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春，公司在职工年度健康普查中，竟一下子查出四位四十岁左右的女职工患了乳房癌！
　　 这消息不蒂一枚重磅炸弹，震撼了整座办公大楼，把大部分职工的自信心震得七零八落。同事们在闲聊时总绕不开这个沉重话题。在大家的惋惜、恐惧中，一致认为密封的大楼玻璃幕墙是罪魁祸首！因为它影响了空气正常流通，导致癌症肆虐。于是，午饭后在大楼外溜达的人多了起来。一到下班，人们争先恐后地逃出大楼，齐刷刷对着天空吐故纳新，然后忧心忡忡地回家。到家后再将这恐怖的消息添油加醋地渲染给家人，连累得家属们也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当梁文清听到同事们议论这件事时显得很镇定，没放在心上，甚至心里还嘲笑同事们的庸人自扰、杞人忧天状。不料没过几天，他感觉走路时右脚微微作疼。起先他也没当回事，又挨了十来天，疼感愈盛，好象发自腿骨。再后来，右脚着地就疼，走起路来一歪一拐的，终于引起了他女儿梁慧萍的注意。
　　 女儿在另一个业务部门上班，她的漂亮、聪明、伶俐，在整座大楼颇有名气。坐班车上下班时，女儿总是如小鸟般依偎梁文清身边，使他分外骄傲。
　　 有一天下班时，梁惠萍快步追上梁文清，挎着他的胳膊走向班车时问：“老爸，你走路的姿势不如以前那么挺拔俊朗了嘛。咋回事？学铁拐李？”
　　 梁文清拎着公文包，咬牙跨上班车，找位置坐下，才叹了口气，含糊其词地回答：“脚不对劲，走路有点疼。”
　　 “疼了几天啦？疼得厉害吗？”女儿也在他身边落座后，从精美的小坤包里摸出新买的日本三洋原装MP3音乐播放器，开始听音乐。
　　 “大概……大概十几天了吧？”梁文清嗫嚅着，心里没了底。
　　 她一把扯下塞在耳朵里的耳机，瞪圆了大眼，显得娃娃脸更圆了：“什么？疼了十几天了你竟不跟我说？！”然后趴在梁文清的腿上乱摸乱捏乱敲了一通：“是这儿疼吗？不是？那么是这儿疼吗？也不是。哎呀，到底是哪儿，你倒是痛快点说呀！”
　　 梁文清被女儿的紧张情绪感染了，不安地说：“好象是骨子里疼，具体哪儿，我也说不上。”
　　 女儿那粉嫩的桃花脸一下变了色，声音有些发抖：“疼得厉害吗！”
　　 梁文清木木地看了一会女儿，然后闭上眼睛，无声地点了下头。
　　 即刻，梁慧萍那美丽的大眼睛湿润了，才一会儿就积满泪水，滢滢欲滴。呆了片刻，她好象怕父亲突然消失似的，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坚定地说：“老爸，明天我陪你去看医生！”
　　 “没那么严重吧？用不着大惊小怪的。”梁文清心怀侥幸，自我安慰着。
　　 “什么呀？公司大楼里空气质量很糟，一下子查出来好几个癌症病人。你可不能掉以轻心！”
　　 “我可没资格患乳房癌呢。”梁文清强作欢笑地调侃。
　　 “你死到临头了还……”意识到说漏了，慧萍马上象征性地抽了一下自己嘴巴，然后不容分说地命令：“明天你去看病。我要向公司高层反映，这栋楼不能再呆了。”
　　 梁文清马上截住女儿的话：“别胡说！还没看过医生，下这结论似乎太早了些吧。你以为几千人的大集团搬家是容易的？”
　　 下了车，慧萍非要搀扶着梁文清走路。要不是女儿身材娇小，她真想把父亲背回家。才进家门，女儿就大呼小叫：“老妈，你快出来！出来呀，我家出大事啦！”
　　 梁文清的妻子正在宽敞明亮的厨房里忙乎晚饭，头也没回：“瞧你平时咋咋呼呼的，今天又碰上啥事了？我这不正忙着呢。等会饭菜上慢了你又要嗷嗷叫。”
　　 “还吃！吃！吃！吃个屁呀！是吃饭要紧还是老爸的病要紧？！”一向斯文的女儿突然失控，竟爆了粗口。
　　 “砰”的一声，梁文清凭声音判断，一个精瓷碗摔碎在地砖上。随即一块碎裂的瓷片几乎蹦到他脚下，似乎要抢着向他传递妻子的惊慌。
　　 妻子虽说比碎瓷片慢了半拍，也当即冲到梁文清面前，右手还握着铲子，紧张地直盯着丈夫的脸。
　　 梁文清那佯装的坚强在妻子灼热的目光下渐渐融化了，就势扶着一把餐椅坐了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低着头一言不发。
　　 女儿愤怒地纠正她妈的错误：“你看老爸的脸干啥？他脚疼，疼到骨子里去啦。这不，站也站不住了。”终于，女儿那积蓄已久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顺着秀丽的面颊淌了下来，怎么擦也擦不尽。妻子无言地站在梁文清的面前，肩膀微微地颤动着，伸出左手轻轻地抚摩着他的满头黑发。
　　 看到妻女的眼泪，梁文清不禁百感交聚：难道美好的生命就要远我而去了吗？难道这精心装潢的新居今后将被其他男人享受？为了家人的幸福，我要与病魔抗争！想到这里，梁文清忍疼“呼”地站起来，以耶稣吃最后的晚餐为榜样，拉开餐桌首位的扶手椅，坐稳了，坚定地吩咐妻子：“把饭菜端过来，大家吃饭。我就是死了也不做饿死鬼！”
　　 这顿晚餐，尽管很丰盛，但一家三口吃得很沉闷。梁文清才放下饭碗，立即忘了刚才吃了些什么。
　　 饭后，妻子和女儿立即把梁文清架到客厅的沙发上，妻子顺手打开大平板彩电，尽往他跟前凑：“老公，喝茉莉花茶还是咖啡……喏，刚削的苹果片，快吃了吧……别抽红双喜，家里还有一条中华呢，你等着，我给你拿来，再不抽就……喝一杯桂花陈，好不好？……洗脚水来了。别，你别动手，我给你洗……”
　　 妻子越是一反往常地为梁文清服务，梁文清心里越不是味儿。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不伦不类的古语：梁园虽好，非我家呀。要是老婆以前也这么服侍我，我该何等幸福？今晚这幸福，似乎是濒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又好象是死囚临刑前的超级待遇，断头饭。
　　 女儿紧贴父亲坐下，搂着他的肩膀，尽量和颜悦色地说些宽心话，试图给他打气，比如：“老爸你别担心，现代的医疗水平很高，除了胰腺癌，哪怕患了白血病，也有机会治好。万一治不好，至少也能活个两、三年吧！你看外公患了膀胱癌，开了几次大刀，不也捱了八年？就算你患了骨癌，患哪截哪！我听说有人把两腿都截了呢，不也好好的活着？”女儿的本意是劝父亲坚强起来，一定要战胜病魔。但梁文清越听心越惊，感觉自己的心呀，哇凉哇凉的，有一下没一下地蹦着，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第二天，在梁文清的劝说下，女儿一步三回头地上班去了。然后，由妻子陪梁文清去看医生。到了小区门口，一向挤公交车的她招了辆出租车。梁文清连忙说，才一里多路，走着去得了，要那车干嘛？浪费！她没开口，只是一把将梁文清推进了车里，然后果断地对司机说：“区中心医院。”
　　 这天，医院里病人还真多。在梁文清眼里，那些病人要么脸色发灰，要么萎靡不振，全象被霜打过的茄子似的。梁文清在候诊时默默思忖，这些就诊的病人中不知有多少人能捱到明年今天？人呀，振作奋斗了一辈子，病魔一来，啥都完结，只有干瞪眼的份。
　　 夫妻俩等到十点多了还没喊到号，女儿却打来了电话。妻子听了几句就起身离开梁文清一段距离，眼瞟着丈夫，边听边严肃地“哦，哦”着。
　　 后来才知道慧萍是这么说的：“老妈，万一老爸查出来是绝症，你先瞒着，千万不要告诉他！切记切记！”
　　 终于轮到梁文清了，他一位年逾五十的男医生面前就坐。经过一上午不间断的门诊，医生疲惫地随手翻了下病历卡，开口问道：“哪里不好？”
　　 妻子抢在梁文清前面，罗哩罗嗦地叙说：“医生，他脚疼，钻心地疼，疼了近一个月。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动，整宵疼得睡不着。他公司里最近事还特别多，查出很多癌症病人。全是大楼里的空气给害的！”
　　 医生不耐烦地横了她一眼，挥手打断了她的叙说：“是你看病还是他看病？”然后面向梁文清：“哦，你说，哪只脚疼？”
　　 妻子又抢在梁文清面前：“左脚。”
　　 经过老婆女儿的轮番恐惧轰炸，梁文清脑子还没糊涂，好使，就纠正妻子道：“不是左脚，是右脚。”
　　 医生疑惑地扫了他一眼，吩咐：“脱鞋。对，还有袜子。”
　　 梁文清脱下袜子，这时才仔细端详起自己的右脚，看到二脚趾上有个硬茧。咿，好象是鸡眼，他曾经生过的。梁文清不敢肯定，就指着茧说：“就是这里，脚一沾地就疼，好多天了……”
　　 医生不等梁文清说完，扔下他的臭脚丫，暴哮起来：“啊？你们吃饱了没事做，看我这里忙得连厕所都不能上，来涮我了，是吧？出去出去！自己买张鸡眼膏贴上。切，拿鸡眼来考核我的专业，你也配？”
　　 梁文清心里的石头掉了地，忙不迭地穿上鞋袜，拉起妻子夺门往外就逃。逃到外面，梁文清操起手机：“喂，喂，女儿耶，我没事了……对，对，刚看过医生……医生咋说？嗨，是鸡眼……对，对，千真万确，就是鸡眼……喂，喂！怎么没声啦？”
　　 傍晚，女儿下班回来，推门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抽烟哼小曲儿，气就不打一处来，把小坤包随手甩到茶几上，扑到梁文清身上就要咬。梁文清连忙扔掉烟头，躲闪着说：“我没事了，你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咬牙切齿地要咬我呢？”
　　 女儿睁圆了眼睛道：“你是没事了，可我被同事们揍到办公桌下去啦！”
　　 “咿？是我生鸡眼，关你同事们什么事？”梁文清不解地问。
　　 “我今天刚进办公室，同事们就发觉我神色不对，纷纷问我咋了？我说老爸生重病，恐怕不好。他们个个惊恐地说：‘哎呀，梁老师这么好的个人，也生这病？集团的加工贸易业务，今后谁管呢。在劫难逃，在劫难逃啊。’我想今后要独自还房贷、车贷，还要照顾老妈，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同事们可怜我，办公时都轻手轻脚地进出，大气也不敢出。等他们得知你患了鸡眼，女同事们立即炸了窝，全扑到我面前，抓住我就揍。还边揍边笑骂：‘你父女俩这手玩绝了，双簧演得刮刮叫。一个破鸡眼，吓趴了多少人？’我没法，只好笑着求饶，直到钻到桌子底下，她们才骂骂咧咧地放了我。”
　　 听罢女儿的述说，一家三口笑作了一团。
　　 不过事后梁文清回忆起那晚妻女对他的超级待遇，心里暖暖的，他真想再生一次鸡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