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寻(同题征文·短篇小说)
『一』
野山的路在冬季几乎是没人走的,别说外来人,就是守林子的人都不大进去。
林子几乎长着一个模子,你分不清这一棵树与那一棵树的区别,尤其是大雪封了山时,那林涧都不知藏匿到哪里去了,所有指示的“路标”都被雪强硬而又暧昧地包紧。那时,你觉出了林子的可怕。
伯父不知怎的,就落到了这林子里,他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这个林子。我很好奇伯父,也向父亲打探过他。父亲也不甚清楚伯父的过去,只说伯父当年在野山里迷失过,一同迷路的五个人中只有伯父一个人是活着出来的。
从此之后,伯父就长驻在野山的林间了,听说他就在那儿竖了四块石碑。他除了巡山护林,还守着那四块碑。并且他一直守着,这一守,三十年便过去了。
“他是野人!”父亲无奈地接起奶奶生前的话题。伯父,真是个谜。
人说失恋最好的良方,就是游走,抑或找一处幽深的地方,静静疗伤。我想起了伯父,想到了他的山林,这野山的粗犷对我一个男人来讲,比起吴越周庄,比起纳西丽江要好用得多。
我无论如何都要蔑视自己的矫情,倪虹说出要分手的话时,她诡异的眼神让我疑惑。我没有拦住她离去,她钻进红色悍马。我给不了她悍马,就连悍驴也给不了她,这很要命。我撑着面子看着倪虹的悍马一溜烟在我面前招摇过市,坚强的意志力就此成了一片散沙。
我实际上就是在逃,我实实在在受伤了。当倪虹捧着手中的爱情宝典大话爱情时,我暗暗笑她,而当我也几乎相信了她的爱情神话时,倪虹却又这么痛快地抽身而出,这真是有些戏剧的效果!
也许是我一直沉溺于倪虹为我营造的爱情神话里,如果传说中有王子与灰姑娘的故事,那么我和倪虹正好换了位,她是公主,我却是灰小子。大学时光中,我们算是上演了一出爱情舞台剧,而毕了业,闭幕谢场大概就是结局吧。
神思涣散的我还在那场戏剧中回味,这大概是太入戏了,以致于散了场都没有回过神来。我就是这时踏上去野山的路的,我爬上大客车,那客车起初在高速上飞奔,继而就驶进蜿蜒的山路,忽而急上,忽而骤下,在窄而弯曲的山路上癫狂起来。这样的雪路,如若自驾上越野车狂奔一定会新奇又刺激,就像倪虹的悍马那样威武神气。我暗暗为倪虹感到庆幸,她离开了我,说不定她也正奔赴在这条雪路上,悍马的红把这雪路映衬得格外鲜亮而又活泼。那时,我坐的大客车正好与悍马错肩,我的车屁股刚好在发狂的一颠时,那悍马的车头就试图刷地呼啸过去。可是雪路实在是太窄了,悍马的彪悍不得不变得哑然,它小心翼翼地从客车边别过去的样子很滑稽,如同在挣脱一个无赖的纠缠。我这样臆想的时候,客车是在孤独地狂奔着,我嘴角显出的一抹轻蔑的笑,好悬让自己都识破了。雪路的逶迤与凶险不是这时候,这时候的雪路已被碾压实了,不再稀松八懈,不过道两边的那些与路齐平的树木草柯的空洞间隙,在皑皑的雪色中,更有些无以名状的未知。
这是一种单色调,除了雪色,你几乎找不到与之反差很大的颜色,而这样一种单色就这么持续着,僵直了的一种姿势,以及那样的刺白,在看起来阳光很充裕的时候,竟觉出了一种和煦。
客车在颠簸中行进了整整七个多小时,似乎在向山洼里俯冲似的,那些黑幽幽,高大茂密的林子就这样一点点地闯进了我的视线。松谷岭站到了时,一辆大马力拖拉机车头停靠在站边。
从拖拉机上跳下的紫铜脸的、与父亲酷似的那个男人应该就是伯父了。
『二』
父亲叫伯父野人时,我的头脑里现出一副蓬头垢面的邋遢样,并且会蓄着络腮胡子。如果再形象点,胡子拉碴的嘴角还会挂着冻结的冰茬。而伯父站在我面前时,他光滑的下巴与炯炯的目光吓了我一跳。他不但没有野相,甚至还有些儒雅。他的头发几乎是乌亮地背着,半齐整地垂于肩头。只是他身上披的那件草绿军色大衣显出了他的落调。是的,他应着一件黑呢大衣,或者,翻着毛领的大氅,那样,他定会是个气宇不凡的人。
伯父抄起一件军大衣抛向我:“小子,披上!坐这敞篷车你受不了。”
我踩着大轱辘跳上拖拉机,没有拖车,亦没有副驾驶座,我只能坐在那个庞大的轱辘壳子上。我头一遭这样骑跨着一只拖拉机的轱辘。那个庞大的家伙在雪地里显出了它的灵巧,它生着强大的抓力,它碾压着雪路,车辙的印子里还不时零落着未压实的雪。
野山里的路并没有明确标出,有些路坑坑洼洼,一切都无征兆地突显与隐匿。如若哪里留下车辙马蹄子印,那是人迹所至的标志。我忽然觉得在野山里找些精致是荒谬的,而这个平日里登不上平整大道的蠢笨的大家伙,才主宰了这条路的脉络,这时的拖拉机倒也媲美了悍马。
拖拉机大马力的轰鸣声在旷野间回旋着,车体的颠簸无遮掩地让你的肢体与车体冲击着,这是野性与原始的。有些冷色的血上下涌起与涌落,于这山林的路中暗生出说不明的冲动。
伯父并没有与我拉话,他专注地打着拖拉机的舵,车子在一颠一簸中,他也随着一起一落。这个与自己有着亲近血缘的人,此时与自己这么近距离地坐着,他的背景却让我模糊。伯父究竟为什么落脚于此,愿意在这少有人迹的地方隐遁于世外?难道,外面的世界不足以吸引他吗?我看着他,心里疑惑着。
在我快要被冻僵了时,拖拉机才止住突突哒哒,它在山凹的缓坡处一间孤独的屋子前停住,伯父跳下车子,我随即跳下时,冻得有些肿胀生疼的脚,麻麻的,像被一只兽用尖利的嘴撕咬着。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我在城市里生长了二十六年也不曾经历的寒冷。那种冷,透心透骨,我几乎是散尽了体温,急于寻一处火热拥抱在怀里。
这一间屋子盘着火炕,另一间屋子搭着木板通铺。火炕席还很有温度,我扒下自己的鞋子,一跃跳上火炕,瑟缩着把自已的脊背靠上火墙,手还不住地边搓边按在火墙上取暖。伯父看着我的怂样,他微微一乐:“小子,这就受不了了?想走还来得及,趁没有雪暴,我送你出山。”
“我才不会出去!男子汉大丈夫,还怕这点冷?”我嬉皮笑脸地辩解着,伯父的神情似乎严肃了些:“小子,话不能说满了,小心你自己打自己的脸,这里最冷的时候,都会叫你冻得嗷嗷叫,哭怕都来不及!”
不能再接着这个话茬了,否则我的一无是处就会一览无遗,我跳下火炕,将背包拉过来,从里面提拎出一桶白酒。“伯父,这是我爸让我捎给您的白酒。”又摸出一只扁扁的银色酒壶,道:这是我给您买的。伯父望着这些,有些沉闷地说:“我欠你奶奶和你爸的。”望着伯父很复杂的神情,我没有附和,他这个欠字我并不能去评论,那也不是我这个小辈人该评论的。
不过我格外好奇伯父,他的确是个谜,而这个谜又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探进的,如同这处野山那样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我又从背包里拽出了一只烤鸡,一包牛肉,放到炕桌上,伯父拧开酒桶,鼻子用力吸着:“好酒啊!”他欢喜起来,“赫赫!有肉有酒的,好生活呀!来来,咱爷俩来两盅吧,驱驱寒。”
小屋里顿时飘散出酒香肉香,伯父又从灶膛里拨出一盆炭火,他将炭火放在我的脚下。我一边与伯父对坐着,一边若无其事地拎起盆里的炭火钳子拨弄着炭火,炭火苗一时间星星闪闪,一股火焦灰味也弥漫着。
『三』
伯父,我父亲的孪生哥哥,他生着与父亲极为酷似的脸。酒精的浓度下,他的那张古铜色的脸更着了层紫红。他的眼好深邃,似乎那样的深度里有我永远也读不透的东西。
“伯父,您怎么来这野山的?您一个人在这里怎么生活的?您怎么不回城呢!”
“呵呵,小子,你是来挖掘你大爷的?我啊,一个人在这生活习惯了,在别处我已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伯父端起酒杯,嗞溜一口,将杯中酒饮尽,再用手抿了一下嘴角。
我殷勤地给伯父再斟满酒,伯父的手落到杯子的边缘,他用手指头转着杯子。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如同一帧历经了风雨的岩壁画,在时光的氲染下,那些磨痕已让这画的主题变得有些含糊不清。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伯父的神情凝重起来,他转头望着黑洞洞的窗外。
我四下打量起这间屋子,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除了这个房间里的能睡四五人的铺炕,就是那间屋里还有一排木板架起的大通铺。
“伯父,你就一个人,架那么长的通铺做什么?”
“山里说不定哪时就会来人,遇到暴风雪天气,走不了车马,人就留上一两天了。”
“伯父,你们巡山守林也要管人吗?”
“这倒没有,人在难时搭把手不就都扛过来了嘛。”
屋子里有两样东西很扎眼,一架旧唱机,还有一只靠墙而立的摆放着各种稀奇古怪物件的木制陈列架。我好奇地看着唱机上面如绽开的喇叭花状的扩音器,尽管它的年代已有些远了,但镀铜的机子却被摩挲得光滑圆润。
“伯父,您这唱机可是老古董了吧。”
“大概是吧,是朋友的东西,寄存在这里的。”
“哦?寄存唱机?真新鲜!”
我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我眼里的新鲜玩艺儿,又饶有兴趣地看那个陈列架上的物件。一串风铃没有挂起来,一串梨花木念珠也安静地搁置在架子上,一套唐僧师徒四人取经的黑陶,以及酒樽、启瓶器……林林总总的小物件。
“伯父,您这儿小物件可真多,您去过那么多地方吗?”
“哪有啊,都是在这住一两天的人留下的。”
木架子的一层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碟片,还有二十多张唱片。我一张一张地翻着,那曲目着实让我惊讶,比才,肖邦,德沃夏克,舒伯特……我随手在唱片中捡出一张,是舒伯特的,我把唱片放进机子里,再把唱针按到片子上,于是舒缓且优美的旋律便传送出来。那是钢琴与小提琴的协奏曲,带着点唱机滋滋啦啦声,舒伯特的小夜曲就在这小屋里飘扬起来。
伯父眯起了眼睛,伴着唱片里的钢琴声,他吹起了口哨,那是舒伯特夜曲中的《天鹅之死》,伯父的哨音便多了几分迷醉,他的目光深邃,口哨音似要穿透那夜幕。
『四』
清晨的野山,空气中透着清冽,即便是冷彻的风贯穿着,这一处雪原也不乏有朝日的殷红。这是一处暖色调,让你不由得心生温热。迎着朝日升起的方向眺望,远远近近的雪色也映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小屋延伸至山坡,这间隙便是那一排石碑了。远远的,我见到伯父的身影,他在石碑间站立着。他一个一个石碑地抚摸着,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这是一片空场,没有杂草,也没有积雪,只有比肩而立的四块石碑。从左至右,石碑上依次刻着:大哥安云海之墓、二哥杨辰光之墓、三哥戚子平之墓,四哥穆学军之墓,立碑人都写着张伯松,那是伯父的名字,碑上刻度的时间,都是一九八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我的神情庄重起来,静默地立于石碑前。
耳际回响着什么声音,我很奇怪,四下里并没有人,而我却分明听到了那些声音。那是风吼的声音,风声中夹杂着惊叫声,还有带着些许稚嫩的男儿的哭声。他们团团围着,他们迷路了。吓哭的是这五个人里最小的一个,他大概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他又饿又冷又怕。他摸了摸自己的背包,完了!里面什么吃的也没有!风雪中他都忘了多长时间没吃东西了,他们只想赶快走出这片无人区,这样他们就会安全了。可是他们转来转去的,那棵长着獠牙般的枯树怎么又转回来了?
五个人把背包都翻腾出来,只倒出一个面包和一壶酒!这就是他们全部可吃可喝的东西!他哭得更凶了,他哭着的时候,眼睛在死死地盯着那个面包,他的眼睛里都快放出蓝光了,可是他看见他们的眼中也都放着凶光时,他不敢动,他哭嚎着,绝望地看着他们最年长的大哥。大哥的手“啪”地落在他脸上:“孬种!”
我的肩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是伯父。他凝神注视着石碑,道:“我欠了他们一个面包,一壶酒,我欠了他们一辈子的良心帐!这滋味不好受啊!”
“哥哥们,我没有儿子,侄子就是我的儿子,今天他上山来认亲了!”伯父抬高了声音,像在大声宣言。
我接过伯父手里的扁酒壶,一个一个的,在四块石碑前的地上洒了酒:大伯,二伯,三伯,四伯,你们是我心目中的男人,是英雄!
“伯父,他们是不是烈士?”
“小子,这正是我的纠心处!他们死的时候都没有职业,又是自发探险的。那年这事发了新闻了,报纸上就那么几个字:五位探险人在森林中突遇雪暴,一人脱险,四人遇难,就这么简单!”
伯父的神情凝重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大哥,这是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他把我们的手一一握住,宣誓似的:
“好兄弟们,看来我们要应了那句话了,生死同当!一个面包,五个人分,谁也活不了,就给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吧!他要是活着出去,就是咱们爹娘的儿子,他要为爹娘养老送终!”
“我们就选出替我们活着的那个人吧!”
“大哥,你要活着出去,你有爹妈有老婆,有孩子!”
在这里张子聪与倪虹的爱情就让人唏嘘了。在雪国可能是受到了地域与老一代情感的感染,他们赤城以待,爱的真切而热烈。然而他们的爱很富有侵略性,特别是他们之间共同所想到的拥有爱的方式,不得不让我们更加敬佩老一代的爱情,瞬间在此刻点染了佛性的光芒。倪虹(霓虹)或许只能属于子聪内心深处的那道彩虹吧。在现实的世界,没有雪国的那片洁净与单纯,也就不会上演那样至情至性的情感。
写得很棒!雪飞。学习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