！哈哈！……”
　　 呼啦，一群没头苍蝇抢作一团。有人抢到一块儿把钞票都撕成两半儿，喊声骂声在小院炸响……
　　 三利哈哈大笑，一脸得意。常言道有钱就是爷。他高兴时，经常玩让“孙子抢钱”的把戏。
　　 梅子见这阵势，愣愣地杵在那儿。
　　 眯缝着眼睛陶醉其中的三利，见梅子纹丝没动，吃惊不小，嗯？还有女人不喜欢钱的，有点意思！”
　　 “你过来，过来捡……”三利冲梅子吆喝，随手扔了大把钞票。那群人贪婪的眼珠子盯着一张张在空中炫舞之后又落地的百元大钞，可没人敢近前来抢。
　　 梅子依旧没动弹。
　　 三利火了，大声骂道：“臭娘们儿，过来捡啊，你他妈真不喜欢钱？”
　　 梅子这才想起来意，咽了口唾沫，定定了神，走过去：“钱不咬人，我为啥不喜欢？”三利听了，“哈哈！我说呢，哪有不喜欢钱的？那给大爷去捡啊！”声嘶力竭叫嚣着。
　　 梅子心平气和，一板一眼：“我喜欢钱，可不会弯腰捡钱！”
　　 “嘿！你们听到没？这娘们还挺有个性，比你们都强啊！”三利胖嘟嘟的手指点着那群人。
　　 “说！到我这儿干吗来了？”三利倒是干脆。
　　 “管你借钱，开个小饭店！”梅子瞄了眼三利，赶紧补充道：“不多就借两万，租个铺面置办些桌椅啥的……”
　　 三利乜斜着梅子：“知道规矩吗？”梅子知道是指高利息，赶忙说：“知道！”
　　 “好！成交！到期不还，你是知道规矩的”这话从三利牙缝里挤出。
　　 梅子点点头心中盘算：有钱就有希望。
　　 梅子和三利签字画押，拿了钱一路小跑回家。
　　 楠楠等着她，给她煮了面条。梅子看面条已经黏成一团，心里却暖暖的，楠楠见她吃着面条脸上挂满笑容，坐在妈妈对面，
　　 “妈妈，面条好吃吗？”
　　 梅子点点头“嗯嗯！我儿子做的好吃！”
　　 “妈妈，你，你想奶奶吗？”
　　 梅子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不想？她多少次，趁着夜色正浓，站在婆婆的窗前，隔着玻璃和窗帘，呆呆望着暖色的灯光，她猜测着婆婆在干什么？苦笑着摇摇头，悄悄离开。
　　 她问楠楠：“你想奶奶了吧？”楠楠支支吾吾：“没，没……”
　　 梅子的小饭店开了张。梅子能吃苦，生意还算红火，她一门心思养育儿子，娘俩过得还不错。半年后，便把三利的贷款连本带息还清了。
　　 饭店所在的商业区，赶上了市区统一规划，新开了许多商业房工地，梅子的小饭店更红火了。梅子披星戴月，一天下来精疲力竭，但她心里踏实。走在夜色里，她望着天幕上悬挂着的星斗一闪一闪，她觉得星星在向她问候。静静的马路上人烟稀少，梅子总感觉身后有人尾随着她，可回头却只见自己细长的身影。她摇摇头嘲笑自己捣鬼。
　　
　　 一天，她见服务生忙不过来，端着一盘凉拌香椿豆腐轻轻放在客人桌上：“香椿豆腐来了，慢用！”扭头便走，一只肥胖的手裹住她的手：“老板娘，别走啊！老子想吃你的豆腐，哈哈……”梅子厌恶地甩开那只手，可那人更放肆，抱住梅子想亲，一股混合着酒糟臭气喷在梅子脸上，她恶心的想吐使劲挣脱，但梅子被那胖子死死抱……
　　 “混蛋，你放开她，大白天耍流氓！”铜钟般的呵斥在炸响。胖子吓了一跳，松了手。
　　 胖子定睛一看，见来人高高大大，黝黑的脸上有股正气，他上下打量，油腔滑调地挑衅：“呵，你是她啥人啊？多管闲事儿！”来人不示弱：“我是她哥，怎么了？你敢欺负我妹妹？”胖子见势不好，把饭钱放在桌上，灰溜溜地走了。
　　 原来是婆婆家的邻居，梅子叫他张哥，媳妇去年因车祸去世，他和顺子从小一块长大。
　　 梅子过来感谢他。张哥笑着说：“梅子，没说的，我和大妈是邻居，她老人家不放心，嘱咐我来看看你……”
　　 “啊！我婆婆让你来的？”梅子以为听错了。
　　 张哥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其实，他经常在饭店跟前转悠，晚上暗中护送她回家，生怕梅子挨欺负，这是梅子婆婆的嘱托，张哥还告诉梅子，老人家一直去看楠楠，但不让楠楠告诉梅子……梅子眼睛模糊了，她问张哥，我婆婆还好吗？张哥说，赶紧去看看吧，我替你看店。
　　 梅子抬头看了看天空，眼里泛着泪花，她蹬上单车直奔婆家……
　　
　　
　　 完稿于2014年11月15日于星河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