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似乎闻得到夏日的味道。
　　 沐川的天在六点亮了起来。阳光褪去了庸散，从襁褓里的婴孩瞬间蜕变成叛逆的少年。空气中的尘埃变得清晰，操场旁的香樟也日渐蓊郁。
　　
　　 早操从6：40提前到6：20。纪律森严的学校，然而直到6：30也仍旧有那么多人才慌慌张张的从住宿楼赶向操场。
　　 零乱的头发，惺忪的双眼，褶皱的校服，甚至还有人字形的木制拖鞋。
　　 “中学生广播体操现在开始——”
　　 于是几千只胳膊和腿开始极不协调的摆动开来。
　　
　　 像是上了发条的木偶。辜芭一边挥舞着胳膊一边暗想。
　　
　　 6：50——7：20。早餐时间。
　　 辜芭，明天轮到你负责寝室的值日。昨天晚上黎天天是这么对她说的。
　　 7：05。辜芭望着拍在自己前面的长长的队伍终于放弃了继续等待的打算。算了，不吃早餐就上课，也不是第一次。
　　
　　 幸得只是四个人的寝室，倘若是初中时的八人间，不说早餐，恐怕早操辜芭也是没时间做的了。理被子，扫地，擦桌子，倒垃圾，摆好甩得到处都是的拖鞋，将换下来的衣服拿进厕所泡在洗衣桶里。做完这些之后，锁好门，然后急匆匆地奔向教室。
　　 寝室在六楼。教室在五楼。中间隔了一段林阴路和一块内操场。
　　 7：30。铃声响起之前，辜芭将最后一只脚迈进了二年二班的领地。都开始了早课，没有人在意她。辜芭抹了把汗，舒上一口大气，然后坐定，拿出语文课本，认真地读了起来。
　　
　　 第一组最后一排，靠窗，脑袋左转六十度，可以看到窗外的天空。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一片玫瑰色的红。
　　
　　 02
　　
　　 第二节课的自习，班主任领着一个陌生的男生进来。
　　 这是新转来的同学，以后大家互相学习，共同进步。简短的客套之后，似乎才恍然想起：对了，他叫顾泽年。
　　 顾泽年。顾泽年。
　　 之后是安排坐位。班主任扶扶眼镜，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四下搜寻开来。
　　 老师，这里还有空位。举手的是黎天天。
　　 第二组最后一排。班主任有些为难的看着新来的转校生。男生点点头然后走了下来。
　　
　　 你好。我是黎天天。辜芭听到女生一贯甜甜的声音。
　　 顾泽年。
　　 像是午后的阳光，斑驳而散乱，安静的不带任何情绪。
　　
　　 班主任满意地出了教室。原本安静的教室变得浮躁起来。
　　
　　 ——早就听说有转校生来，没想到是他！
　　 ——恩。隔壁新园高中的高才生哦。学校这次一定花了大价钱才挖过来的吧。
　　 ——那是！沐川和新园的竞争一直就没停过，这次争得肯定很激烈哦。
　　 ——话又说回来，没想到竟是那么个美少年呃。
　　 ——恩啊。嘻嘻……
　　 辜芭埋着头做着厚厚的《数学题库》，前排的两个女生却整整一节课都麻雀似的围绕着男生唧唧喳喳。
　　
　　 03
　　
　　 黎天天说轮到我值日，于是完成了这个月第十三个不吃早操的早晨。
　　 那样的女生，也懒得跟她计较。
　　
　　 接近夏天，早操依旧乏味的进行。
　　 树叶倒是绿得可爱。
　　 倘若绿色代表希望，那么夏天，希望是不是也会慢慢地多起来呢？
　　
　　 像只茧一样，一点一点地被温暖和窒息紧裹。
　　 不管是出于自愿，还是，来自外界的强压。
　　 辜芭
　　 06.5.12
　　
　　 04
　　
　　 10：30，寝室的灯准时被关上。外面到处伫立的路灯，使得周围的一切恍若笼罩着十五的月光。
　　 隐隐约约，可以看见。
　　
　　 以黎天天为首的卧谈会从来都是每天进行。住校很热闹，原因多半归咎于此。
　　 话题从名牌化妆品，皮肤如何保养得更好等等变成了男生顾泽年。学习优秀，笑容暖人，有王子般气质的标准美少年。
　　
　　 今天下午那道数学题，就是二次函数的那道啊，全班都没几个人做出来，顾却几分钟就算出来了。那答案和老师讲的一模一样呢！黎天天兴奋地手舞足蹈，那样子似乎比自己做出来更值得欣喜。
　　 呐。天天你的运气好好呃。下铺的两个女生无比羡慕的说。
　　 哪有。只是恰好有空位而已啦。不过长得真是好看，还帮我捡掉在地上的橡皮擦呢。
　　 真的？
　　 ……
　　
　　 辜芭安静的躺在床上，在蒙胧中睁大着眼睛听她们说话，永远只是听。
　　 一阵恶心的臭味从莫名的地方传来，萦绕在鼻子呼吸的空气里。
　　 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下子翻身爬了起来。挪开枕头，果然有只脏袜子睡在那里。
　　
　　 回过头朝三个人看了一眼。黑暗里女生们依旧兴奋地撩着，不时嘻嘻哈哈地笑上一阵，没有人注意到她。
　　
　　 05
　　
　　 辜芭，你把头发扎起来会很可爱哦。
　　 黎天天满脸笑意地对正梳头的女生说道。
　　 辜芭的手停了下来，几秒的静默，然后才又继续自己的动作。
　　
　　 ——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恩？
　　 ——左边，头发很黑很长的那个。
　　 ——哦，她是辜芭。
　　 怎么突然问她？
　　 ——没有，只是没有听她说过话，而且觉得她散开头发的样子像我以前的一个很好的朋友，有点古典的味道。
　　 晚自习的时候，辜芭听到顾泽年向黎天天问起自己。
　　 竟会打听自己。
　　
　　 辜芭想着不经意的将头微微右转，恰好遇上黎天天刚刚要撤回去的目光。
　　
　　 06
　　
　　 学校在图书室外建起了喷泉，林阴小道旁也换成了乳白色的菊花形路灯。
　　 香樟树的下半截树干被刷上了灰白色的油漆。甚至垃圾桶也变成了清一色的树桩形状，里面是水泥，外面刷上了一层墨绿色的油漆。
　　 每周一次的大扫除变成了每天一次。
　　
　　 听说是接近期末，省里会组织人来检查。
　　 怪不得。
　　 无非又是为了“先进学校”，“绿色校园”的牌匾。
　　
　　 夏天来得真切，绿色愈发变得厚重。
　　 午后的操场渐渐开始安静，知了在叶深处声嘶力竭地叫。教室里被扫过灰尘的老吊扇吱呀吱呀地转，老师板书完最后一道习题，站在讲台的角落里，摘下眼镜，掏出陈旧的手帕擦去额上细密的汗。
　　 笔尖和纸页摩擦的沙沙声，翻书时的哗哗声，少年的骨硌拔节的声音，连同一些隐匿在尘埃中的寂寞的声音。
　　 都在这个夏日午后，变得清晰起来。
　　
　　 07
　　
　　 辜芭进教室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她。好像，哪里有不对的地方。
　　 前排的女生扭过头来说道：黎天天的新钢笔昨天不见了，大家都找过了，辜芭你看看在你那里没有。
　　 哦。女生轻轻地应了一声。
　　 不用了不用了。黎天天急忙阻止。是爸爸从国外寄回来的生日礼物，不过丢了也就丢了，都怪我自己不好啦。不要再麻烦大家瞎折腾了。
　　 这样还不重要？反正大家都找过了，辜芭也麻烦不到哪去。是吧辜芭？说话的是睡在辜芭下铺的苏颖。听来听去，语气里都是挑衅的味道。
　　 辜芭没有说话，伸手将抽屉里的东西全部搬了出来，然后摆放在桌面上，每样每样慢慢地当着大家的面重新整理。
　　
　　 “啪——”
　　 钢笔坠地的声音。黑色的笔杆，金黄色周边的钢笔。大家都认得，这便是黎天天的爸爸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因为来历不小，班上几乎都传阅过。
　　 而笔，是从辜芭的《数学题库》里掉出来的。
　　
　　 全班的目光瞬间纠集在一起，焦点是仍旧一脸茫然的辜芭。
　　 男生的唏嘘声，女生的尖叫声，一时间混合在一起，像是加了防腐剂般，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来。
　　
　　 辜芭你怎么可以这样？黎天天流着眼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辜芭这才突然醒悟了过来，她抬起头盯着黎天天，整整一分钟，知道女生别过头去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
　　 辜芭你算什么东西？自己偷了东西还这么凶瞪着别人干嘛？
　　 苏颖跳了出来，横在二人之间，眼睛里喷发着怒火。
　　 “啪——”
　　 手掌接触到脸的声音。
　　
　　 辜芭将书重重地全推到了地上，然后转身跑出了教室。
　　 在门口撞到谁的肩膀。
　　 是午休后正要进来的转校生，顾泽年。男生赶紧侧身让女生先过。低头的瞬间，看到女生通红的左脸以及湿润的眼眶。
　　
　　 08
　　
　　 出什么事了？男生坐定后看到旁边散乱的场面，忍不住开口问道。
　　 刚刚情绪才稳定一些的黎天天，听男生这么一问，顿时又红了眼眶，重新趴回了桌子上。
　　 倒是苏颖回过头来，气呼呼的将刚才的事跟新转来的男生重述了一番。添油加醋，那是难免的事。
　　 哼！平时就一副阴森森的模样，没想到手脚也不干净，怪不得寝室里老丢东西……
　　
　　 顾泽年惊讶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
　　 看向仍旧哭得梨花带雨的黎天天，男生的目光复杂。
　　
　　 窗外的阳光灿烂，穿过茂密的枝干在水泥地上形成许多班驳的影子。偶尔有风吹过，那些影子便跟着晃动开来。
　　
　　 钢笔不是辜芭偷的。男生忽然站起来大声说道，声音遇到墙壁又折了回来，融合在一起，愈发显得响亮。
　　 还在一旁喋喋不休的苏颖吓了一大跳，连黎天天也惊得抬起了头来。
　　 钢笔是我在地上捡到的。我看辜芭整天都在练题，以为是她掉的，所以才夹在她的书里的。
　　 话说完，顾泽年意味深长的看着黎天天。黎天天脸一红，半天说不出别的话来。
　　 谁说青春的孩子最纯洁？是假话，还是笑话。
　　 最干净的卷心菜，中间也会有虫子，好象沐川的风，吹来吹去，也满是被工厂加过工的味道。
　　 就好象，明明中午放学时，自己还看到，那只钢笔在黎天天的抽屉里一样。
　　
　　 09
　　
　　 沐川好久没下雨了。突然很想念那股潮湿的味道。
　　 一个苹果放进一堆西红柿里，难免会遭到排挤。
　　 日子似乎很艰辛，但是毕竟，路还很长。
　　
　　 那个男生还了我的清白。可是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开心。还有，他为什么要帮我？
　　 我知道钢笔不是他捡起来夹在我书里的，黎天天也知道的吧。我不需要同情，可还是跟他说了谢谢。
　　 无奈，笑。
　　
　　 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丰富得让我搞不懂。
　　
　　 辜芭
　　 06。7。3
　　
　　 10
　　
　　 六月的月考，辜芭稳定的呆在年级十八的位置。
　　 而顾泽年，一度成为学校的新宠。早就知道不是那种花瓶级别的男生，只是没想到竟会那么好。年级第一，才转来一个月的帅气少年，自然又是另一番轰动。
　　
　　 兴奋的还有黎天天。两个人似乎相处得还不错，每天都能从她那里听到关于顾泽年的过去种种。从什么时候起，女生寝室里的所有话题都变成了“顾泽年怎样怎样”的呢？
　　 天天，我看顾泽年一定是喜欢你了哦。苏颖坏笑着猜测。
　　 没有的事。黎天天矢口否认，可是谁都看得到她胸有成竹的模样。
　　
　　 终究还是普通的男生，面对漂亮的女孩总是缺少免疫力。辜芭有些失望的想。
　　
　　 11
　　
　　 接近高三，暑假基本无望。幸得学校组织了一次野营，倒也算是安慰。
　　 班主任让辜芭安排分组。因为要带的东西很多，所以每个小组都是男生加女生的搭配。
　　
　　 哎，到时你要和谁一组啊？黎天天问正在看书的顾泽年。
　　 不知道。男生无所谓的笑笑。
　　 就是那个贾桃，他让我和他一组呢。说是体育委员，力气大，可以帮我背东西。呵呵，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啊。我看你这么柔弱，他那样的男生正合适哦。顾泽年合上书又笑了起来，忽略掉黎天天眼睛里燃烧的希望火焰。
　　
　　 喂，辜芭要和谁一组啊？男生忽然扭过头来问道。
　　 啊？！没想到他会同自己讲话，女生着实一惊，一脸错愕的表情。
　　 要不，我们一组吧。顾泽年搔搔头发，我是新转来的，好多地方都不懂，你是班长，跟着你比较好些。呵呵。
　　
　　 ……
　　
　　 哦。
　　 一颗近乎压抑的心脏，在阳光温暖的午后，似乎，沁出了水来。
　　
　　 12
　　
　　 工人忙着生产。司机忙着开车，搞清洁的大婶忙着扫地，家庭主妇忙着上街买菜，连同摇篮里婴孩，也忙着睡觉喝奶……
　　 被束缚太久的身心，总在寻找着得以解脱的瞬间。可是这是个繁忙的世界，容不得谁做太久的停留。
　　 所以野营，对这帮十七八岁的孩子来说，真算得上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
　　
　　 公车上，女生终于沉沉地睡去。车子转弯的瞬间，由于惯性，身子便跟着压了过来。
　　 顾泽年顿时感觉全身都被压缩了似的别扭。想把女生的脑袋扶正，可是低头看到女生熟睡时近乎圣洁的样子，又心生了不忍。
　　 终于也闭了眼，睡去。就当谁都不知道谁都没看见好了吧。
　　
　　 13
　　
　　 辜芭想这天她定是成了所有女生嫉妒的对象。
　　 登山时，男生包揽了所有的行当。
　　 过吊桥时，男生温暖的手稳定了女生恐惧的颤抖。
　　 踩空时，男生扯来不知名的草药，揉碎后轻轻地敷在女生的膝盖。
　　 烤肉时，一脸灰的男生将所有的熟肉都递了过来。
　　 表演时，男生坐在安静的角落陪受伤的女生看别人兴奋的吵闹。
　　 ……
　　 没有一点脾气，始终微笑的脸。
　　 明明只是组员之间很平常的小事，却因为对方是顾泽年，而被一再的放大。
　　
　　 回校之后，偶尔撞上黎天天嘲讽的目光，第一次，有些紧张的手心出汗。
　　 男生的殷勤，让辜芭感到了隐隐的不安。
　　
　　 倘若是出于同情或者怜悯，甚至是故意做给大家看，这样的暧昧，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这么想着，心里划过一片微凉的伤。
　　 淡淡的寂寥摇摇晃晃的成长，渐渐变成一株灌木横在两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