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独有情》选段 ——软皮蛋
高伯母不止一次的提起“软皮丫蛋”这句话,我曾经问过她,每次她都带有嘲讽口气笑着说,这是你娜嗒莎婶婶给你妈妈起的外号,我也问过娜塔莎婶婶,可她却很严肃的说,你妈妈是一个勇敢的妈妈。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谜团一直在我进入哈尔滨为我爸爸妈妈和几十位牺牲的抗联先遣队的战友的追悼会后,高伯伯才详细的为我解开,高伯伯说:“记住,你有一个非常优秀的爸爸妈妈……”
那是1941年冬天,妈妈随东北抗联学生大队,从中国边境撤往苏联哈巴洛夫斯克抗联支队驻地。不料路上遭遇鬼子巡逻队,由于寡不敌众被迫退入大兴安岭,当时滴水成冰,弹尽粮绝。不少学生脱逃了,其中也包括资本家的娇小姐——我的母亲,一个伪满外国语学校三年级,才十七岁的女学生。由于人生地不熟,跑着跑着就跑散了。最后妈妈和另外5个人躲进一个山洞里。
当时斗争的残酷无情,一个人的取舍往往决定于一念之差。
那可是零下40度的冰天雪地。敌人高声劝降:“出来吧,给你们一条棉被!”学生中有人说:“出去吧,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好死不如赖活着。”母亲流着眼泪说:“我不想死,但我更不想当亡国奴。”结果,走出去的人被打死,留下的三个人就要被冻死饿死,他们紧紧相互拥抱,希望三个人的体温融汇到一起能够抗御冰雪严寒,延缓生命,等待同志们的救援。
“他们不会来救咱们的。”一个女学生哭着说。“他们已经恨死咱们这些叛徒逃兵,还能来救咱们。”又一个女学生懊悔万分的说。
“不,咱们不能再走错第二步了,李司令一定会派人来救我们的。”母亲坚定的说。
他们的期待没有落空,李兆麟司令是不会放弃这些“宝贵财富”的,不过等击退鬼子的同志们到来的时候,只有两个人从死亡线上被挽救回来,其中有一个是母亲……
以后很长时间,母亲的身体始终处于疲软状态,支队把她送到“赤塔”苏联远东最好的医院就治,在那里遇到中国医生李敦,相爱并结婚,次年腊月生出一个小女孩这就是我,
我的出世给他们带来欢乐也给他们带来很大麻烦,这就是我不停的哭,哭红了脸,哭憋了气,哭成了皮包骨。连娜塔莎婶婶都说这孩子要扔了,有个楚阿姨说按中国土办法试一下吧。爸爸不信但还是写了八张,据说有两张还送到支队,支队长还当大家面说,大家跟我念,权当给小家伙祝福了,于是支队长念一句,叔叔阿姨重复一句:
四方人士听端详,
我家有个哭儿郎。
过路君子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也许是一种巧合,我不该死。三天后,我渐渐安静下来,妈妈的身体也逐渐恢复,我也一天天长大,后来妈妈带我回到支队,在那里我认识了高伯伯和高伯母,与他们的儿子滔滔的那一段快乐的日子,至今难忘,
我们一共十二个孩子。最大十三,最小六岁,编为一个班,滔滔是我们班长,卫生员毛阿姨是老师,还负责教我们识字,照看我们和苏联小朋友玩耍。
大人不分白天黑夜,随时出发执行任务,有时一连几天不回来。我们已经习惯离开妈妈吃饭睡觉了。碰到有人负伤、流血或者牺牲慢慢的也从惊吓到号哭演变成大人般的冷静的审视和沉着。也许就从那时起,我觉得自己迅速长大,遇事有了主意,喜欢自己做主。
日子就这样过去。
转眼间到了1945年,大人的事突然多了起来,妈妈不再懦弱,她已经佩带上尉肩章并训练出一批中俄翻译人员,分别派到苏联红军中担任翻译官了。那年八月的一天,爸爸突然回来和妈妈到苏军司令部开会。
因为爸爸好久没有回来看我,我就一直等他。都后半夜了,我打个盹,他们叫醒我,爸爸紧紧拥抱我,又粗又硬的络腮胡子扎的我好叫痛,爸爸看我的笔记夸我字写的好,并且把我写的“我是中国小孩子”的纸条放进他的公文包,妈妈简直是心花怒放了,她一面发疯似的亲吻我,一面念叨说:“菁菁,妈妈就要带你回家看姥姥了……”
就在第二天拂晓,爸爸妈妈和全支队的叔叔阿姨们趁着浓浓晨雾出发了。那天下午,毛阿姨满面欣喜的对我们说:“孩子们,你们的爸爸妈妈和苏联红军已经突破日本鬼子防线,正在胜利推进,日本鬼子就要垮台了,我们国土光复的日子就要到来了。”
我们笑啊,叫啊,跳呀!我们为自己的爸爸妈妈骄傲,为大人们的胜利欢呼,我忘不了那些天天都有胜利捷报的欢乐日子……
然而胜利和牺牲是并列而行的,几天后噩耗传来,那是一个布满阴云的傍晚,高伯伯和伯母突然站在我的面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这种阴郁沉重的面容,像似要告诉我什么,我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大事,因为我们这些兵孩子看掼了这种异常的面容和神态,果然,高伯母把我拉进怀里,亲切的说:
“菁菁,你喜欢和高伯伯伯母待在一起吗?”
“怎么个待法?”我好奇地问,
“就像我的亲生孩子一样啊!你愿意吗?”
“是啊!菁菁,你高伯母和我特别喜欢小女孩呀。”高伯伯说,我没有答话,其实我心里差不多已经明白这一切了,我可能成为一个孤儿了。
前些日子,小毛毛的父母牺牲后,不是被胡阿姨带走了吗。可我跟谁?高伯伯早就喜欢我,动不动就刮我的小鼻子说:“我怎么就没有像菁菁这样的小丫蛋呢?”我愿意跟他去,不过我老早就不喜欢高伯母,她对妈妈总是一种瞧不起样子,动不动就说妈妈什么“软皮蛋”,妈妈不就是做一把逃兵吗,后来不是回来了,连李伯伯在会上还表扬妈妈说,一个刚离家的女学生能做到这样是非常了不起,证明她是一个有热血的爱国青年。好样的。还有我们这些孩子都不太喜欢高伯母,见到我们总是啊斥,没个好脸。我要是天天跟着她,能行吗?
后来,毛阿姨找我谈,毛阿姨是非常了解我,不过她说,高伯母现在没有孩子了。对了,我忘了讲,高伯伯的儿子滔滔,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是在春天大森林中被大熊瞎子咬死的。毛阿姨说:“你还是跟高团长去吧,进了哈尔滨就可以进学校读书了。多学些文化,将来一定有用……”就这样,我听了毛阿姨的话,跟高伯伯进了哈尔滨,我也进了部队育才小学读三年级。
顺便说一下,妈妈没有见到姥姥,我也没有见到,高伯伯派人寻找,才知道姥姥全家都被鬼子杀死了。我让高伯伯带我到姥姥家住的地方(那里已经是平地了)我磕了三个头。
对着天空,我说:“爸爸妈妈,你们是为了打回老家的时候牺牲的,你们没有见到姥爷姥姥,我也没有见到,不过我代表你们来了,我磕了三个头呀。代表你们,也代表我自己。我已经十岁了,我长大了,不会给你们丢脸的。”当时我一滴眼泪也没流,都把它留在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