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上倒数三十年，我变成了“鬼”——不，黑毛大仙！而且此后是非越来越多，先是住进了庙，接着搬进了规模浩大的鬼城，香烟缭绕，万众膜拜，作为活人而享尽牲醴香火，直克得我半生潦倒身无分文，欲近前膜拜自己的金身而不得，看门卖票的宛若牛头马面，七手八脚叉住我往大殿外丢出多老远，嘴里啐道：“穷鬼，黑毛大仙也是你拜得的吗……”
　　 那年是八几年，我十一岁。
　　 我的老家在豫东平原，老百姓靠庄稼吃饭，那几年刚从大集体包产到户，人们还用唐朝的生产工具侍弄土地。那些年农民过得很苦，种地要看老天爷的脸吃饭，旱啦涝啦都够你喝一壶。种地也要听上级的，叫你种棉你不准种红薯，叫你毁掉小麦种烟叶你就要种烟叶。交公粮打白条，白条冲抵税收提留，你还要倒贴交钱。柴米油盐酱醋茶，要钱；娃娃读书，要钱……民工潮方兴未艾，农民工权益没有保障，往往流了血汗还要倒贴路费。而且许多人想出去也没有门路，都在家窝着。我的村庄叫新华村，很大，还有个小学。村南有一条河，直通颍河，河上有座桥，桥南有条路，直直延伸进荒野，那是有名的凶险之地。老辈人讲，日本人在这里杀过人，死尸像谷个子似的，血把土地都泡透了；老辈人还讲，土改时桥头镇压过地主、反革命，枪一响有个老地主腾空翻起了跟头；老辈人又讲，文化大革命时这里打过派仗，有个红卫兵脑袋被开瓢，花红脑子淌了一地。去年我们村子里一个女的因为被诬偷吃一个鸡蛋和公婆怄气，喝了农药被埋在河滩里穷则思变，新华村历来不缺智者和带头人，何况万户千乡到处都是当地政府提倡发家致富的标语口号：“有钱就是光荣，没钱就是无能”！几个头头脑脑一合计，搞商品经济，提倡村民经商，方法就是：“起集市！”
　　 集市，就是乡村庙会，每逢单日或双日，十里八村人们都来买卖，如此这般，乡村经济还不搞活？新华村的村民还不富得流油？战略有了，还有现实的难题。一是周边有传统的集市，乡亲们早就习惯了，你起新集市，等于老虎嘴里掏食。而是新华村南面过桥就是一片凶地，远近闻名，南面那些乡村谁敢起大早往这里赶集？
　　 头脑就是头脑，智者无愧智者，祭出大手笔的法宝：新华村集资，唱大戏！放电影！乖乖，这招毒哇，三五十里、男男女女、没白没夜都往这里赶！戏台前头，银幕两头，人山人海，树是“人树”，墙是“人墙”，房是“人房”，新华村这个平台都瘫痪了！那时节，公社巡回各生产队的电影队早已解散，豫东平原无数乡村还是无电村，人们还不知道电视机、影碟机是长的还是圆的，生活贫乏精神饥渴的人们憋得头都晕了，谁家结婚生孩子放场电影都会口耳相传，百里奔袭。让新华村人绝望的事发生了，人们勒紧裤腰带集资换来的只是泡沫经济，虚假繁荣，海市蜃楼，昙花一现！原来，锣鼓一敲，银幕一拉，四面八方人来了，家伙一收连个鬼都不来，村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冷风荡着烟尘。一而再，再而三，新华人叫苦连天，咒骂连天。头脑们统一思想，屡败屡战，从春到夏，从夏到秋，终于到了凄凉寒冷的严冬。
　　 豫东平原是武术之乡，我从八岁就开始跟着哥哥学打拳，在学校里拿同学开练，和老师在教室里展开游击战，把老师累得直喘气。我爹是大队干部，学校对我这个混世魔王敢怒不敢言，无可奈何。我就经常逃学，白天去村里听大戏，夜里看电影。这天，我又一整天在戏台下乱钻，天黑的时候，我的同学翠翠告诉我，白天我爹去学校了，校长、老师、同学集体告了我一状，我爹脸都气白了，声称将要活剥了我！她刚才看见我家里人在到处找我，让我小心一点。我摸回家，翻墙进院，家里一团漆黑，所有人都看电影去了。我到厨房偷了两个馍，到自己的小屋里穿上翻毛领子的小大衣，戴上翻毛皮帽子，想了想，又揣上一个夸张的塑料的关云长面具，这是我的心爱之物，我的心中偶像，也是我吓唬学生、大人的宝贝！现在家里呆不住了，无论走到哪里，我也要带上它！
　　 我溜溜达达来到大街上，夜色里到处都是人，电影场里挤都挤不进去。我恶作剧地往人海里洒了几把泥土，沿着村路往河的方向走。路边不时有亮着马灯的小摊在卖零食，树影里、墙根下、胡同中人影幢幢，有男女在谈恋爱。这时阴影里窜出两个汉子拉住一个过路的漂亮姑娘就往里拖，姑娘的嘴被堵住，第三个汉子抱住又抠又摸，吩咐那两个：“上一边给我再找一个！”
　　 行人纷纷躲避，像碰见凶神一样。一个卖东西的老头想过来管管，好几个人小声说：“你不想活了？这人是乡党委书记的小舅子，欺男霸女，捅人抢钱，人称衙内，你管得下吗？”老头闷着头不说话了。
　　 我走过去，憋粗嗓子大咳一声，衙内一愣，一松手，那姑娘挣脱往河边黑影里跑掉了。
　　 衙内气急败坏冲过来，一耳光打得我就地转了一圈，骂道：“小杂种，你把人给我找回来！”我趁他不备，朝他脸上撒了一把土，拔腿就跑，这小子掏出刀子领着俩狗腿子就追，东跑西绕，我就把他们撇到后面，一个人跑到村南的桥上。
　　 夜色浓重，冷气直往骨头里钻。河水呜咽，雾气潮湿地飘过来，村里大喇叭传出武打片哼哼哈哈的打斗声，和观众们山呼海啸的欢笑声。热闹是他们的，衙内的刀子还有父亲的酷刑使我不敢往回走。往南，直通可怕的荒野，颤抖的星光下，正飘游着点点磷火……我呆呆地坐在桥上，背后依着栏杆，把皮毛翻下来，毛领子包住脸，成了一个毛茸茸的怪物，我索性戴上面具，瑟瑟发抖地蹲坐在桥上。
　　 脚步声响，有三个人往桥上来了！还有说话声，是衙内和他的两个腿子。
　　 “老大，那个闺女准定往这里跑了，我们看见的！”
　　 “妈的，追！一定给我找回来……”
　　 他们在桥头站住了，桥上黑乎乎的一团东西吓住了他们。“老大，是鬼吧……”腿子唧唧哝哝道：“别往前走，听说这桥可凶险了……”
　　 “你去看看！”衙内命令。
　　 一个家伙壮着胆子走过来，离我还有好远哧溜就跑了回去！另一个胆战心惊地靠近，抖抖地摸到一手毛，惨叫一声：“老大……鬼呀！”撒腿往回跑，那一个也跟上跑得没了影。衙内没有跑，星光下举着刀子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的心几乎窒息了，双手出汗，抽紧筋骨等在那里。衙内走过来了！呼呼直喘粗气，两眼冒着绿光，我听得见他的心跳！
　　 啪嗒！打火机吐出一朵火苗，照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还有一张因紧张和恐怖而扭曲的邪恶的脸。与此同时，浑身是毛、怒目圆睁的红面黑须的关老爷飞进了衙内的视线，同时，我和他一起惨厉地怪叫一声！然后，衙内扔掉刀子和火机，撒腿就跑，跌倒，爬起来，再跌倒！这小子昏了头，一路怪叫着往南荒野里跑了下去！
　　 而我，也出了一身痛汗，梦游一般把害人害己的面具扔进河里，梦游一般往家里摸去第二天，人们在荒野的一片坟地里找到衙内，这小子握拳瞪眼，屎尿一裤裆，活活吓死了！
　　 乡亲们整整放了一天鞭炮庆祝，好多人到桥头烧香磕头，感谢黑毛大仙除暴安良、为民除害！新华村的领导者们马上兴建黑毛大仙祠堂，塑造黑毛大仙神像，一时间八方朝圣，香烟氤氲，有求神祛病的，有求子的，有许其他愿的，人们越传越神、越传越远，智者们掩饰不住的笑意，新华人毫不掩饰地自豪：集市，起来了！
　　 我却病了。整日发烧，胡言乱语。我爹也顾不上扒我的皮了，四处求医，眼见得毫无起色，这日用架子车把我拉过桥头，来到黑毛大仙祠堂前。人很多，烧香磕头的排着队，买卖东西的结成坨，荒野地人影憧憧，热闹非凡。祠堂里神汉神婆闭目念咒，不断地黑毛大仙附体，为善男信女们下仙药、接仙水。我爹让我跪在黑毛大仙神像前，一个脏兮兮的神汉一通大跳，代表黑毛大仙从身上给我搓下中间粗两头细的黑色仙药，要我用童子尿服下，我爹毕恭毕敬磕头答谢，奉上十元人民币。我偷眼打量那个大仙，只觉得好似那天晚上我的一身打扮；我侧耳聆听慎重交谈，齐夸黑毛大仙惩恶扬善，活活收去为祸乡里的衙内，并法力无边，泽被人间……渐渐地，我清窍开启，灵台通明，一个鲤鱼打挺从黑毛大仙脚下爬了起来，不觉拍手笑道：“哈哈！哈哈……”
　　 从此，黑毛大仙更加灵应了！它当场治好了新华村一个病入膏肓的无赖孩子，使他活蹦乱跳，躺着进去，跑着回家！
　　 回家后，我悄悄说给父母，我的父母惊得发傻。他们千叮万嘱天机不可泄露，现在说出去不但没人信，还会为我们家招灾惹祸！“你要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知不知道！”我的爹瞪着眼睛，冲我舞着拳头！他冲着祠堂里泥巴做的黑毛大仙磕头，冲着家里的黑毛大仙晃拳头，搞不懂，我搞不懂。打这之后，人们有了难题就会冲着黑毛大仙朝拜，我的父母家人有了难题也会前去烧香磕头。渐渐地，他们把我的话丢到了脑后，黑毛大仙是黑毛大仙，我是我，丝毫无关。只有我不服气地经常去祠堂溜达，看着那么多的牺牲果贡进了巫婆神汉和祠堂管理者的腰包，我馋得口水直流，趁夜深人静在黑毛大仙脸上打了一个叉！
　　 东窗事发，无数人涌到我们家兴师问罪。人们把我揪到黑毛大仙面前磕头请罪，他们一按我头，我就往上一蹶，我往上一蹶他们就往下一按，像往容积不大的土坛子里装过量的酸菜似的。我想大喊：“没有黑毛大仙呀……”可我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黑毛大仙坐在高处看着我苦苦挣扎，同样一语不发。
　　 我读完小学，没考上初中。我爹走后门让我上了初中，初中毕业，又没考上高中，从此我离开家乡，四海漂流，打工、拾荒、做小买卖，一年又一年。我不愿回乡，因为黑毛大仙。家乡的翠翠嫁了别人，结婚前夕，她打来电话，哭了。
　　 我问她，家乡还好吗？她说，家乡进步多了！农业税免除了，低保医保发放了。到处楼房林立，工业烟囱密布，人们出有车--尾气排放惊人；人们食有鱼--饲料激素鱼。土地撂荒了，年轻人外出了，几乎家家剩下一两个空巢老人。我爹我娘也老了，我哥我姐也和我一样天南地北了。最后，翠翠告诉我一件大新闻，家乡当地政府为了抓经济，发展旅游业，开发房地产业，新华村南面的荒野地变成了楼群！黑毛大仙祠堂修成了规模浩大的鬼城！建立了黑毛大仙娱乐城、黑毛大仙探险城、黑毛大仙朝圣专区！当地开辟了黑毛大仙旅游专线，还举办了黑毛大仙文化艺术节！
　　 “快回来发展吧。现在，你这个小痞子可了不得了！”翠翠在电话里破涕为笑。
　　 正好那年我爹病重，需要探视，我也想最后看看翠翠，就回了家。赤手空拳往气象森严的黑毛大仙大殿里闯，结果被人叉了出来！
　　 我父母去世后，我再度流浪四方。这些年，我在社会里摸爬滚打，苦辣酸甜一言难尽。人到中年之后，我终于成了一个勉勉强强的乡下小老板，日夜奔忙，焦头烂额。前几日，我再次和翠翠取得了联系。人家现在是新华城中村农家乐饭店的老板娘，养土猪土鸡，种不施化肥不打农药的蔬菜，生意好得同样了不得！我问：
　　 “黑毛大仙如今咋样了？”
　　 她说：“彼一时，此一时！你那个鬼城经营不下去，早黄了，改成老百姓的菜市场了。生活节奏这样快，除了几个老头老太太，年轻人谁还信那个？”
　　 她爽朗一笑，“你如果回来，干脆咱们联手搞个黑毛大仙绿色食品开发基地吧……”
　　 说得我心头一暖，几乎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