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落下，究竟需要多长的时间？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白发苍苍，又丑又瞎的我终能感受到那点滴温存，溅起一朵清凉的水花。
　　 岁月烟寒，一世紧握的心事悄然松开。
　　 我叫巫女，生于蛮荒的上古时代，是鹿部落“神医鹿巫”的女儿。和一般人不同，我是咯咯笑着临世的。见多识广的父亲连连称奇，说我是天神赐给他最珍贵的礼物。可不久后，我的母亲便丧生于一头雄狮的爪牙下----在这无垠的原始森林，每天都上演着血淋淋的争掠与厮杀，野兽与野兽之间，野兽与人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此外，还有未可知的地震，火山，洪水……
　　 然而，这一切泯灭不了我快乐的天性，也阻挡不了年轻的父亲一手拉扯我长大的决心。从我记事起，每当交锋的锣鼓敲响，父亲便火速将我隐藏在丛林深处。看飞蝶起舞，听水塘的蛙叫，直至活泼的小松鼠啃着果子一晃而过的趣景也转移不了强烈的恐慌时，前方的阵地终传来响彻天地的胜利号角！手脚早已酸麻僵疼的我，那会儿竟像小猫儿般轻盈跃起奔向父亲的怀抱！哪怕伤口再疼，他都会笑呵呵地张开双臂，一把将我搂起扛在他稳健的肩膀上。父女连心，虽身处恶劣环境，皆因独享着这份血浓于水的恩宠，我才顺风顺水一路成长。
　　 那年夏末，三岁的我第一次随父亲参与神圣的祭祀。那天，河水涨满，湍急的河流中，一只鳄鱼缓缓向岸边游来，它的背上赫然驮着一个新生的婴儿！在族人们哗然的惊讶里，只见父亲的目光与首领鹿神宁静对越。片刻，他坦然上前将婴儿抱起，略一思忖道：“鳄鱼驮来的孩子……你，就叫伏羲吧。”仿佛赞许般地，鳄鱼甩甩粗尾，返回河的深处去了。鹿神感慨地拍拍父亲的肩：“这伏羲，怕不是凡人，须善待。”
　　 “首领放心，鹿巫视同伏羲为亲子！何况，巫女也会照顾他的。”
　　 非但如此，你将以“心怀天下，力济苍生”的大爱笔墨，渲染我的一生---只是那时怀着一丝欢喜，一丝好奇，嚷嚷着：“弟弟，弟弟！”的我并不知道。
　　 是夜，万籁俱寂。一只饥饿的熊在婴儿清脆啼哭声里垂涎着，悄无声息逼近。眼看“美食”唾手可得，它却倒退两步，不可思议般调头离开。又是一连串的惊叹，连同挂在你脖子上的玛瑙，亦是难解的身世之谜。时日一长，类似于“妖物”的谣言不胫而走。无暇理会，我要协助终日劳碌不休的父亲。至少，在他采集药草回来时，能看到你酣然甜睡的模样……
　　 松起月落，日出山峦。时光静静流逝，不曾惊动天上的飞鸟，河里的游鱼；却，唤醒了我青春最初的萌动。某日黄昏，已是高大小伙的你，仍孩子气地和我泼水嬉戏着。天空辽阔，坦露着浑厚的胸膛；在你晶莹的眼神里，流露出源源的情长……
　　 忽然，你无端凑近，顽皮地亲了我一下我的面颊。待我下意识地，捂着羞红的云霞欲追打时，你已闪开，任爽朗的笑声久久回荡在静谧的溪谷。
　　 那是我生命里唯一的，与爱情有关的春日。
　　 不久，鹿部落遭到雷部落的突袭。虽极力反抗，暴戾的首领雷神仍把你擒去。按惯例，俘虏绝无生还的可能。十九年来，天生爱笑的我，头一次被莫名的潮意包围。泛滥眼眶，却在滴落的前一秒不甘地凝固----哪怕再渺茫，我，要等待一个宿命的结果。
　　 你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还阴错阳差地邂逅了女娲。珠联璧合，奇女子如她，果然才是你最完美的爱恋。这是后话。
　　 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汹涌的洪水席卷了大小部落，冲散家园无数。待洪水退去，痛失父爱的我被逐出劫后余生的鹿部落。那番“收养妖物伏羲，惹恕天神引来洪灾”的无稽之谈，泄漏的正是他们积压多年的嫉恨！被逐之际，他们举起火把，在我的脸上烙下一道深深的，丑陋的疤痕。
　　 即使这样，我依然拥有整洁无缺的少女的心。
　　 沿着太阳初升的方向，我寻找着你的下落。途径之处，皆是一段美妙的天地传说----人皇伏羲绝世无双，俊逸非凡；他以文明覆盖野蛮，以仁义豁达化解冷漠仇恨，团结四海兄弟姐妹，，组建一支欣欣向荣的龙部落。他与女娲结为夫妇，两人在宛丘生儿育女。天资聪颖且处处留心的他们，相继发明了织网捕鱼，伐木造舟，创立一夫一妻的婚配制度……
　　 蛮横的雷神对此不屑一顾。执迷不悟的他，固守着“唯武力才是天地王者”的念头，妄想除掉心腹大患的你。可悲叹的是，直到若干年后，人神共愤的他被万民唾弃，利箭穿心而亡时，仍不知你竟是他的亲生儿子。当年，华部落的少女华胥，其心上人遭到雷神毒手，她自己亦遭强暴。数月后，她在湍急的河流中生下你并被大水冲走。那串纪念的玛瑙，是心上人送她的定情信物。
　　 这便是我偶遇蜥部落，其首领蜥对破解的，有关你谜一样的身世。当年，同样受到雷神欺凌的他，毅然救下躺在堤岸奄奄一息的华胥……
　　 “如今，雷神大势已去。伏羲女娲德辟中华！天下之大，我带着族人四处迁徙，希望有朝一日幸遇那支日益兴旺，盛名远扬的龙部落。我们的子孙后代，都必将是龙的传人！”
　　 蜥首领炽热的肺腑之言深深感动了我。
　　 尽管拜别前，他一再嘱咐我提高警惕避开雷神耳目，可他的属下疾风还是发觉了我的行踪。只是没想到，杀人如麻的雷神未识破我的身份，他只是轻蔑地瞅了我一眼。：“没见过这么丑的女人，杀了也没胃口吃。扔掉算了。”言罢，他攥着血迹斑斑的石斧，一步步的逼向另外的“猎物”。
　　 竟然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儿。小男孩？等等！那稚气的脸廓像谁？而那晶莹的眼神，重叠的又是谁的身影？
　　 胸口，瞬间滚过记忆的疼痛。
　　 “小崽子，你信不信，我两三下就能把你跺成肉酱！”
　　 “坏爷爷！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
　　 “谁这么有种？！”
　　 “他就是----”
　　 “住口！”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捂住他的嘴。：“他，不过是我的，我的，心上，人。”即使是你的儿子，我凄然的双目，仍掩饰不住一抹卑微，低到尘埃里。再颤微微地迎上雷神，他阴森可怖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三分。
　　 “哼，丑八怪的男人，想必也是草包一个！疾风，暂且把他们关起来！”
　　 “是！”
　　 “孩子，如果我猜的不错，你那了不起的父亲叫伏羲，对吧？我是巫女，你父亲幼时的伙伴……”待疾风走远，我才低语向他解释，尽量简短的言明一切，末了，才想起什么似的轻轻问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落到雷神手里？”
　　 “丑妈妈，我叫焱。我追一只小白兔，可追着追着迷了路。我一扭头不见我的家人，却撞上这个凶巴巴的爷爷，他……”
　　 “焱，你叫我丑妈妈？”我忍不住打断他。
　　 “嗯。我该叫您巫妈妈。可我不能------坏人会起疑心的。”
　　 “孩子，你做得对。”
　　 我不禁叹慨地揽他入怀，心绪万千。不曾婚嫁的我，此刻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位真正的母亲了。那是多么神奇的感觉，是多么浑然天成的美好与温馨……
　　 我一定要让失散的焱回到你的身边。
　　 自幼跟随父亲，多少耳熏目染懂点养生的医术。我利用仓促的机会，熬制一碗碗滋补的药汤，一次次跪求疾风给雷神送去。直到额头磕破，雷神终于肯信我一次。果然，他一日比一日看似神清气爽。
　　 时机差不多成熟了。
　　 那日，我趁其不备加入一味迷药，令整个雷部落都陷入昏睡状态。
　　 “焱，我们快逃！”我拉过他的手，拼命的一路狂奔。身后，是疾风咬牙切齿地怒斥：“该死的丑女！我一直都不敢太信你，方才，见你端药的姿态有几分古怪，我没敢多喝……”
　　 “丑妈妈，我实在跑不动了。”
　　 我索性背起他，却因慌不择路逃向绝望的山岸。很快，疾风追了上来，离气喘吁吁的我们仅几步之遥。
　　 “丑女！小崽子！”疾风缓缓亮出长弓。
　　 “小心！”在我弯下腰挡着焱，惊呼的霎间，离弦的箭嗖地射中我的左眼。
　　 在意识被血肉模糊的巨痛淹没之前，我用最后一丝余力护住焱，跳下不知深浅的山崖。
　　 当我费力眼开沉重的，尚能睹物的右眼时，看到守在一旁的焱，一扫黯然的愁容。
　　 “醒了！丑妈妈醒了！太好了！”
　　 “你没事吧？”
　　 “一点皮外伤。丑妈妈，都是我不好，我宁愿是我……”
　　 “傻孩子，别多想了啊，快，快扶我起来！”
　　 我试着去挪动骨头散架般难受的身子。时间紧迫。我得尽快寻些止血的药草，以缓轻伤口的恶化，我还得尽快寻一处地势高低，空间大小均适宜的栖身的洞穴。还得储备些食粮。隆冬就要到来，在冰雪消融的春天临近之前，我们得想法子捱过去，活下来。
　　 一番紧锣密鼓的筹备与忙碌。
　　 在雪花洋洋洒洒飘落之夕，我和焱终于围在洞穴内温暖的篝火旁，焱开心地吃着烤鱼。我则静静地缝补一件难得的兽皮。穿上它，任天寒地冻，焱该无恙。
　　 凄清的雪夜漫长而难熬。焱已入梦-----那张酣然甜睡的模样何等酷似当年摇篮中的你-----伏羲，你在哪里？为了寻找你，我已经是伤痕累累。世界真大呢，而我的呼唤又太轻微。
　　 “嚓嚓！嚓嚓……”诡异的音符不请自来，是什么不明物正踩踏着积雪逼近洞穴。
　　 “谁？”我本能地将木柴添进火堆使其旺燃，点一支火把靠近石砾高砌的“门口”。
　　 黑暗中，鬼火般的绿瞳齐唰唰地打量着我。狼？心下猛然一沉，借着火光再定晴一瞧，原来是几只讨厌的鬣狗。
　　 我将大大小小的石块雨点般地砸下去，加上火的威慑，它们终于呜呜低鸣着夹着尾巴四下散去。
　　 自那以后，心有余悸的我便整晚不眠不休地防范。加高壁垒，将令百兽都畏惧的火苗保持到相对安全的黎明。
　　 其实自己还很年轻。也服下防风寒，阻止伤眼恶化的药汤或者安神的养生汤------可，还是风寒高烧，久咳不愈，就连完好的右眼也出现感染的迹象。霜丝青丝，衰老，似乎开始用它灰秃秃的翅膀触碰我了。
　　 担忧之余，我仍不愿看到闷闷不乐，甚至偷偷擦泪的焱。
　　 “丑妈妈，不要太累了……”
　　 “焱，你听我说，我们要用毅力去见证生命的韧性。活着就有希望，无论如何，我们要把痛苦转化成一种成长的力量，怀着希望迎接每天初生的太阳。”
　　 “嗯。您说过，沿着太阳初升的方向走，就一定能看见我的父亲！”
　　 我欣然含笑。他，不愧是你的孩子。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焱默默搀扶着我走出洞穴，向传说中的宛丘出发。可能因为遗传缘故，他臂力惊人，不过短短半年，他已能轻车熟路般背我越过山岭，淌过泥泞，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被精心布置的陷阱。
　　 那是天神设定的一天。
　　 虚弱的我，连舀口水喝的能力都没有了。
　　 一阵幽香沁入心脾。
　　 “桂花！”
　　 焱忽然大叫起来。
　　 “丑妈妈，前方，应该就是宛丘了。没错，这不是父亲当年栽下的桂花树吗？”他那微微颤栗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激动。
　　 “丑妈妈，我看见龙部落的图腾了。一条升腾的巨龙，它的周围簇拥着雉，蜥，还有，还有鹿。。。丑妈妈！你听见了吗？丑妈妈……”
　　 焱那渐渐远离的声音，在我脑海瞬间幻画成一幕幕生动的风景。
　　 在那依山傍水的地方，日照东方，万民齐呼着：“伏羲女娲，得天下！伏羲女娲，德辟中华！”，还有雷神的末日及母子重逢，父子团圆，那深情相拥喜泪盈盈地宏大场面，是我所想象不出的震撼！
　　 恍惚中，我感觉自己被抬入宽敞明亮的账内。
　　 一双稳妥厚实的手，轻抚上我的面颊，透着几生几世的温暖。
　　 怎奈我已非那个俏生生的，一笑嫣然的妙龄少女。
　　 “巫女，你受苦了！”哽咽的沧桑，字字断肠。
　　 我摇头，想触及那遥不可及的星辰。
　　 无力的半空中，我伸上的手，被牢牢握住，下一秒，便贴上那张活跃在我心里梦里多年的脸。
　　 万语千言，在耀眼的刹那间凝成一句：“伏羲，这，是你的儿子，我，我把他带给回来了。"
　　 一滴泪，穿越无尽时空，落在了我早已枯竭空洞的眼窝，溅起一朵清凉的水花。
　　 原来，天生爱笑的我，竟然也是眼睛里有粒沙就会流泪的人呢。
　　 我相信----那一世清凉的水花背后，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