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派】驾校门前那条泥泞的路(小说)
一、
我学车的驾校规模不算小,但门前的那条必经之路却是条泥泞小路。
这条小路似乎是有意与驾校的教练车为难,总共十来米宽,挖路施工却占去了近一半。堆积的泥土,旋转的吊车,尤其是吊车那条长臂,在半空中挥来挥去,让人不寒而栗。我的教练刘师傅每开过这条路总要骂骂咧咧,我坐在副驾驶位上常常暗自笑他年轻气盛。虽然他是我师傅,年龄我要大他好多。后座的季风与萧雨是一对小恋人,趁着泥泞路的颠簸,两人顺势搂在一起,嘴与嘴碰一下,害得坐在一旁的大马只能昂起头闭紧眼装瞌睡。大马刚来上海不久,在一家工厂打工。人高马大的被老板看中,叫他去学驾驶,兼做运输工。
开过这条泥泞小路的次数一次次增多,我们的学车进程也快进入尾声。随着最后一考——大路考的日期临近,我们四个学员对这条泥泞小路越来越关切,越来越担忧。
大路考,学名叫做科目三考试,也即实际道路驾驶的考试。考试路线一般是从驾校出发,绕驾校外的周边道路一圈,然后回到驾校。每辆考试车上四个学员,第一个要将车开出去,第四个要把它开回来,而且都属于考试的范围,他们明显要比第二、第三个任务艰巨。即使路况好也难保不会有闪失,而眼前这条泥泞颠簸的小路,变数更多。到这里来学车的谁不盼着早日拿到驾照?通不过的话要隔上一个月才能再来考!
“妈的,野蛮施工!”刘师傅今天又在车上骂开了。
泥泞路上一辆吊车挡在路当中,只留出三四米的通道。刘师傅拼命地按喇叭,可是吊车却纹丝不动。我没有心思再笑他,后座的季风与萧雨也规矩了许多。大家都忧心忡忡地望着车窗外的这条泥泞小路。在我们这帮初学者看来,要将车从驾校开出来和开回去,简直就像上刀山下火海。车技娴熟如刘师傅,在这条路上况且都谨慎三分,我们中间有谁轮到,岂不成了“冤大头”?但是四个人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会轮到,这是铁板钉钉的。只是我们还都不知道,一二三四的排序是怎么定的。
谁都想知道,可是又都害怕知道。我从驾驶座上方的后视镜中看到季风在拼命地嚼着口香糖,一只手搭在一脸无奈的萧雨的肩上。大马不再装瞌睡,皱紧眉头盯着窗外望。突然,一个急刹车,我们都往前一冲。
“找死啊!”刘师傅朝车窗外一声断喝。
原来泥泞路的斜刺里窜出一辆助动车来,差点撞上。
“考试时撞上人怎么办啊?”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不及格!”刘师傅没好气地说。
“那谁愿意开出去开回来呢?”季风有些愤愤不平地说。他大概觉得他和萧雨两个至少有一个会轮到,运气坏的话两个都轮到也难说。
“抓阄吧!”大马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听大马说“抓阄”,我们几个都笑出声来。哪有考试抓阄的?大马大概有些不好意思,叹口气道“说着玩玩呢”。我知道大马心里着急。他跟我说起过,老板盼他这个月就能拿到驾照开车上路干活,他的学车费用有一半是老板掏的。
“就是抓阄!”刘师傅突然接口道。
哎?我们都傻眼了。刘师傅竟然都这么说,难道真是抓阄?怎么个抓法?萧雨捂着嘴笑,季风一脸茫然。大马来劲了:
“玩纸牌吧!”他说。
“掷骰子!”我干脆瞎起哄。
“不要捣浆糊!”刘师傅一脸正经地说,“先别瞎猜。想想这条路怎么开好它!”
接着他又老生常谈起来:看见前面那个凹槽吧?离合器踩到底,再加些刹车!蹚过去后加油加档。别忘了前面有个斜刺减速,像刚才那种冒失鬼会冷不丁窜出来的!这些话,最近几次开过这条泥泞小路时他都要说上一遍,我们都有些听腻了,再加上现在被突如其来的“抓阄”搞得心神不宁,都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的。
“我看还是猜拳好,简单些。”大马还沉浸在“抓阄法”中,自言自语道。
“大马!”刘师傅发火道,“剩下这段路你开进去!”
大马一愣,抓抓头皮下车来。我将副驾驶位让给了刘师傅,坐到后排去。
二、
大路考的训练今天是第一次,大马做了这第一次的第一个。近两个月的学车培训,我们四个学员中,季风与萧雨掌握得最好,他俩年轻反应快。其次是大马,最差的是我。毕竟年龄不饶人。可是大马的车技很不稳定,好的时候可以与两个小年轻比美,差的时候还不如我,全凭他的临场状态。今天他大概有些心不在焉,一会儿挂错档,一会儿又猛踩刹车,惹得刘师傅的嘴不停地骂。
“这能怪我吗?这鬼路,尽是坑坑洼洼!”大马不满地嘟囔着。
“坑坑洼洼也要开!”刘师傅朝大马嚷道,“考试轮到你你不开?!”
大马不作声了。我们三个都沉默着,季风紧握着萧雨的手,大概在给她鼓劲。
大马将车开进驾校后,又在刘师傅的指挥下开了出来,沿着这条泥泞小路开出去。在一个十字路口前刘师傅吩咐换人,萧雨坐上驾驶座,大马回到后座来,我看到他衬衫后背已被汗水湿透。
女孩开车自有她的轻盈、细腻,况且又离开了泥泞小路,萧雨一路春风得意。刘师傅似乎这时也想歇歇嘴,掏出一枝烟来吞云吐雾起来。不一会,他转过头来朝我道:
“赵老师,下面你开!”
我说我想练练开回去的泥泞路,可是他说下一圈会轮到。不由分说我换了萧雨。这种平平整整而又人迹罕至的马路,开条直线打个弯的简直是小儿科。可是刘师傅偏要鸡蛋里挑骨头,不给我轻松感,一会说弯转得太大,一会又说太小。就差没挨骂。四个学员中大概因为年龄的关系,平时我挨骂是最少的。
开了不到两分钟,刘师傅叫靠边停车。
“季风,开回去!”他朝后座嚷道。
季风像一阵风似地窜到了驾驶座上。系安全带、挂空档、点火、开灯、松手刹、一档启动等一系列规定动作干脆利落。他得意地从后视镜中朝萧雨眨眨眼。
“别骨头轻,开稳点!”刘师傅吆喝道。
车不一会就开上了回驾校的泥泞路。季风的动作变得躁动不安,脸不停地左转右转,手频繁地变档。
“稳一点!稳一点!”刘师傅不停地在一旁叫着。
迎面开来一辆运泥大卡车,没有让路的意思,径直前来。泥泞路可以通行的路面也就七八米宽,两边还得走人。
“等一等!”刘师傅忙喝道。
大卡车没有停下,逼得更近了。突然季风将方向盘往右一转,加速从卡车的侧方窜过去。“咔嚓!”一声,我们的车骤然停住,我们全都朝前一冲。糟了,我想,肯定是撞上了。可是再仔细望窗外看,大卡车却扬长而去。怎么回事?
“你逞什么能?”刘师傅双眼圆睁地朝季风吼道,“要不是我踩刹车,车要翻到沟里去啦!”
原来是刘师傅踩了副驾驶座下的刹车。我一看右侧,倒吸一口冷气:我们的车离路边的排水沟不到十厘米!
“他要撞上来啦!”季风不服地撅起嘴道。
“他敢?!”刘师傅怒气冲冲地训斥道,“我说过多少次啦,让速不让路。我走在自己的道上,看他敢撞过来!”
剩下百来米的路,看得出季风肚子里有气,开得车一颠一颠的,经过那些坑坑洼洼他也不怎么减速。颠簸中我的手擦到大马的胳臂,湿漉漉的,他竟然还在冒汗。
三、
两个星期后,大路考如期而至。待考大厅里坐满了人。我们四个坐在一起等候叫号。
“抓阄”的谜底刘师傅一直含含糊糊,语焉不详。一直到上次训练完毕,他才跟我们说:电脑排号,一号就是第一个开,二号第二个,以此类推。
这算什么“抓阄”?我们听了都哑然失笑。一直悬在我们心中的谜团竟然这样简单地揭开了!
“没刺激!”大马当时就失望地嘟囔道。
“要什么刺激?”刘师傅反问道,“这条泥泞路还不够刺激?”
电脑排号是随机的,要等到叫号的那一刻才揭晓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听天由命吧,我心想,眼睛落在大马的手上。大马正拿着一条木珠子串成的手链使劲地在手上转个不停,木珠子沾着他的手汗闪闪发光。
“这玩意有啥好玩?”我好奇地问他。
“不是玩,是祈运。”大马神秘地说。
一听大马这么说,季风与萧雨都感兴趣地俯身打量起大马这条手链来。
“嘿嘿,我老婆叫我带上它,说多摸摸它会走运的。”大马有些腼腆地告诉我们。
“是吗?”萧雨惊异地扬起眉毛,“可以给我摸一下吗?”
大马犹豫了一下,将手链在裤子上擦了几下递给萧雨。萧雨喜气洋洋地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摸了一会她把手链塞到季风手里。季风调皮地将手链捧在胸口问大马道:
“是不是还得念念有词啊?”
“我不知道。我只是一边摸一边心里想,别轮到我,泥泞路。”大马老老实实地回答。
“哼,这算什么?”季风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只见他昂起头闭上眼双手捂紧手链嘴里大声道:
“泥泞路,滚开!”
萧雨“咯咯”地笑,大马心事重重地竖起耳朵听着喇叭里的叫名。这时刘师傅来到我们面前。
“还没叫到?”刘师傅问。
“快了吧。”我猜想道。
“紧张吗?”刘师傅眨眨眼问我们。
“还……还好。”大马有些结巴地说。
“排序排好了能换吗?”季风突然问道。
“能换,”刘师傅答道,“双方同意换就行!”
季风与萧雨听了相视一笑。大马低下头不作声。我心想,有谁会乐意做倒霉蛋?轮到我就准备被关吧,横竖都过不了的。训练时我开了好几次泥泞路,每次都曾中途熄火,最多的一次熄了三回火,气得刘师傅强压怒气道:
“熄一次火就不及格,你都够三次不及格了!”
听得出他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不好意思放开来骂。
“萧雨!萧雨!”喇叭里终于传来令我们四个一震的叫名声。
萧雨与季风立时跳了起来。接着叫到的是季风。然后是大马,最后是我。
“最先叫到的就是一号,最后叫到的就是四号。进去吧!”刘师傅有些沮丧地对我们说。他大概也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
季风与萧雨走在最前面,两人的手紧握着。大马走在他们后面,不时地回头看看我。我有些垂头丧气,心想就破罐子破摔吧。进入候车区,大马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对我说:
“赵老师,我和你换!”
“什么?”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和你换吧。”大马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
“这怎么能行?”我连忙摇头说。
我明白他的好意,可是我怎么能接受这么一个身上压着工作重担的外地务工者的好意呢?
“刚才你没来得及摸那手链,我可是摸好久了。”他笑笑说。
“不要说话了,按次序上车!”监考官在一旁发出指令。
季风走在最前面,萧雨紧紧跟上。大马伸出他那双有力的手将我推到他前面,我被他“押”上了车。
四、
按照考试的先后顺序,季风上了驾驶座,我们三个坐后排。萧雨坐在最右边,中间是我,左边是大马。我们就座后等待着考官坐上副驾驶位。
季风不时回头与萧雨对视一眼,看得出他有些紧张。萧雨每见他回头,就朝他努努嘴,大概是送他飞吻,谁知道呢?我不安地瞥了瞥大马。他低着头有意回避我,双手紧拽着那条手链。
考官上车了,一脸严肃,我们顿时都挺直了身子。大路考全由考官一锤定音,考官的裁量权很大。前一阵刘师傅就曾唠叨过说,别碰上个“促狭鬼”的考官。我们偷偷打量着他。要是个“促狭鬼”再加上“泥泞路”,岂不是火上加油?
“走吧!”考官吩咐季风,语气冷冷的。
季风启动了车,缓缓驶出驾校,驶上了泥泞路。今天路况稍好些,吊车没有占着路中央,路上行人、车辆也不多。但季风开得很慢,一直用二档的速度。大概上次挨了刘师傅的骂,他变得低调了。
“这车是自动档?”考官的声音虽不高,但听得出他的不满。
萧雨紧张地捂住嘴,大气不敢出。我和大马睁大眼睛盯着季风的右手。季风的右手颤抖了一下,迅地从方向盘上滑下,将档位由二档推进到三档。车明显地加速了。考官不再作声,我们都松了口气。
车一开出泥泞路考官就吩咐换人,季风应该是通过了。接着的路与泥泞路比,简直是康庄大道,萧雨和我都有惊无险地完成了。考官没吱声,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最后轮到大马了。他将那条手链塞到贴胸的口袋里坐到驾驶座上去。我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大马的任务自然是开回驾校去。泥泞路的颠簸让我的心跳得更厉害。我看到大马的手汗在方向盘上闪着湿光。有过刚才季风的教训,大马不敢开慢。一个较大的坑就在眼前,只见大马紧张地倾力向前,头颈僵直。突然,车一抖,嘎然停下。
完了,熄火了!
萧雨刚“呀”的想叫,季风连忙捂住她的嘴。我闭上眼不忍看到大马的表情。车里死一般的寂静。片刻,传来考官冷冷的声音:
“再开一次!”
我惊讶地张开眼。大马愣了一下,马上重新启动了车辆。车缓缓地从坑中驶出,车速迅速地切换为二档。车抖了一下,我的心也一抖。还好,车没停下。二档变三档了。五十米开外又是一个坑洼,我从后视镜中看到大马咬紧着牙。偏偏这时逆向一辆大卡车快速驶过来,它毫无顾忌地跃过坑洼,车身颠簸摇晃着从我们车旁察过。我看到大马牢牢地抓紧了方向盘没有转动,只是车速慢了下来。
车缓缓地艰难地蹚过坑洼,这短短几秒钟,却让人感到难以忍受的漫长。
驾校门就在眼前了,我的心反而越跳越快。直到大马将车驶进大门,停稳在指定的停车点后,我瘫软在座位上了。
考官首先下车。季风与萧雨从车里一跃而出,搂在一起。大马坐在位子上没有动。半晌,他回过头来冲我笑了笑。我看到他眼角闪着晶莹,是汗水?是泪水?
刘师傅远远地在向我们招手,从他绽开的笑脸中看出他已知道我们的考试结果。
刘师傅开车送我们回家,他驶过那些坑坑洼洼时没有减速,似乎有意让我们再感受一次这条泥泞路的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