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良！怎么是你啊！你在这里做什么？”月月抬头看着这个穿着校服的男孩，无比落寞地沿着铁轨走来。
　　 “呃！我、我不敢回家，今天又考砸了！”男孩抬起头，看着女孩，眼睛里的自卑一闪而逝。
　　 “我也不愿回家，就想顺着铁轨走走，你说火车会停下来载上我们吗？”月月天真地问男孩。
　　 “也许会吧！可是我能去哪里啊！”男孩耸耸肩膀，无奈地说。
　　 “我们一起走走吧！”月月大方地扯住钟良的袖子，拉着腼腆的红了脸的男孩沿着铁轨，在落日的余韵中，踏着石子，向不是家的方向走去。
　　 钟良家境不好，父亲靠着打工养育着他们母子两人，母亲卧病在床。苦巴巴的日子里，父亲常常酗酒，１４岁的钟良成了父亲抱怨生活艰难的出气筒。酒醒后的父亲一样是个好父亲，他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钟良身上，为此，他让钟良放弃了公立学校，去了一所据说“让您的孩子一年提高百分之三百分数”的私立学校，且学费不菲。这使本就捉襟见肘的家庭财政，又雪上加霜了。
　　 学校里老师的高压下，每个孩子都要努力、努力、再努力，一旦你的成绩下降，明天就是家长要到学校里来谈话，这个学校里，没有体育课、没有美术课、没有课间操、也没有应该有的一切，只有考试和分数。每周有周考，月末有月考，季度有季度摸底，有期中考、有期末考，还有……
　　 钟良是差生，来到这里更是压力巨大，这里的每个同学好像都很优秀，每次考试好像只有他和一个叫做“榆阳”的同学一起在操场上接受众人的注目礼。他们会站在一起一整天，累了，就抓着旗杆，倒换着脚休息。他们不敢蹲下，也不敢走下升旗台，否则他们的父母就要来领他们回家。钟良不想让劳累的父亲再为自己操心，他也想考出好成绩，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始终考不到让所有人都满意的那个数字。
　　 今天，班主任刘老师指着钟良和榆阳的鼻子说：“你们知不知道你爸妈把你送这里来为了什么？前途！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这样的是什么？垃圾！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学校每年的重点高中升学率是多少？百分之百！可是你们两个会造成我们这一级的唯一的两个失败百分点！作业抄十遍！”
　　 榆阳抓着旗杆对钟良说：“我今天的晚饭又没了！钟良”，钟良面无表情，稚嫩的脸上带着麻木和黯然。榆阳看看他，又说：“我真不想再活下去了，好累啊！为什么我们俩就是学不会，为什么他们每次都考９０分往上，怎么办？我妈会罚我写十遍作业，老师的十遍作业，我又要熬到很晚了。”
　　 榆阳的爸爸是一名工程师，常年在外地，他的希望是儿子将来能和自己一样拥有渊博的知识，榆阳的妈妈在县民政局工作，对儿子的要求一直是没有最严格只有更严格，没别的，谁让儿子的爸爸常年在外呢！如果儿子教育不好，还不是落个埋怨。
　　 攀比和虚荣是人生的原罪，办公室里，人们自然而然地会谈论起各自的家庭。榆阳妈妈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她不容许自己的儿子比别人差，虽然她不会体罚他，但是她认为必要的惩罚措施是帮助孩子成长的必须品，于是罚不吃晚饭，罚抄写作业就成了家规。可是她忘记了，一个１４岁的孩子应该有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钟良和月月分手后，独自回到了那个家，一栋平房。这还是母亲之前单位的宿舍，后来分给他们做了住所。钟良的父亲，一个饱尝了生活之艰辛的３８岁男人，正坐在桌子前喝着酒，桌子上只有一碟子水萝卜咸菜和一小盘炒鸡蛋。钟良坐在桌子前，拿起筷子，一双筷子打在他的手上，他一个哆嗦，筷子掉落在地上。“上哪去了？站起来！”男人的怒火似是得到了宣泄口一般，钟良没有在乎这意料中的事，他站起身来，转身去了里屋。钟良母亲在床上躺着看着自己的儿子，低声说：“良啊！不要怪你爸爸，他是为了你好！”钟良点点头，将书包放在床上。外屋的钟良父亲见孩子竟然敢忽略自己，愤怒地拿起他的工具——一把麻绳的鞭子，走进里屋将钟良拖到院子里，大吼道：“代数考了多少？”一鞭子打在钟良的背上，钟良脱了上衣，露出１４岁男孩带着青春气息但瘦弱的上身，然后直挺挺地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也不出声。鞭子打在裸露的皮肤上，一道道红印紧接着便鼓了起来，像是一条条大蚯蚓一般爬满了男孩的背。他倔强的不发一语，闷哼声和大吼声，响彻整个小院。
　　 “我让你不争气！我让你跑！我让你拿我的血汗钱混日子！”儿子无声地反抗激起了这个男人极度的不满。钟良的母亲生钟良时难产，落下了病根，靠医药维持着才活到现在。钟良父亲在工地上打工，一月出满勤才赚4000多块钱，钟良的学费和生活费一年就要用去两万多，现在正值冬季，工地上断断续续地开工，今天又一天没有开工。他找工头要钱，却没有拿到，回来的路上接到钟良班主任的电话，愤怒得他将自行车扔在路旁的水沟里，坐在路边呼呼喘气。
　　 无疑这个男人是坚强和执着的，他毅然担负起自己的责任，照顾着钟良母亲，拉扯着钟良长大，他把未来的全部希望都赌在这个孩子身上。他没日没夜地干，回家还要洗衣做饭，喝酒便是他唯一的爱好。可是儿子竟然不争气地又考砸了，他没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钟良趴在床上，他的背上已经全部是一道道的血痕了，他理解父亲，他也爱着他。每天回家看到那个落寞的男人斑白的头发和胡子拉碴，他会心疼的想要去抚摸他手掌上的老茧。他没法原谅自己，为什么自己已经很用功了，却还是考不好。他想起了月月，这个班级里唯一肯跟他说话的女孩。她家里很富有，爸爸做生意，家里住着上下三层的大房子，有保姆收拾家里的一切。可是月月告诉他，她并不快乐，要不也不会跑去火车道上独自徘徊。月月的妈妈是全职太太，她爱美容、爱逛街、爱花钱和打麻将，却不喜欢带着女儿玩耍。月月说她很孤独，每天陪伴她的只有电视和零食，妈妈通宵打麻将，哪有时间来管她。她学习很棒呢！是班级里的前五名。
　　 这个年纪的孩子并不知道什么是爱，他们仅仅是因为单纯的青春期的懵懂，才会对异性产生好感，试图去了解别人。１４岁，多么美丽的花季，可是包括语文、历史、代数、几何、生物、地理、化学、物理、英语等九门功课像一座大山压在他们的肩上。钟良闭上眼睛想象着一个没有考试、没有分数的世界，那里有足够的食物，让他们可以随时吃饱，那里有很多的动物和人们一起生活，那里没有烦恼，每个人都自由自在的开心地生活着。
　　 钟良睡着了，梦里的他化身一个威武的金甲将军，带着他的部队，打败一个个对手，他们的名字叫做“语文、历史、代数、化学……”。
　　
　　 榆阳死了，他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喝下了半瓶子1605农药。他妈妈早上喊他起来上学的时候，发现他躺在床上，白沫吐满了枕头。他的手里抓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对不起！妈妈，我尽力了”。
　　 钟良知道的榆阳死了的时候，是上午的第二节课，英语老师在讲台上正教导他们背诵单词的诀窍。钟良怎么也安不下心来，榆阳是他的朋友，起码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两个人一起罚站，一起挨训，这半年多了，早就已经将彼此当做好朋友了。早上的时候，钟良强忍着疼痛，想要爬起床来，父亲来到他的床边，低声对他说：“孩子，别怨爸爸，你要好好学习，爸爸再累都行！还疼吗？”
　　 钟良暗暗咬牙，对自己说“我一定行”，然后他来到了学校，榆阳的位置上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钟良暗暗心里着急，他想起了榆阳昨天跟他说的话“我真不想再活下去了”，这句话他重复了五遍。一种不祥的预感让钟良根本没听懂第一节课，语文老师说的是什么。班主任打断英语老师的说话，无比悲痛地说：“同学们，榆阳同学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昨天考试不及格，羞愧地喝了农药。所以我要告诫大家，努力学习是你们唯一的出路，今天掉队的你，就是明天的榆阳同学！”他顿了顿，向英语老师示意继续上课，然后留下一句：“钟良同学，收拾榆阳同学的东西送到我办公室！”转身走出教室。
　　 不是这样的，钟良突然心中有一股愤怒，不是这样的，是你们，是老师们和家长逼死了榆阳，他愤怒地站起来，抓起书包，在英语老师和同学们诧异的目光下，奔跑出教室。身后传来月月地喊声：“钟良！你去哪里？”
　　 钟良的父亲在工地上接到了班主任的电话，他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于是他向工头请了假，骑上那辆昨天扔进水沟又捞上来的自行车，火急火燎地往家赶去。一边骑，一边骂：“鞭子你都不怕了！我扒了你的皮！这个兔崽子！”
　　 钟良站在榆阳家门外，这里早就围满了周围的群众，他们指指点点地看着热闹。男人和女人吵架、摔东西的声音在屋里传了出来。“都怨你，干什么这样逼孩子，他才多大！就一次周考而已！你至于大发雷霆吗？”男人痛苦地嘶喊着，失去儿子的痛苦差点将他击倒。“还不是你，要求他这样、那样，我只是督促他学习而已，我怎么办？对也是我，错也是我，你离家一走就是几个月，孩子是怎么长大的？”女人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钟良感觉世界都在变慢，人们惋惜地脸和大声地交谈着谁对、谁错。警察推开那扇门，将愤怒的男人拉出屋子，女人蓬头散发，爬在地上，泪水流满了脸颊。卧室的门缝中，一张床，那个曾经和自己一起抓着旗杆，倒换着脚罚站的男孩，永远地闭上了双眼。世界很慢，钟良不知道此时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可是就连皮鞭打在自己的皮肤上也不曾流过的泪水，竟不经意地流了出来。一个人扭住了自己的耳朵，钟良并没有感觉到疼痛，此时他的心里被一种莫名的情感所充斥。他随那人拉着自己的耳朵走，但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那扇门，盯着那个床上的身影。渐渐地看不见了，他还是倔强地没有回头，就这么一直看，一直看……
　　 钟良跪在地上，他的母亲在里屋里断断续续地哭泣。那个山一般的男人站在钟良身前，手里拿着一根擀面杖。他大吼着质问：“你看什么热闹？学不上了？你还给我学费钱，我让你跟我去工地打工，你试试？”擀面杖打在钟良肩膀上，将他打得一歪。他倔强地挺立起来，低着头，不发一语。“你真是没救了！我养你这样的儿子有什么用！你说！”又一下打下。钟良突然抬手抓住了下落的擀面杖，抬起头瞪视着父亲，毫不退缩的眼神将男人吓了一跳，竟有些不敢对上儿子的眼睛。他用愤怒隐藏自己的慌乱，一脚将钟良踢倒，夺过擀面杖，打了下去。钟良头上流出了血，他站起来，微微地一晃，然后跑出了家门。邻居们正围在门口，看到钟良跑了，有得来拉他，有的拉住钟良父亲，劝了起来。男人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擀面杖，心里悔意渐浓，心疼的他，身躯微微地颤抖。然后咒骂着扔掉了手里的家伙，随着邻居地拉扯，回到了屋子里。
　　 钟良终于是没有跑掉，他躲在垃圾桶后面直到天黑才回到了家。那个望子成龙的父亲，坐在桌子前喝着酒，上身磨破了窟窿，里面露出棉花黑乎乎一角的棉袄，似乎正在诉说着这个男人的不幸。钟良为他的酒盅里斟满一盅酒，低声说：“爸，我错了！”
　　
　　 月月守着空荡荡的房子，抱着她的泰迪熊看着天花板发呆。
　　 爸爸走了多久了？月月记不住了，保姆兰姨做完晚饭就走了，听说她有一个女儿比自己大一两岁，在镇上的学校里上学，那里没有教学楼，她们过得很幸福，虽然不富裕。妈妈又打扮好了，去了别人家打麻将去了。整个房子里就剩下月月自己。她想起了榆阳，一个蛮搞笑的男孩子，没想到他竟然喝下了农药。月月心里有些惋惜，也有一些羡慕。羡慕！对！她厌倦了，她很孤独，她甚至不愿回到家里，她宁愿在学校里和同学们在一起，虽然那些功课让人感觉很遗憾。她又想到了钟良，她很喜欢看他，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要看到他就感觉很开心。可是他不会被他父亲责罚吧！她想起了那天火车道上钟良的话，知道了他的家庭是多么的不幸。月月却心里想，她宁愿爸爸妈妈来责骂自己，她不要什么东西，不要零食，她要他们，她想要一个像是家的家。孤独，是这样一种无法诉说的悲伤。她甚至想要逃离这里，去一个自由自在的地方，而不是一个看守自己的牢房，或者两个。这个叫做“家”的地方没有人的味道，那个叫做“学校”的地方却绑缚了她的思想和灵魂。
　　 太阳照常从天边升起，没有迟到一刻钟，也没有早到一刻钟。钟良发了疯得学习，４点钟起床背单词，中午自己躲在学校的花园假山旁，练习那些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的模拟试题，语文课本他要背诵了下来，此时的他就像一只倔强的牛，不肯低头、不肯出声。他躲得远远地看着中午吃饭的同学们。他有钱，父亲不会在生活上苛刻到儿子，他自己宁愿吃咸菜就白开水，也不愿让儿子输给同学。可是钟良不愿花钱，他要节省下给母亲换一床被子，那床十年前的被子已经发出一阵难闻的臭味了。
　　 周考钟良很满意，比上次考的要好。只有英语还是不行，只有39分，可是他已经尽力了。班主任不冷不热地夸了钟良几句，叮嘱他要再努力一点，钟良想辩解，最后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