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进入深秋，叶落草枯，候鸟南飞。北方的天气逐渐走入寒冷。杏就从这时开始倒计时，计算回家的日子。
　　 当地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她干活的工地，皮带和拖滚上也挂了一层白白的晨霜，皮带因打滑而无法运转，这时，就是施工单位放假的日子。
　　 从外地回来，她不再呼朋唤友的去聚会了，而是喜欢宅在家里陪伴年迈的父母，给他们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空闲的时候绣一幅《马到成功》的十字绣，准备给儿子结婚时挂在客厅上。
　　 按照她的性格，再看她拿起绣花针，使人想到了一句歇后语：张飞拿起绣花针——粗中有细。这可不像她年轻时的性格。年轻时，她是个性格活泼、好动活跃的人，哪儿热闹爱往那钻。如果把她圈在屋里一天，那就跟判她监禁没什么两样。她是爱玩而不爱动针线的女子。
　　 八十年代，流行跳迪斯科，杏那时才十九岁。别看她体型偏胖，身体的协调性却很好。扭腰送骻，婀娜多姿，那种青春饱满无法掩饰的激情从身体里喷薄而出。
　　 胖人多随和，样子憨态可掬。由于她性情爽快、爱玩，人缘也不错，大家都愿意和她交往。她一天快乐的像只小鸟，没有忧愁，没有烦恼。
　　 杏是在二十三岁灿烂的花季出嫁的。丈夫是一个性格内向、不善言辞的人。下班不是坐在家里看电视，就是捧着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如醉如痴地看个没完。
　　 找对象的时候，杏以为夫妻间性格的一动一静可以互补，没想到婚后性格上的差异导致他们的兴趣爱好、生活方式截然相反，难以融洽。
　　 晚饭后，杏喜欢出去走走，丈夫却喜欢呆在家里。说跟他出去散散步吧，他说上一天班累了不想去。偶尔答应一起出去走走，掏兜花钱是不行的。一次，杏口渴了想买瓶汽水喝，丈夫说一会就到家了，回家喝水不行啊？乱花钱！
　　 杏想，本是同一个人，这婚前婚后的变化咋这么大呢？就是把我捞到手了，也不能这样不在乎吧？会过日子也不能这样抠门啊？
　　 丈夫家是农村人，自然要经常汇些钱补贴父母，还要供养两个弟弟上学，所以他一直是一分钱捏成两半用。但是杏不那样认为，不能全都为你家付出，我就不吃不喝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愿意和他出去散步，而是经常和女伴们出去溜达。
　　 一年之后他们有了孩子。孩子两岁时，他们把孩子交给婆婆带着，两口子在外边的施工单位打工。
　　 没有孩子的牵扯拖累，下班后的时间自然宽裕。杏和丈夫相处无趣便在外面寻找快乐。她大大咧咧的性格男女都好相处，外面的应酬聚会自然颇多。和她反差巨大的丈夫依然喜欢宅在家里，捧着武侠小说眼睛不动。
　　 丈夫越来越反感在外聚会而晚归的她，见她回来不是冷眼相对，就是话里话外夹棒带刺。杏据理力争说：一大帮人在一起玩，我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用不着说话阴阳怪气的。你愿意窝在家里发霉，我还不愿意和你培植细菌呢。
　　 有时候杏就想，他三脚踹不出个屁来，一天到晚闷在家里死气沉沉，自己当年怎么就看上他了？
　　 一来二去，两口子的矛盾日渐加深。男人说，一个女人家成天总往外跑，就不是什么好鸟。女人说，一个男人总窝在家里，就是个熊包。他看她气不顺。她瞧他心添堵。他们由唇枪舌战的密集交火，最后演变成偃旗息鼓的冷战。两人最终因性格不合，三观不同而分道扬镳。
　　 离婚时杏要了孩子的抚养权，她怕孩子太小在后娘那受委屈，更怕孩子窝在农村把将来给毁了。
　　 杏离婚那年刚满三十，她对自己的未来很自信。平常自己很有男人缘，她又是花红叶绿正当年，再找个男人成家不成问题。
　　 杏离婚后出去玩的时间少了，她要独立抚养孩子，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经济负担也越来越重。偶尔她也和以前的朋友在一起聚聚，但是她发现那些曾经和她打得火热的男人们，面对她态度变得和以前大不一样。和她说话畏畏缩缩，甚至躲躲闪闪。她没离婚前，他们慷慨大方，柔情体贴，称兄道弟，杏似乎对他们有一种若即若离的吸引力。虽然，杏从没和他们越过雷池一步，只是玩得很“嗨”而已。
　　 杏常常这样想，我的名字里虽然有个杏字，但我可不是红杏出墙的那个“杏”。杏花看到外面的春光好看，就不能探出墙头看看吗？根不是还长在墙内吗？
　　 刚开始杏认为那些男人们可能一下子不习惯她现在的离异身份，男女终究有别，有顾忌避嫌之意。可是时间长了，她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了。她认为可以发展关系的男人，人家礼貌的和她保持距离。她不屑的男人，往往想借一顿饭局，半醉半醒之间，借酒遮面在她身上讨点便宜。杏要是表示婉拒，难听的话就会披头砸来：你又不是处女，立什么牌坊。年纪轻轻的，闲着也是闲着。
　　 杏逃也似的奔回家，心突突地乱跳慌得厉害。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原先怎么就没看出来呢？她不想做水性杨花的女人，但也不想做辜负年华的女人。原先家里有那个呆子，她没受到过别人的欺辱。身边没了男人，没有人可以为她遮风挡雨了。没有男人的庇护，她像落单的孤鸟，孤立无援。这时，她突然想起了那呆子。这是离婚以后第一次念及他的好处。有男人的女人，就不会受欺负，原先怎么没有意识到？
　　 从此以后，她小心有选择地参加聚会，希望能遇到一个合适自己的男人相伴在一起。毕竟一个人的生活太枯燥，太寂寞，太艰难了。她希望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能帮她托起一片天空。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岸上的花草绿了黄了。夏天走了，秋天到了。杏从满怀希望到渐渐心凉。憧憬过的未来像海市蜃楼一样遥不可及。没离婚之前，看外面处处有“芳草”，绿色可入怀。离婚之后才惊觉，“芳草”却是“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那种无奈。她带的是男孩儿，俗称“拖油瓶”。男孩将来要娶妻成家，谁愿意和她杏共同背这个包袱呢？那些男人们只是玩时跟你眉来眼去不尽暧昧，一旦你奔着结婚目的交往，他们就装聋充傻，甚至逃之夭夭。
　　 有钱的、年龄相仿的男人，都想找年轻漂亮的女人，看不上她。没钱的、年纪大的，杏也不想委屈自己和他们凑合。挑挑拣拣，终是无果。
　　 隔壁的张婶，早年死了丈夫，困难年代带着两个孩子还嫁了人。后来又生了两个娃。现在自己带一个孩子，也挣工资，男人却不愿意和你过日子。看来世道变了，男人也变了。
　　 杏收心，关门，不再在男人的问题上纠缠烦恼。自己带着孩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既然自己走上了独木桥，就要走过去，要活出个样来。她常常为自己解嘲，心想少了杂七杂八的烦恼，还落得轻松自在呢。
　　 每当单位冬天放假，她就在外面找个临时工做做贴补家用。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五点半下班回来，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大街上行人熙攘，鲜花礼品店的橱窗上都贴出醒目的广告。她知道今天是情人节。商家为了赚钱竭力炒作，八十岁的老婆婆都知道今天是情人节。街上的情侣在这个节日里更是秀着甜蜜，搂腰搭背，卿卿我我。那甜甜腻腻的劲，甩得满大街都是糖稀。杏麻木地看着这些糖稀似的腻歪，只想快快地回家。
　　 走进楼道她狠劲跺了一脚，感应灯吓得立马闪亮起来。今天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使那么大的力气。她低头窜上五层楼梯，一边掏钥匙一边准备打开自己家的房门。倏然眼前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她揉揉眼睛，门把上分明插着一枝艳红的玫瑰！
　　 杏仿佛从冰天雪地的冬天瞬时穿越到盛夏。脸腾地红了，像炭火烘的，朝霞涂的。她的心像小鹿乱撞，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送她玫瑰是有寓意的。
　　 她快速进屋，手套随处一丢，赶忙找来一个瓶子装上水，把那只玫瑰花插进去。她坐在椅子上，双手托着下颚，用小姑娘般可爱的眼神，欣赏着眼前玫瑰光艳。
　　 它不只是一枝花，它是整个春天。她被这突然降临的温暖融化着。
　　 这个夜晚注定无法入眠了，夜晚的空旷的广场常常堆积着如山的寂寥和空虚，没有内容来填充，没有故事来着色，更没有散发异性体味的男人走进身旁。她忽然喜欢上了失眠。恰如今夜的神思可以惬意地泛舟星海之上。失眠，搅动沉寂已久的心湖荡起了层层涟漪，让她的脸上泛起了潮红，心率和脉搏跳动的铿锵有力。失眠，居然有如此美好的感觉——折磨却甜蜜着。枕着手，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出神，无数次的猜想，是谁给她送的花？是他？还是他？
　　 饥渴的土地，多么盼望一阵春风，一场春雨啊。生活一直寂寞的她，不再奢望什么了，放低了自己的要求。不求男人和她共枕，不求男人和她担当，只是在这样一个日子里，给她一份惊喜，一个慰藉。最起码，这一天有人还能想到过她。
　　 女人总是爱花的。这个夜晚，她在憧憬的甜蜜中睡去。
　　 第二天清早她刚刚起床，心情还沉浸在昨日香梦的余温里，座机骤然响起的铃声吓了她一跳。谁这么早打来电话？一看来电显示是闺蜜云的。
　　 昨天晚上是不是很开心呀？云的语调有些诡异。
　　 像被别人偷看了隐私，杏的双颊跟油炸大虾似的红个透。她支吾着说：开心什么？开你个头啊。
　　 玫瑰花你收到了吧？云慵懒地说。
　　 什么玫瑰花？不知道啊。没看见。杏极力遮掩。
　　 云马上调整了声带，在那边有些着急说：我看你快要下班了，才把花放过去的，是谁给拿走了，手真欠。
　　 你放的花？为什么？杏昨晚的一夜兴奋幻想，瞬间荡然无存。
　　 哦，是这样子的。我昨天收到了很多花，瓶里插不下，就想到送你一朵。女人送女人也不是不行的，我只想让你高兴一下。
　　 好似炎炎烈日之下，一盆冰水浇头，让杏从昏昏然的陶醉中悚然惊醒。她强压心中骤然拱起的巨大失望，温怒地对云说，给你闲的没事干了！说完使劲把电话挂断。
　　 放下电话，气往上涌。一切来得突然，又走的突然。一颗还在胸膛里欢快跳跃的心如何平复正常？杏气恼地冲着电话骂了一句：真是没事闲的！
　　 杏干活的企业工作量也不饱和，工资也不高，每到冬天无法施工就要停产，直到来年开春才能复工。停产期间，员工只发生活补助240元。这点钱，哪够她和孩子一个月的生活费啊。原先挣的钱就要往里填，过年花销就更大了。这样一来，一年下来也攒不下几个钱。杏就想，长此以往我们娘俩不得喝西北风啊。现在孩子小花销不多，将来孩子大了，现挣现花哪来得及呢。与其将来“抓瞎”，不如现在早作打算。
　　 没事的时候，杏边在食品厂工作边四处打探消息，看看有没有一个能挣钱多的工作。
　　 一天她下班回家，正赶上狂风裹夹着大雪漫天飞舞，吹得人走路直打趔趄。刺骨的寒冷吹得皮肤刀割似的疼。她想打车回去，尽快摆脱风雪的肆虐。
　　 那年小城还没有正规的出租车，大街上跑的是一种电动三轮车，俗称“三马子”。路上的行人都急着搭车往回赶，一时间车少人多搭不到。没办法，她只能冒着风雪一步一捱地走回家。
　　 回到家里，她一边用毛巾擦掉头上的雪花，一边想，出租车的生意真好，越是下雨下雪天坐车的人越多。
　　 哎，我干这个行业不行吗？来钱快，还不受别人管制，多自由啊。这个想法一露头，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把这个想法和父母一说，母亲的眼睛立刻瞪得像铃铛一样圆，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坚决反对：不行不行，一个女人家开车多不方便啊，碰到坏人咋办？
　　 杏顽皮地和母亲开玩笑地说：坏人都找漂亮的或有钱的女人，我不是美女又没有多少钱，不会打劫我的。我单位那点工资，确实太少了，将来孩子上大学那点钱够干啥的？
　　 父亲沉吟了半晌说：你可想好了，买车卖车可不是闹着玩的。
　　 杏神情坚定地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是闲来没事闹着玩的。趁着我年轻抗折腾，我想我能干的。
　　 说干就干，杏辞了食品厂的工作，找一个会开车的邻居大哥帮着去买了一辆摩的。她没开过车，邻居就领她到县城郊外的野地去练。启动，轰油门，一下午的时间，杏总算能把摩的开的像兔子跳似的跑起来。
　　 接着她又练习了一天，就迫不及待地上路了。刚开始由于对道路小区驻地不熟，跑了许多冤枉路。也有的人看她开得手生，干脆让她坐着他们来开，到地方把钱甩给她，还不忘打趣她说：你这挣钱挣得真爽，顾客自己拉自己，你等着收钱就行。
　　 一个月后，跑的地方多了，路熟了，城区之内的地名、商铺、街道，她已谙熟于心轻车熟路。
　　 “三马子”不比现在的出租车，有没有客人都在大街上跑着。他们拉完了客人没有生意的时候，为了省油通常是在一个地点等候客人，渐渐地就形成了一个个自然的停车点。这些停车点也是一些固定的人员。当有客人来的时候，走到谁的车边或喊到谁，谁就出车。没有相互之间的排挤抢生意，大家处的很融洽。
　　 杏在这一帮开车的人里面是唯一的女性。慢慢的大家知道了她是单身女人，想着一个女人家挣钱糊口确实不容易，对她常常或多或少有些照顾。并且向她传经验：往荒郊野岭跑，客人给多少钱咱也不去，免遭事端。
　　 每天早中晚上下班时间是拉客的高峰时期。因此，她经常顾不上回家做饭接孩子。杏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妈妈，这样她就能多拉快跑多挣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