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艰难地坐起来，拄杖下床，开门把哼哼叽叽的花狗撵出去，一股冷风吹得他打了个激灵。他重新关上门，插上门栓，然后抬眼看了看窗户，窗子关得严严实实，他一步一步走回来，重新躺到床上，他已三天没吃东西，并不觉得饿。
　　 他再不想吃东西，他在等死。
　　 静静地躺在床上，转动眼珠看看用了二十年的蚊帐，几个破洞在他能走动时都已缝上，已是深秋，蚊子已经少多了，苍蝇还在嗡嗡地飞，它要是钻进来，就会在你的眼里、嘴里下蛆，蛆会吃你的肉。想到这里他把枕边的毛巾盖到脸上，觉得呼吸不顺畅，又再次扯开。苍蝇要进来就进来吧，自己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只剩这张皮了，老天爷要给他一个风干的尸身，又何惧苍蝇呢？
　　 老了，出了一辈子力，到了孔丘孔老二的年纪了，在山东，这是个活足了岁数的年纪。十年前老伴就去世了，他一个人孤孤单单过来，他过够了。
　　 他进不了敬老院，他不是五保户，他有俩儿子。可他们？大儿子现在是什么？喔，是失独家庭，他的长孙十九岁时去省城钢厂做工，没干两月性命丢在厂里。长孙所在的那个车间，头上两个起重机吊线缆，两个线缆撞到了一起，偏偏他正在线缆下做工，偏偏他听到叫喊就站起来，被两个靠在一起的线缆挤碎了胸腔，满嘴的献血喷到线缆上。唉，他要是活着，早就成家有孩子了。大儿子虽还不到五十岁，可那大了几岁的儿媳妇已经不能再生养。两口子现在东北大兴安岭矿区捡破烂过日子，前年他跟了去，毕竟是老了，放个屁都打晃，哪里还骑得动三轮车？更别说载一车废品了，他只能回来——
　　 小儿子已经有一星期没来了，他住得远，在村西头，日子过得艰难，媳妇跟人跑了，家过得更不像个家样，满院子的荒草，只有一尺宽的路通到堂屋门口。他也有一儿子，在县城读高中，一个月回来一次。
　　 唉，谁的日子过得好呢？不过是各过各的罢了。老伴儿患癌两年，花掉家里仅有的三万块钱，那时的三万相当于今天的十万还多，那时候一块钱能买五个馒头，现在一块钱买不了俩。从他孑然一身起，他就成了一个穷汉，再没有当年靠力气挣钱的能力，虽然也跟大儿子去东北捡垃圾，跟别人去新疆摘棉花，可现在他废了，什么也干不动啦。
　　 和二儿子分家后，他操心费力盖起来的这所房屋，孤零零地卧在山坡下，快有二十年了，现在它就要成为自己死寂的坟墓，什么也不想啦，安然地离去吧，不惊动任何人。
　　 还有什么值得牵记心间？西山坡还有一亩多玉米秸没砍掉，不管它啦，没有谁再在那儿种麦子啦，有一天人们发现他，最终会把他埋进那片干枯的玉米秸田里，老伴儿在那里等着呢。
　　 病痛中冥想，他隐隐约约听到花狗的扒门声，逃个活命去吧，你还能十年二十年，用不着你陪葬。就是变成一只野狗，一只流浪狗，也比没命强啊。可是，扒门声越来越响，不对，是拍门声，他艰难地转过头去，看到他上高中的孙子正趴在窗台上，使劲拍着窗玻璃往里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