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说我的命比石头还硬，一出生就克死了亲生父亲。听说父亲是我出生时在赶回家的途中因车祸去世的，他最大的遗憾是没能看上我一眼。所以我长大后，一直致力于做一个硬汉，整天逃学斗殴闹事什么的，希望能像浩南哥一样混个风生水起。
　　 我是问题少年。我妈管不了我，谁都管不了我，所有的校长和老师曾经都被我揪着衣领骂得大脑充血后，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没有朋友，街坊邻居和同学见了我像避瘟神一样躲着走。
　　 幸好，我还有朵朵。
　　 朵朵其实是条小狐狸犬。她通体雪白，唯有鼻尖一点胭脂红，像雪山上开出的一朵红玛瑙，所以我给她取名叫朵朵。
　　 说起朵朵，就不得不说一下我的继父郭淮。虽然我心里从来没有承认过他，也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色，但看在他送朵朵给我的份上，我勉为其难让他在家里落了户。
　　 我妈妈有哮喘。那一年，我的呱呱落地与父亲的阴阳陌路，人世间的大悲大喜莫过于此，妈妈哮喘发作，差点撒手人寰。继父是那家医院的医生，很同情妈妈的遭遇，住院期间给了妈妈和我很多的关心照顾。这份照顾维持了多年。
　　 妈妈曾不止一次地说过，如果不是郭淮，这世上早就没有了我们母子。可惜妈妈的话并没有被我听进去，也就是说，我从来没有接受郭淮是我继父的事实。因为缺失了父爱，在嘲讽和欺辱中长大的我心中有根尖锐而疼痛的刺。
　　 五岁那年，医生说我有自闭倾向，妈妈一个劲地流泪，郭淮不声不响地买来了朵朵。当漠然而冰冷的我看着毛茸茸的小狗用它天真无邪的眼神望过来，并用它温热潮湿的粉红舌头一遍遍舔舐我的时候，我一把抱起它，将它紧紧搂在怀里，如同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脸上竟露出违和已久的阳光。
　　 妈妈喜极而泣。我也并没有对郭淮的入驻表示出更多的异议。
　　 【二】
　　 郭淮的厨艺很好。他每天都精心打理餐桌，将口味和菜色搭配得无懈可击。从小挑食又难伺候的我竟然发现，若是哪天郭淮加班没能回来做饭，我居然有些食难下咽。这个发现让我吃惊，亦让我恐惧和胆寒。那天，我在父亲的墓地前沉默了很久，然后开始学着做饭，妈妈还以为我懂事了，抱着一脸嫌恶的我狂喷口水。单纯善良的她哪里知道，我是在以这种方式拒绝向我靠近的阳光和温暖。
　　 郭淮的心思很细腻。那时候妈妈为了生计，忙得昏天黑地，根本没办法管我。这几年上学，无论刮风下雨，都是我一个人独自来去，被淋成落汤鸡或冻成冰棍成了家常便饭，为此，我大病小病不断。郭淮进门那天我有些头晕，放学时又下起了大雨，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冲进雨里，而是靠在墙上发呆。天渐渐黑了，雨越来越大，同学们被陆续接走。我叹口气，顶着书包准备突击，却被人一把抓住。昏暗的街灯下，郭淮穿着雨衣的脸有些模糊，他脱下雨衣，将带着他体温的外套裹紧我，又小心地把我圈在自行车前座上。一辆车，两个人，在城市的暮雨里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雨水夹着寒气噼里啪啦打在雨衣上，郭淮略带粗重的喘息就在我头顶。那一瞬，我被他陌生而温暖的气息彻底包围，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击中了我，有些慌乱，有些温馨，有些甜蜜，又有些茫然和恐惧。但终究，我还是默许了他的身影出现在我每一个云起月落的晨昏。自那以后，我很少生病。
　　 郭淮的性子温润谦和，从来没有跟我红过脸，即便我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样，即便我对他态度很是粗俗恶劣。每次我跟妈妈发生冲突，他都会无条件的站在我这边；每次我在外面惹事，都是他去帮我“擦屁股”。他总跟妈妈说，邵林还小，只是不善于表达，但他有自己的思想和个性，我相信他是个爱憎分明的好孩子。
　　 这么多年，我唯一见他发飙的一次是我跟同学打架，两个人同时住进医院。同学的父亲带一帮人来医院大吵大闹，扬言要废了我。我亲眼看见郭淮给人家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无济于事后，那么儒雅斯文的他竟然彻底暴怒。
　　 “你们到底想怎样？他是我儿子！是我儿子啊！”郭淮涨红着脸，额头青筋暴露，声音低沉而愤怒：“说到底，他毕竟只是个孩子！难道你们连一个十岁的孩子都不能原谅和放过？”
　　 我呆呆地看着他。为他那一刻骤发的雄狮般的愤怒和勇猛，为他那一声毫无花假的称谓。
　　 事情的结果出乎意料。也许是郭淮的气势镇住了他们，也许是他们侧面了解过我跟郭淮的关系，那位父亲最终没有再刁难我们，就连医药费都自己掏腰包解决。再后来，他们成为了朋友。
　　 事后，郭淮拍着妈妈的肩膀安慰：“你放心，邵林是个有血性的孩子，不逃避责任。当然，如果他可以稍微隐忍一点，懂得保护自己就更好了。”
　　 我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心弦却轻轻动了那么一下。
　　 【三】
　　 有时候我觉得我的命硬，但是心更硬。因为这么多年来，无论郭淮怎么宠我护我，都捂不暖我那颗顽石心。那次我去洗手间，无意中听到妈妈跟他商量着想再要个孩子。我浑身冰凉，莫大的惶恐和不安潮水般袭来，丧失理智的我握着拳头差一点就要冲进去时，郭淮沉稳坚定的声音如同梵音，抚平我躁怒惶乱的心境，“邵林就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会好好爱他护他，直至我生命终止的那一瞬。”
　　 轰一声，我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破冰而出，将我冥顽的堡垒炸成粉末微尘，我猛地推开了门。看着捏着拳头脸色变幻的我，妈妈扑上来阻止，我微微侧身错开了她，只是定定地看着郭淮。
　　 郭淮眼神没有躲闪，平静地与我对视，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就那样大眼瞪小眼，妈妈在一边惊疑不定。最后，还是郭淮打破了这诡异的场景。“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我一语不发掉头就走，门在我身后悄然合拢，这是我第一次顺手关门，第一次没有“砰”地一声让整个屋子都颤上一颤。只是，我在心底冷艳地想：我是邵林啊，不是郭林，我永远是我父亲的儿子，也只能是我父亲的儿子。这世上，失去的，才是最好的。
　　 家里的条件算不上太好，但郭淮总是尽量满足我的要求。那次为了买电脑，妈妈跟他在房间里大吵了一架，说郭淮太宠我，会把我宠坏的。郭淮说：“他是我儿子，我不宠他宠谁？我只想尽可能补回他这些年缺失的父爱。”
　　 妈妈彻底败退，她甚至忘了爱屋及乌的至理。
　　 【四】
　　 有了电脑，我的日子开始变得平静，整天猫在房间里。朵朵趴在我腿上，探出圆圆的小脑袋好奇地看我在网络的世界里纵横，看着我跟新认识的一个网友聊得热火朝天。
　　 我的名字叫石头，而那个人叫开花的石头。我俩一起做任务时，我才发现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挑衅和讽刺。我冷冷地嗤笑一句：“石头开花？亏你想得出！”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开花的石头给了我一个微笑，“这世间事，只要你想，就有可能。”
　　 我再度冷笑：“我是石头。”
　　 “我也是石头。”对方仍旧微笑，“只不过，我心向暖，是开花的石头。”
　　 一直以来，我的世界是冰冷幽暗的，与微笑、向暖、阳光、花开这样的字眼沾不上边。所以我有些烦躁，又有些气恼，鼠标一点就拉黑了他，然后匆匆下线。
　　 我刻意回避着开花的石头。但奇怪的是，每次组队，都能看到对方的身影，而他一流的技术和经验，恰恰是我所欠缺的。很快，我们就混熟了，我不再介意他浑身散发出的阳光温暖的气息，不再介意他亲切地称我为小石头，也不再介意他一边打怪一边跟我聊天。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他说，我听。
　　 开花的石头很健谈，也很幽默，会讲各种各样生动有趣的故事和见闻，让我欲罢不能。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再怎么冥顽冷漠，再怎么假装坚强，也掩盖不了那份孩子气的好奇和童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的交流从一开始我的冷淡、沉默是金变成了现在的各种笑闹和追问，在他面前，我觉得特别放松和开心，也逐渐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的命很硬，他们说我克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所以我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当我第一次开口跟他说起这些的时候，他沉默了许久，才回我一句：“如果我是你父亲，绝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变成石头。石头太冷太硬太孤独，伤人伤己伤心。我想，你这样子你母亲一定很难过。”
　　 “那你也是石头啊。”我不解。我是石头，妈妈会很难过吗？还有，朵朵那么依恋我，它会不会难过？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了郭淮，我对他那么冷漠恶劣，他又会不会难过呢？
　　 “我是开花的石头。”他说。
　　 我茫然了，不都是石头嘛，这有什么区别？
　　 “我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那时候，我比你还孤独和痛苦。”他慢慢地输入，如同慢慢揭开心底最隐秘的伤口，“那时候，我恨自己的父母，恨他们为何狠心弃下我。为此，我胆小、孤僻、自卑、自闭，甚至仇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有一次我大病一场，是老院长衣不解带地悉心照料，才将奄奄一息的我从死神手里抢回来。”
　　 “她跟我说：孩子，这世上所有的人或事，都有它存在的道理和规律。世上没有不爱自己儿女的父母，我想，他们这样做，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但这不能成为你生命的障碍和全部啊。你看，天那么蓝，阳光那么好那么暖，你的心跳还在，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我们有什么理由拒绝这一切美好呢？”
　　 “当时，她轻轻搂着我，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我似懂非懂。但她温暖慈和的眼神与怀抱，让我依恋和沉醉。她说：孩子，人生的路很长很长，往前走一步，帮助别人，释放自己，你会发现前面处处坦途和花香。所以，即便你是一块石头，也要努力开出花来。”
　　 “后来，我被一对好心的夫妇领养，他们的善良和疼爱弥补了我曾经的缺失和遗憾。如果不是老院长的那番话，如果不是我试着绽开自己最真的笑脸，我也不会被他们选中，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我。所以，我相信这世上，自有温情动人心。所以，懂得珍惜，也是一种幸福。”
　　 那么，妈妈，朵朵，嗯，还有我生病时比妈妈还着急的郭淮，我该珍惜吗？
　　 【五】
　　 终日打雁，终被雁啄。那天我被几个同学和混混堵在了一条小巷子里。因为之前我跟那几个同学发生冲突并狠揍了他们一顿，他们当时扬言说要报复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且带了这么多人来。而我这边，才三个。
　　 结果显而易见，我们三个沦为了人肉沙包，被他们揍得毫无还手之力。就在我视线有些模糊的时候，我听到了郭淮的一声怒吼：“住手！”
　　 我看见郭淮把自行车往旁边一丢，用力推开正围殴我的三个小混混，一把抱住了我，显得异常紧张焦灼：“邵林，你怎么样？”
　　 我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这是怎么回事？”郭淮指着他们问。
　　 我梗着脖子没有吭声。技不如人，陷入重围，这么丢人的事，我说不出口。
　　 郭淮抬头看着那群人，沉声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之间的小打小闹我也算了。但你们现在把他打成这样，我再不管，就出人命了！好好的一群孩子，怎么下手这么狠？走，我要找你们父母讨个说法！”
　　 几个同学见势不妙，仓皇溜走，剩下四个小混混。他们对视一眼，突然一拥而上，把郭淮掀翻在地，撒腿就跑。郭淮眼疾手快，伸手逮住其中一个的脚，对方噗通一声刚好摔在了我身边。
　　 其余三个急了，回转身来对仰面躺着使不上力的郭淮一通乱殴。郭淮奋起反攻，居然被他挣扎着站了起来。
　　 几个小混混有些心慌，摔在我身边的那个突然摸出一把尖刀，一刀扎在了我身上。幸好我穿的是羽绒服，那一刀并没有扎进去。那人恼羞成怒，再度挥刀向我扎来。
　　 “不要！”我看见郭淮红着眼，捷豹一样猛扑过来，重重地压在了我身上。然后，我听见噗的一声，那一刀准确地扎进了郭淮的后背。
　　 郭淮浑身一震。而我，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
　　 “叫你喊，叫你打，叫你摔！”小混混犹不解恨，一刀一刀地扎下去。每扎一刀，郭淮的身子就颤抖一下，脸就变白一分，但他没有避让。因为，他身下牢牢护住的，是我。
　　 你躲开啊郭淮，你怎么那么傻啊郭淮？我的神思恍惚起来，心揪得疼揪得慌。有热热的暖流，从郭淮身下透出来，一直流进我心尖上，而刀尖上的点点殷红，映得冬日残阳如血。
　　 警车救护车呼啸而来……
　　 【六】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妈妈无力地靠墙蹲着，泪眼婆娑地喃喃自语。我默默地守在她身边，耳边，一遍遍回想着郭淮曾经说过的话。
　　 “邵林还小，但他有自己的思想和个性，他只是不善于表达。”“邵林是个有血性的孩子，你放心。”“他是我儿子，我不宠他宠谁？”“邵林这孩子太可怜了，我只想补回他这些年缺失的父爱。”“邵林就是我儿子，我会爱他护他，直至我生命终止的那一瞬。”……
　　 郭淮，郭淮，郭淮……我心底酸涩疼痛得厉害，眼眶一阵阵发热。郭淮，你不会有事，不能有事，不准有事。
　　 “叮”一声，手术室的门开了。当我听见医生说郭淮已经脱离危险时，我双腿一软，跌坐在地，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我现在才知道，我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原来也有心可疼、有泪可流。
　　 郭淮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面白如雪。他用他决绝的热血，融化了我内心隐秘冥顽的冰山。他以他的沉默隐忍和包容，以他的生命为代价，托起了一段如山般沉重如海般深沉的父爱。这世上除了郭淮，谁有资格做我父亲？
　　 “爸……爸，你醒醒啊，爸爸。”我的声音开始还略带艰涩，但立刻就圆润自如了。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叫爸爸的权利和机会，原本以为这一声爸爸会很难出口，却原来，情到深处，情自浓。
　　 “邵……林……再，再叫一次。”郭淮眼睛睁开一条缝，艰难地开口。
　　 “爸爸，对不起，爸爸。” 我扑在郭淮身上，失声痛苦。
　　 “这一声爸爸，我……等了……好久，好久。”郭淮被我一压，痛得龇牙咧嘴，连话都说不完整，却笑得那样舒心和开心，眼角泪光隐隐，“邵林，你现在……相信石头也会开花了吗？”
　　 “石头开花？你是开花的石头？”看着郭淮唇边那一抹神秘自得的笑意，我愕然，继而恍然。这世上除了郭淮，还有谁会那么有耐心地陪我这块臭石头聊天嗝屁，让我一点点打开心扉？
　　 阳光漫过窗楹，洒落一地碎金的光影。郭淮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那么暖，那么糙，那么有力。妈妈抱着我们喜极而泣，她的怀抱，那么柔，那么暖，那么亲，我感觉自己瞬间掉进了一块大大的棉花糖里，甜得让人发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