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十三楼楼道口的窗户前，丹雅默默地看着窗外：已是凌晨，不远处居民楼上的灯光，只剩下星星点点；一条正在翻修的马路上，几辆看上去像玩具车一样的挖土机，如蜗牛一样缓慢地爬行着，挖掘臂上的灯，时而向上，时而向前，时而向下，追着挖掘斗。丹雅的模样被身后的灯光印刻在玻璃上，她看到披着黑色毛衣外套的自己，露着里面套着的粉色竖条病号服，被束成马尾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眼镜后面，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有抿得紧紧的双唇，以及满脸的泪水。
　　 风顺着窗户的缝隙溜进来，吹得丹雅忍不住打颤儿。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深呼吸，却说服不了汹涌而出的眼泪，很快重新爬满她瘦削的脸庞。
　　 哎，不要哭了，哭有什么用？打小就这样教育儿子，现在怎么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呢？哎，真没用。这样想着，丹雅用衣袖抹了一下早已布满泪水的脸庞。却发现不过是徒劳无功，这么多年未曾如此酣畅淋漓地流过泪，此刻如何也不能遏制喷涌而出的眼泪。
　　 是委屈吗？还是伤心？或者只是担心呢？丹雅这样问自己。
　　 加26床，哎，加26床，你怎么一直在这儿站着呢？这里风多凉呀，感冒了可咋办？快上床躺着去！护士的声音传来，吓得丹雅赶紧低头缩着脖子蔫溜溜地跑回她的病床。
　　 她的病床在楼道的中间位置，紧邻着护士站，左右两边一张一张紧挨着的都是跟她一样的加床。现在是晚上十点多，大多数病人已经睡了，即便没有睡的，也都躲在被窝里，亦或发呆，亦或假寐。
　　 这是某医院的肾内科病房，时值十一月，深秋，寒意浓浓。
　　 将自己塞到被窝中，丹雅被凉气激得不由自主打了两个寒颤，想着小李护士的话，赶紧围紧棉被。
　　 这一夜，对于丹雅来说，很难熬，明天即将进行的肾穿刺，对于她来说，非常恐惧，但即便是这个恐惧的时刻，她依然不要丈夫程一程陪伴，而是让他去照顾正在上初三的儿子。在她的心里，儿子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为儿子好，自己受多少苦都愿意。
　　 几天前，在一次体检中，丹雅查出尿液有问题，犹豫再三的她来到医院复查，被大夫要求住院时，她就坚决拒绝。她说，我还能忍受，实在不行，等孩子放寒假再来，或者等孩子中考后再来吧！
　　 但大夫的话，却让她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你可以拒绝治疗，但你不可能拒绝病情的加重，现在检查治疗，对于你来说，是最佳的时期，如果你不知情，错过了，是一种无奈，那么知情，却错过了，就是一种罪过了。是对自己的身体健康严重的不负责。
　　 看大夫如此肯定，犹豫不决的丹雅首先想到跟程一程商量，程一程的电话拨打了好几遍才打通，他听到丹雅的问询后，果断地说：住下。
　　 但丹雅却没有听话，而是跟大夫软磨硬泡了好久，才被准许第二天再来，可以直接去病房找她。得到允许，丹雅仿佛死囚犯得到特赦一样，开心地跑出了医院，却忽略了自己的病，多拖一天，就多很多很多的变数。
　　 那天回到家，丹雅手脚麻利地收拾家，原本已经是一尘不染的家，被她重新细细地摩挲了一遍。儿子程丹的房间让她驻足很久，看着儿子一列列的获奖证书、奖杯，她想，一定不能耽误儿子的学习，自己再痛苦，也不能让他知道。她和程一程的梦想，可都在程丹身上呢！
　　 想到程丹，丹雅非常自豪。丹雅是一个工厂的化验员，因为是三班倒，对程丹的照顾非常有限，经常是孩子上学去，她下班回到家，孩子回到家，她却上班去了。因为这个，她一直对儿子很愧疚。只要她在家，总是想方设法地给儿子做好吃的。对于做饭，丹雅很惭愧，婚前，她是一个生活白痴，连煮鸡蛋都不会。婚后，一直被程一程呵护着，也从未在厨房奋斗过。但在生育程丹之后，为了让程丹吃好喝好，她开始从零学起，一点点地摸索、尝试，终于成为程丹自豪的美食妈妈。
　　 甚至，丹雅对程丹毫无所求，只要程丹听话，只要他在学习，那么家里的一切，都不用程丹分担，哪怕是最简单的扫地，倒水，也会被丹雅和程一程抢着做。
　　 久而久之，程丹习惯了，只要看书就好，只要拿出好成绩就可以让妈妈开心，不会做一点点家务也不懂得主动体贴父母的他，依然是父母心中的骄傲。
　　 有时，程一程会说，程丹大了，不要如此娇惯，但丹雅总说：我结婚前什么也不会，现在不也什么都会了吗？程丹真的长大之后，慢慢就都会了呢！不用担心，先让他好好学习，看他的学习劲头，没准到时可以考个北大清华什么的呢！
　　 听到丹雅如此说，程一程总是会无奈地摇摇头，他亦懂得，总是因为倒班无法陪伴程丹的丹雅，对于儿子的一份愧疚，也懂得，因为高考时，身体不适，只能上职业技校的她，对于未曾上过的大学有多少期许。
　　 此刻，看着程丹整洁的书桌，丹雅的心很沉重，如果住院，就至少是十多天，这十多天不能照顾程丹，他会担心自己吗？最好不让他知道，就说出差学习了。可自己一个化验员，上班这么多年，哪里有出差的机会呀！程丹会相信吗？
　　 正思索着，手机响了，一看，竟然是程丹老师的电话。
　　 为什么老师会打电话呀，难道程丹有什么事情吗？忐忑不安的丹雅，战战兢兢地接听了电话。
　　 电话那边，程丹的老师说，这段时间程丹学习很浮躁，成绩有些退步，不知道家里有什么事情。说希望家长配合他的学习，多关心他的思想波动。
　　 挂断电话之后，丹雅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这样呢？自己即将下岗和身体生病的消息还没有告诉他呢？怎么会浮躁呢？
　　 来到程丹的房间，丹雅翻看了许久，并没有找到什么异样的东西，都是书籍、试卷、练习册。正欲离开之时，发现透明案板下，压着一张折叠的纸，抽出一看，居然是一张才得五十分的作文纸。
　　 丹雅仔细一看，心极速坠入谷底。作文的题目是：《我的妈妈》。是写我的吗？丹雅反问自己，然后非常期许地看着正文。
　　 “很多人都曾经问过我，你一直成绩名列前茅的秘诀是什么？其实，这秘诀真的很简单，就是我最亲爱的妈妈。
　　 我的妈妈是一个优秀的心灵工程师，身为优秀教师的她，一直是我的好朋友。
　　 每当我遇到不会的题目，她会耐心细致地帮我讲解；每当我身体不舒服时，她会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左右；每当我遇到挫折颓废沮丧时，她会讲解很多做人的道理给我鼓励；每当我有了成绩沾沾自喜时，她会适时地泼我冷水教我自知。
　　 ……
　　 每年生日时，我都会许下一个小小的心愿，那就是——妈妈，我期待长大后，我就变成你。
　　 妈妈，我爱你！”
　　 一口气看到作文的结尾，尤其那句“妈妈，我期待长大后，我就变成你”真的刺痛了丹雅的心。
　　 丹雅知道，这篇看上去表达非常流畅的作文为何只得了五十分。因为程丹老师的丈夫是丹雅工厂的某车间主任，她早就知道，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工人，绝对不是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
　　 描写妈妈的作文，程丹居然用虚构的手法写，怎么可能拿高分。
　　 同时，拿到低分的还有他的品德。一直成绩优秀的他，居然嫌弃自己的父母。程丹一定不知道老师知道妈妈是工人，他看到自己的作文只有五十分，心里会有什么忐忑吗？他意识到什么吗？丹雅的心里丝丝缕缕地疼，喉间仿佛被什么哽住，感觉呼吸都困难。这远远比拿到体检不正常的化验报告来得震撼，一个站立不稳，她跌坐在地。却只会无声地哭。程丹如此，到底是谁的错？
　　 这样想着，手机提醒音提醒她要去上班了，这天应该上中班，时间是下午四点到半夜十二点。
　　 拎着包刚想走，突然意识到，呵呵，怎么就忘了呢？工厂昨天刚刚停产了，她作为非骨干人员，已经“光荣”地列入待岗人员，已经不用去上班了。
　　 这份怅然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味，丹雅就拿到那份体检结果。“祸不单行”让丹雅欲哭无泪，犹豫再三，她独自来到医院，询问。却得到一个跟“待岗”同样不能更改的回复。哎，这就是命吗？
　　 如此想着，丹雅拿出肉馅，胡萝卜，香菇，面粉，准备做馄饨，这是程丹最喜欢吃的。
　　 那一顿饭，丹雅吃得很沉默，程一程看到丹雅味同嚼蜡，于是关切地询问，丹雅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程丹则开心地吃着，连说好吃，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丹雅紧皱的眉头。
　　 洗刷的时候，丹雅突然默然一笑，也是，他们从来没有跟儿子说过家里的难处，程丹怎么会知道呢？他绝对想不到：丹雅上班是三班倒，不能有一分一秒的耽搁，白天还好，晴天还好，但深更半夜的，风里来雨里去的，丹雅从来不曾有一丝的抱怨；因为工厂是化工厂，有一年设备出现故障，发生爆炸，丹雅正好上班，爆炸造成化验室玻璃粉碎，飞溅，丹雅的胳膊被划伤了，血汩汩地流，她连滚带爬地跑出厂区，被人匆忙拉到医院后，她没有像别人一样，要求住院，全身体检，而是只要求包扎伤口，就匆匆地赶回家，生怕耽误给儿子做饭。
　　 程丹也不会知道：程一程是技术员，登高爬低，好几次都不小心摔下来，大伤小伤都有，他也跟丹雅一样，对儿子选择了隐瞒。只要有时间，他们肯定会带着程丹去公园，去书店，甚至在他的暑假，还会拿着节衣缩食的钱，带程丹去旅游。程丹长这么大，没有做过一点点的家务，他最辛苦的活，就是学习。
　　 这样胡思乱想着，丹雅没有陪伴程丹学习结束，早早就睡了。等闹表响了两遍，她才突然惊醒。还是程一程按住她，说，你休息，我来做就好。
　　 说着，程一程披衣而起，从冰箱里拿出馒头，切成薄片，打了两个鸡蛋，将馒头浸泡在其中。然后打开火，放上平底锅。待油热之后，将馒头片依次放进去。这边，他打开装有麦片的桶，倒出，然后将一袋学生奶粉混合进去，用开水冲泡。
　　 站在床上看着程一程忙碌的身影，丹雅百感交集，强忍着眼泪，轻轻地拍了拍程丹的房门，然后顺手打开复读机的开关。一阵纯正的英语诵读声响起。丹雅麻利地将黄瓜切成丝，淋入醋、麻将，撒上少许盐，味精，香油。略加搅拌，一叠凉拌黄瓜就做好了。
　　 虽然心里很矛盾，但这样照顾程丹已经成为习惯，丹雅想，如果自己的身体真垮了，将来想做也做不了了，就再多做一次吧！
　　 十一月的风，吹散了连日的雾霾，此刻天晴晃晃的，蓝天大白云。路边的榆树叶子黄了，黄得耀眼。花池里的月季花依然在绽放着。草地深绿着。几片浅黄色或者棕红色的叶子被它们拥抱着。
　　 站在医院门口，丹雅外面套着一件薄棉衣，依然感觉寒凉。她将长长的头发披散起来，用手梳了梳自己齐整的刘海。这么多年，丹雅一直素面朝天，好在她皮肤很白，衬托她很有气质。并不大的单眼皮，也显得很秀气。在程一程满是歉意的眼神中，拎着盆，卫生纸，饭盒，背着换洗衣服的她，默默地走进医院大门。身为工厂技术员的程一程有一个重要的机器检修必须他去做。
　　 此刻的丹雅，默默地独自承受着无法消散的寒冷，在穿堂风肆虐的病房楼道中，瑟缩在被窝中，瑟瑟发抖。
　　 丹雅仍然记得，第一次看到那些住院的肾病患者的场景，病房里楼道里，都住满了人。穿着粉色护士服的护士步伐快速地穿梭其中，病床上的人，大多肿涨着脸，昏沉沉地睡着，输液器里的黄色、透明、红色的液体，缓缓地滴落，在亲属的注视下，是那样的无可奈何。
　　 办理住院手续时，丹雅并不关心自己住在什么病床，而是一直在问询，什么时候可以做，能不能快一点？需要花多少钱？终于住下之后，看着楼道中一张连一张的加床，看着一张张床旁陪伴的人们，丹雅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独自将东西一样一样地归置好。
　　 哎，加26床，加26床，你这是给谁办手续呀！
　　 对方说了两遍，丹雅才意识到，这是跟自己说话，在这个特殊的空间里，自己不是丹雅，而是加26床。
　　 嗯，我自己。丹雅笑着说，再仔细看了一下，对方是加27床，是一位看上去比自己大一些的女性。丹雅模仿她对自己的称呼，叫对方：加27床大姐。
　　 入院的头几天，丹雅可谓真是开了眼界。她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真的有这么多无法独自面对的事情。
　　 输液时，护士通知她去做B超，其他的病人，都是家属推着床，小心翼翼地盖好，然后细言细语地安慰，叮咛。而丹雅只能坐在轮椅上，任导医推着，人家忙的时候，就将自己放在一边，仿佛是一个没有情绪，没有悲喜的货物。人来人往的检查室外，丹雅忍不住的落寞。丹雅还记得，她想上厕所，但输液瓶如何？自己还没有带手纸，导医又在照顾别人，她只能强忍着，以至于憋得满头大汗，都没有人过来问一句。
　　 那天下午，忙完的程一程终于赶过来时，丹雅就忍不住哭了。看着泪流满面的丹雅，程一程举足无措，他不知道，一直非常坚强，无所不惧的丹雅到底怎么了？
　　 哭过之后，丹雅使劲地抽了抽鼻涕，说：没事，我很好。
　　 看着丹雅如此，程一程却红了眼圈。
　　 之后的几天，依然还是密集的检查，丹雅不仅仅是尿液不正常，还有贫血，心律不齐。一项一项地做过来，丹雅很疲惫，很多时候，即便不输液，她也会懒懒地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吃。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只有十来平米的范围，是她眼神所能触及的全部。几天观察下来，她不由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