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海军挂了电话，灌了一口矿泉水，就在工地大门边的水泥管子上坐了下来。远远望着聚堆儿吃饭的工友，他怎么也提不起食欲来。工友们身后，就是正搭着半截脚手架的半成品楼房，不日，这栋楼又将油头粉面，隆重上市。刘海军心底有一股子慢慢涌起的嘲讽，开发商建了这么多楼，究竟有多少栋楼里面真正住满了人？自己给这么多楼搭过架子，有没有那么一个房间能是自己的？
　　 刘海军转向工地大门外人迹稀疏的街道，柏油马路被前面的楼房截断了，拐了个弯儿，不见了头，也不见尾。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腿，从脚手架上下来时就觉得脚步有些虚，现在腿还没劲。脚下泥地上的几只蚂蚁正围着刘海军刚才喝水时漏下的水渍来回转悠。刘海军知道是水切断了它们的来路，它们暂时找不着家了。刘海军没来由地羡慕起蚂蚁来，在他眼里，蚂蚁是没有悲喜的，它们一生只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寻找食物。忽然，刘海军又觉得蚂蚁和人有几分相像，自己不是也在寻找食物吗？不干活，吃什么？可蚂蚁总归好过一点，它们没有烦恼。可是刘海军有！
　　 刘海军放眼周围。A市，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成了刘海军的第二故乡。刘海军在这座城市里游走了好多年，儿子刘涛还在娘胎里踢腾，刘海军就在脚手架上俯看这个城市。这是个穷山恶水的城市，多年来刘海军一直这么认为。刘海军亲眼目睹穷山恶水上怎样长出这么多鳞次栉比的高楼，亲眼见证它的日新月异。有时候，刘海军觉得这座城市就像自己的孩子，刘海军和它在一起的时间，比和亲生儿子在一起的时间还长。某时某刻路过某栋建筑，刘海军的感情就尤为激荡，这栋楼我曾经给搭过架子，那栋楼也曾让我流过汗。
　　
　　 （二）
　　 刘海军一度觉得自己太对不起老婆孩子。自从和老婆结了婚，刘海军等于是只负责下种，不参与收获。开花结果的事儿，刘海军也想参与，毕竟是自己的种，自己的娃，哪怕是在家帮老婆干点活也好，但是他有心无力。从老婆怀孕，到孩子出生，刘海军统共回家两次。一次是夏天，老婆的肚子里像揣了个皮球。刘海军极想和老婆腻乎腻乎，他没念过几天书，可也知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道理。两个人呼哧呼哧扭在一起，宽衣解带，刘海军多想让老婆尝尝“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滋味儿，可他不敢，没几下就败下阵来。第二次是冬天，孩子出生。刘海军这辈子都能记住那张小脸儿，像秋天果园里被秋霜亲吻过的苹果，红艳艳，鲜灵灵。刘海军乐得合不拢嘴，可他只稀罕了几天，就回了A市，又继续爬他的脚手架。
　　 刘海军常觉得，自己爬在脚手架上的姿势和小时候拿芦苇杆玩的蚂蚁上树游戏一样，脚手架就是树，他就是那只蚂蚁，爬上来又爬下去，无助地被人控制着。
　　 此刻脚边地上的蚂蚁还在继续爬着，它们背着食物，转悠着爬上了旁边的一个小土包。刘海军想，也许它们的家就在这个小土包上吧。小孙子洋洋的《百科全书》上说，在外面扛大包的蚂蚁都叫工蚁。刘海军想，这蚂蚁和人一样，也分公母，公的就得在外面打拼，挣了钱交给母的。他并不知道，工蚁和公蚁并不一样。刘海军只知道，自己年轻的时候，每年只顾往家拿钱，和工蚁一般无二。其实现在他也是——一只巨大的蚂蚁。
　　
　　 （三）
　　 刚才一阵儿，刘海军在脚手架上感到一阵眩晕，早上吃的稀粥和咸鸭蛋好似没消化，全都堵在了嗓子眼儿，咸咸腻腻的感觉，和着胃酸在肚子里翻腾，像是无意间把孙悟空吃进了肚子，上头下头他都想捅个口子冲将出来。工地的饭菜不干净，刘海军一直心知肚明，可哪次都没像这次闹得这么凶。
　　 刘海军顺着脚手架攀进楼里，找了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开闸放水，肚子里稀里哗啦，无奈也连它一块儿疏通了。刚从兜里掏出纸来擦屁股，儿媳妇儿就来电话了。电话通了，刘海军小心地问：“小米啊，有什么事儿？”每当这时候，刘海军就想起慈禧太后那老娘们儿，他觉得自己比李莲英还李莲英，处处都得点头哈腰的。刘海军当然知道他这么比喻要多不恰当就有多不恰当。可他就这么个感觉，他觉得所有的人都比他辈份大。儿媳妇儿哪像是儿媳妇儿？简直就是个妈！
　　 小米在电话那头只是哭。刘海军哪顾得上屁股擦没擦干净，边提裤子边问这是怎么了。他心里明镜儿似的，准是和自己那混蛋儿子刘涛又吵架了，不然小米不会无缘无故给自己打电话。说起来，小米念的书是他家人中最多的，也不是不通情理，都是刘涛给气的。
　　 刘涛和小米结婚八年了，这八年，刘海军过得比抗战的日子还要水深火热。这两个孩子可谓是从结婚就吵到现在。刘涛喜欢喝酒，没事儿就和村里的小青年儿围着麻将桌摆长龙，咕咚啤酒瓶子，喝醉了就到处胡说八道，撒酒疯儿。对于这一点，刘海军一直看不上，他也管，但是管不住。而且自己常年不在家，想管都管不了。小米当然不喜欢刘涛成天醉生梦死的状态，刚结婚时，趁着甜蜜劲儿，也咬牙切齿教条过一阵子，效果也不错。那时候刘涛真的收敛了不少，至少在小卖店的麻将桌上看不见刘涛豪饮的身影了。可惜好景不长，刘涛不但卷土重来，而且变本加厉。小米一管他，他就吹胡子瞪眼睛，一副天王老子来了我都不怕的神情。醉得厉害时，刘涛还对小米动过手。为这些事儿，亲家都亲自找上门来了。刘海军本来寻思给刘涛娶个媳妇儿，杀杀他的酒疯儿，没想到差点儿就给自己气疯了。
　　
　　 （四）
　　 刘海军能不疯嘛！小米的哭声一声高过一声，哭得让他焦心。刘海军只有刘涛这么一个儿子，小米嫁过来之后，虽然有时也任性，得小心哄着，转念想想，那也是个孩子。现在一家就一个两个孩子，谁不惯着啊，刘涛那个熊样儿，自己还心疼呢，亲家能不惯着小米嘛，再说，孩子有点儿小脾气其实也正常。
　　 刘海军不能让小米总这么哭啊，他紧着问：“小米啊，到底是怎么了啊？是不是刘涛那个瘪犊子又欺负你了啊？你说，我骂他去！”
　　 小米这才拖着哭腔，断断续续说了事情的经过。确实如刘海军所料，刘涛和小米吵架了，并且口口声声要跟小米离婚。刘海军问是什么原因，小米支支吾吾不想说。后来只说，刘涛又喝多了，让俺们娘俩儿回老家。
　　 刘海军在心里暗骂一声，王八犊子！转过来又问小米：“小米啊，那你打电话来是什么意思？爸现在就听你的，你说咋样就咋样，爸替你做主了！”
　　 刘海军不得不这么说，他不是敷衍，是切切实实觉得刘涛不是个东西。刘海军每天爬上爬下，累得要死要活，还不是为了这个狗东西。可这个狗东西太不让人省心了！
　　 去年，大哥家的侄女小丽带着孩子从大连回来，刘海涛一下子被小丽家孩子的礼貌和气质吸引住了，他在心里反复进行了对比，心说，自己家小孙子洋洋哪样都不比这孩子差，可惜生在农村了，要是在城里，一定比这孩子有出息。小米见了，也羡慕小丽姐衣锦还乡，回家就在饭桌上念叨：“看看小丽姐，就比刘涛大了一岁，人家在城里生活的有模有样的，听说连房子都买了。再看咱，一样的年轻人，就咱还在农村窝着。”
　　 刘涛当时也不高兴了。“当初我在大连也干得挺好的，就是不想跟爸一样，一年到头在外面跑，和你两地分居，所以才回来的。”
　　 小米说：“那你不会带着我吗？我和洋洋跟你一起去，不就行了？”
　　 刘涛说：“也是的哈，我怎么早没想到呢！”说完又征求刘海军的意见。
　　 刘海军当然同意。他老刘家不知道哪一辈曾经找人算过命，说是家里一辈儿就出一个大学生，刘海军这一辈儿出了个老五，虽然念得不是名牌大学，可也算是光耀门楣了。刘涛这一辈儿上，刘涛算是种瞎了，从小就调皮捣蛋不爱学习。也就老五家那丫头看着还有点儿盼头。到洋洋这儿，刘海军又想起了那个算命先生的话，他平时也不迷信，但是谁不盼着家里儿孙能走出农村、走出大山沟？！
　　 事情就这么说说笑笑地定下来了。小孙子洋洋一听说能去城里，拍着巴掌高兴。长这么大，孩子连游乐场都没去过。全家只有刘海军老婆李素兰一个人不同意。刘海军知道她怕什么，女人家小心眼儿，总觉得孩子翅膀硬了，飞出去就不会再飞回来了。最后，少数服从多数，小三口顺利进了城。
　　 刘海军原以为他们进城之后，自己就会少很多烦恼，没想到烦恼并不因为距离远就放过他，他反而比以前更加烦恼了。刘涛在家时还挺畏惧刘海军的，可是脱离了刘海军的视线以后，酒喝得更凶了，喝多了就拿小米和洋洋撒气。最近更是愈演愈烈，频繁上映离婚的戏码。所以刘海军的电话就像不定时的炸弹，只要它一响，刘海军就骂自己是孙子。
　　
　　 （五）
　　 其实刘涛和小米也不是第一次闹离婚了，刘海军也早已经厌烦了处理这样的闹剧。可他又不能不管，他不管，就没人管了。按理说，小两口吵架，儿媳妇儿都是找婆婆说理。可刘海军家正好翻了个个儿！要是他老婆能镇住这事儿，小米这个做儿媳妇儿的，也不会给刘海军打电话。
　　 刘海军的老婆李素兰是全村出了名的“能请神，不能安神”。刘涛还小的时候，李素兰在村里的名声就很不好听，不为别的，就因为她到处和人吵架。村里人都说，李素兰厉害呀，全村百十户人家，可能也就山神庙她没去吵过。刘海军对这个老婆真的束手无策了，年轻的时候，他也和李素兰吵过，甚至有时还大打出手。后来有了刘涛，刘海军为了孩子，才不和她计较。就这样，李素兰还不满足，动辄受了委屈就要寻死觅活的。村东头的大水库，这么多年，李素兰不知道扬言跳了多少次，但一次也没见她真的跳进去过。家里的农药，李素兰不知道嚷嚷喝过多少次，也一次没见她动真格的。刘海军倒不是真的希望李素兰寻死，他是实在被她闹得苦不堪言。
　　 刘海军常埋怨刘涛就是被李素兰给惯坏的，刘海军每次教训刘涛，李素兰就在旁边帮腔、打掩护，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小米过门之后，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变本加厉。气得小米只能在刘海军这里诉苦。
　　
　　 （六）
　　 老辈儿人都说，做人要像蚂蚁一样，踏踏实实干活。现在人都说，做人不能像蚂蚁一样认死理儿地干，劳碌命，一辈子除了挖洞，就知道扛着东西走来走去。刘海军也不知道该听哪个说法，有时觉得，自己连蚂蚁还不如，至少蚂蚁不受气。刘海军是在谁那都受气，一肚子气没处撒，一肚子苦水没处倒。
　　 妈的！刘海军一时气恼，伸出右手食指按死了几只蚂蚁，大拇指即时凑上去搓了搓，把几具小尸体洒在另外的蚂蚁面前。
　　 小米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央求刘海军做主，这回死活都要离婚了。刘海军一个大老爷们儿，听了小米的哭诉都想落泪。是啊，人家孩子凭什么受这个气啊！这么多年了，小米就是再好的脾气，也被刘涛折腾没了。刘涛最过分的时候，醉得爹妈不认，连刘海军都被他指着鼻子骂过。还有他老丈人，电话里不知让刘涛骂过几回了。
　　 刘海军也豁出去了，离婚就离婚吧！要是小米要孩子，那就让小米带走，孩子跟着娘，总比跟着那个成天喝酒的爹要好。大不了，刘海军多给小米一些生活费，让她娘俩儿能好好生活。要是小米不要孩子，刘海军就和李素兰一块儿抚养洋洋，坚决不能让洋洋和他爸一样。
　　 刘海军坚持干到吃午饭的时间，下了脚手架，也没胃口吃饭了，边走边给刘涛打电话。也不怪小米生气，隔着电话，刘海军都能闻到刘涛那满嘴的酒气。刘涛单位最近没什么活儿，三天两头休息，这一休息就喝酒，小米娘俩儿就遭了秧。
　　 刘海军心里骂骂咧咧，嘴上尽量和气地询问刘涛最近怎么样，尽量不让刘涛觉察出是小米在他这儿告了状，不然小米兴许都得挨揍。
　　 刘涛一听是老爹来电话，可来了劲了，大舌头呜呜啦啦就说开了：“爸，你，来电话正、好！我正好，有事儿和你商量、商量哈！”
　　 这海军苦笑。你小子多咱有事儿和我商量过？除了要钱，你什么事儿能和我商量？！
　　 知子莫若父。刘海军猜得没错。刘涛说：“爸，我想买房。我让小米带着洋洋回老家，她不干。我要离婚，小米同意。可我想了，不、能离，洋洋，还小。可我们不能总是租房子住，要想在这儿站住脚，我就得有自己的房子。你看我小丽姐，人家早就买了房了。我也想买，但是我没钱。爸，你得帮你儿子凑、凑钱……”
　　 刘海军犹豫了一会儿，嘲讽地笑着问刘涛：“我给你凑钱，你就能戒酒吗？”
　　 刘涛满口应承：“能！只要这事儿能解决，我就能戒酒！我也就是害愁这个事儿才喝酒！”刘海军不置可否，刘涛正醉着，大道理他此刻不想讲给个醉鬼听，只说考虑考虑。
　　
　　 （七）
　　 刘海军想着心事，咕咚咕咚又灌了几口矿泉水，瓶子也见底儿了，他顺手把瓶子塞进了水泥管子里，掏出烟盒，皱着眉头点燃一支烟。刘海军半眯着眼，看着那烟儿在自己面前袅袅地升起，散开在空气里。他的愁绪也像烟一样，弥漫开来。
　　 买房就买房吧，刘海军想，这房早晚也得买。可刘海军想不到自己该去哪儿帮刘涛筹钱。小丽买房的时候，大哥把能借的亲戚都借了一遍，这才隔了两年，谁家能有那么多闲钱啊！刘海军猛吸了两口烟，浓眉锁到了一处。他又望了望那堆正吃着饭的工友，眉头锁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