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太阳照在赤裸的大马路上，路边上的小杨树被晒得枝叶发蔫，树下的老狗热得吐出长长的舌头，吼吼地不停喘息，树上的鸣蝉被阳光烤得一声长一声短地聒噪，“知了——知了——”，没谁晓得它知道了什么。一阵南风吹来，带着扑面的热气，火烧火燎地让人感到窒息。我坐在破了皮卷了油漆的旧写字台前写作业，也被这炽热的阳光弄得头昏脑涨，昏沉沉的像是要睡去。那一年我十二岁，小学五年级。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透过窗纱，我看见马路对面走过来一个推着白色木头小箱车的老妇人，她的小推车上盖着一层厚棉被儿。老妇人光脚穿着一双北方人叫做“呱嗒板”的木屐，在这个整个世界都被晒昏了的午后，那木屐发出的“呱嗒”、“呱嗒”的声音是那样清脆。“光棍一分钱一根——小豆冰棍三分一根——”老妇人一边走一边吆喝。
　　 冰棍！冰棍——老妇人的吆喝，在这个炎热的午后，就像是一阵清凉的风，瞬间胜过了曹操苦心孤诣的望梅止渴。我昏昏的脑袋立刻就清醒过来，不过比我动作更快的是我的小弟弟，此时，他已经跑出了家门，对着马路对过杨树下的老妇人高喊：老奶奶！我要买冰棍。喊停了老妇人，他又对我伸出手：哥，我要吃冰棍。给钱。兄弟姊妹中，我是唯一管钱的孩子。那时，父亲远在军营，母亲白天上班，晚上参加运动。作为长子，我小小年纪，就承担起买菜烧饭的责任，我的手上掌握着家中的菜金。
　　 四十多年前，人们普遍的穷困，我每日能掌管的菜金也就几毛钱。但对于十二岁的我来说，那已经是很大的权力。这权力曾经让我的小伙伴们羡慕得眼睛发绿：哇，你有这么多钱啊，我妈妈一分钱都不给我。权力产生腐败，这是培根说的。他说这是一种规律。我虽然那时只是个小孩子，小鬼当家，但也很快就“腐败”了，我会从菜金里“贪污”一分钱或两分钱，用于菜金以外的开支，以达到我收买姊妹们人心，让他们服从我的目的。小弟弟历来是我的铁杆“粉丝”，因此，我很大方地给了他三分钱，去买一支小豆冰棍。
　　 三分钱是怎样一个概念，现在“八零后”、“九零后”的孩子可能有所不知。当年，我居住的那座北方的山城，三分钱可以乘坐两站路公交车，一分钱可以买两斤西红柿。十六岁我去当兵前，当我把自己所有的积蓄五元四角钱全部转赠给我的小弟弟时，他吃惊得或者说激动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到最后也没说声谢谢，只是傻傻地举着小小的塑料钱包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地蹦高儿。这些钱是我放弃了整个中学时期所有寒暑假，学工、学农劳动的所得。
　　 我和小弟弟都出生在滨海城市青岛，由于比他大好多岁，因此，从小我就对他充满爱怜。来到太行山下的山城时，他还不满三岁，河北的杂粮多，生活习惯的快速改变，让他吃了不少的苦头。我也就更加地疼爱他。
　　 一天薄暮，我放学回家，看到小弟弟蹲在痰盂上呜噜呜噜地哭，嘴里还含含糊糊喊着什么，仔细听听，他喊的是：妈呀，我涨死了，拉不出来！看到我回来了，他就大声喊：哥，救救我吧，我要憋死了。小弟自小调皮，我不同情他，就说：只听说活人叫尿憋死的，还没听说让屎憋死的，你慢慢拉吧。
　　 弟弟停了一会儿，就又叫了起来，声音叫得人心里发颤。我放下手里的活，对他说：屁股撅起来，让我瞧瞧。这一瞧，吓了我一跳，弟弟涨得肛门都流血了。我不敢怠慢，立即削了块肥皂头给他塞了进去。不一会儿功夫，弟弟放了个长屁，接下来就是李白诗里形容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河汉落九天”。毕竟是医生的儿子，耳濡目染，出手我就解决了小弟的后顾之患。
　　 小弟弟挂着泪水、拖着鼻涕夸我说：哥啊，还是你有办法，这下畅快了。让弟弟肚涨肛裂的祸首罪魁叫做钢丝面。何谓钢丝面，就是把高粱米煮熟了，再用机器压成钢丝状的面条儿。这玩意儿，放进水里煮不烂，放进嘴里咬不动，所以山城人称之为钢丝面。这种钢丝面，你吃下去，假如当天不去把它泻出来，后边就要遭罪了，它就像到了沙家浜的胡传魁——来了就不走了。那一阵子，母亲给病人开的最多的药就是开塞露，教人最多的偏方就是肥皂头塞肛。小弟弟嘴刁啊，不愿意吃苞米面饼子，要吃钢丝面。他人小，消化功能弱，结果吃够了后患之苦。我呢，比小弟弟更加嘴刁。在山东青岛，我晓得高粱是牲畜吃的，所以见了它就恶心。宁肯受饿，也不肯把它当饭吃。因为嘴刁，我也少受了不少的罪。
　　 不过，我再嘴刁，也总是把好吃好喝的让给小弟弟。在那个困难的年代，幼年的他，瘦得就像是一个小猴子。好些年身体不见长，以至于他的小伙伴们给他起个绰号叫“部长”。
　　 小弟弟买了支小豆冰棍，他摇摇晃晃地跑回来，满脸都是喜色。小豆冰棍，上半截是暗红色煮熟了的赤豆，下半截是赤豆汤冰块，吃起来又香又甜，清凉解渴，有滋有味。那个年代，我们居住的山城的冰棍有三种，一种基本就是水的光板冰棍，一分钱一支，一种就是小豆冰棍，还有一种高级的，叫做奶油冰棍。山城里的人不叫它冰棍了，很讨好地喊它做冰糕。五分钱一支的冰糕，是冰棍中的贵族，是孩子们眼中的奢侈品，一般的家庭是舍不得买给孩子吃的。我虽然掌管着家中的菜金，有时嘴馋也想买一支来吃，但我都忍住了。因为五分钱是我们姊妹们晚饭的菜金呢。每当有卖奶油冰糕的老头、老太从我家门前吆喝着路过，看着姊妹们馋猫一样的眼神，我就大声地喊：冰糕，冰糕，又臭又骚！气得卖冰糕的恨恨地朝地上吐唾沫。
　　 对于小弟、小妹，我只有在他们在幼儿园乖巧得拿了小红花的时候，才会买冰棍奖励他们，大多是一分钱一支的光板冰棍。所以，小弟弟买来一支小豆冰棍，吃得就格外珍惜。他怕其他姊妹来分享，就一个人躲起来一点一点地舔食，上下左右浅浅地放进嘴里唆。一根小豆冰棍，可以让他快乐半天。
　　 尽管小弟弟东躲西藏地想一个人独享，但是还是被跳完橡皮筋回家的小妹撞上了。小妹就冲我喊：哥啊，我也要吃！我舍不得花钱再买一支，就要小弟分点给姐姐。小弟很不情愿分享，但还是把冰棍递了过去，嘴里不停地提醒小妹：姐，这是我的冰棍，你只能吃一点点啊。小妹恨我让小弟吃独食，就故意咬掉一大口。小弟见了，当下就心疼地流下了眼泪：姐，你咋可以这样啊。
　　 为了一支冰棍，姐弟俩争执起来。没办法，我只好拿出一分钱，让小妹去买一支光板冰棍。在那个生活令人心酸的年代，即使如此便宜的一支冰棍，我都在姊妹间端不平一碗水。贫困也是万恶之源啊，所以，古今中外的革命者，都高喊要消灭贫困。
　　 生活虽然贫困，但我也有让姊妹们“大快朵颐”的时候。我家附近有家纺织厂，那个夏天的夜里，厂里的棉花仓库突然失火了。火焰烧红了半边天。听着一阵紧似一阵的警报声，我也端个洗脸盆加入了救火大军。大火整整烧了一夜，天亮后，我在现场捡到七个洗脸盆，两只水桶，还有一大堆救火人跑掉的鞋子。我把他们统统送到了厂里。接下来，我又组织了一些要好的同学，到厂里帮着大人们从烧焦的棉花包里捡棉花。那时，雷锋精神深入人心，我们放弃暑假义务劳动，都是发自内心自愿的。厂里的领导把这事告诉了学校，开学后，我被评为“三好”学生、“优秀红小兵”。工厂领导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奖励：每个星期，可以免费领十五支工厂自制的冰棍或两热水瓶冰镇酸梅汤。工厂自制的冰棍虽然也是光板，但里边加了绵白糖，要比外卖的加了糖精的冰棍口感好得多。每当我从工厂领回冰棍的日子，就是我们姊妹们盛大的节日，可以一次吃个够呢。
　　 八十年代，我从部队回到江南。改革开放，打开国门，人们的生活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日子逐渐好起来了。但是，那时的冰棍依然是人们夏日消暑的好食品。江南小城的人们，把冰棍叫做棒冰，棒冰的花色品种要比北方山城多出许多，也精致许多。不过，当时还是计划经济时期，票证依然在起作用。棒冰也还是紧俏“物资”。有无票证，价格要差三分之一呢。
　　 后来，我在一家企业做了高管，同办公室的黄厂长老婆在冷饮厂工作。每当暑夏，我就走他的后门，弄些棒冰票，成盒的买各种花色的棒冰回家。黄厂长是个回乡知青出身，曾在大队里当过支书，当年在乡下种田派工，他总是把同样是知青的老婆派到离村很远的地方，而且活都是又苦又累，然后，再假惺惺地去帮工，他就是用这样的手法，骗得了老婆的芳心。助人之乐，也是一种享受啊。每当他给我弄来棒冰票，就高兴地哼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的好看又善良……”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老婆就叫小芳。小芳，还真像歌里唱的那样，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
　　 同样过惯苦日子的老黄，从来都不曾笑我的寒碜。一盒棒冰，也就节约几元钱吧，但好多年来，我们一直乐此不疲，为能省下这点小钱而得意。
　　 老黄除了给我，也给其他高管整棒冰票。棒冰票给他带来好人缘。投之以李，报之以桃。这个我也不能免俗。我掌管人事，后来有选送干部进修上大学的指标，我就第一时间推荐了老黄。那时，正是大力推进干部“四化”的年代，“知识化”是选拔任用干部的必备条件。老黄学成归来，做了企业的副总经理。后来，虽然我们为了各自的事业，早已各奔东西，但至今还保持着友谊。
　　 等到我“八零后”的儿子长大到可以吃棒冰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九十年代。国家已经向全面推进市场经济转型，所有的物资管理都逐渐放开了，票证失去了存在意义。关乎人们生活的各种产品越来越丰富多样，人们的生活也越来越丰富多彩。儿子的爷爷，每天花在孙子吃冷饮的开销都超过五十块钱。我们儿时垂涎的奶油冰糕，儿子正眼都不看一眼，他要吃雪糕，吃冰淇淋……各种名目的品牌产品，我是听都没听过。那些玩意儿，都价格不菲，有的十几块，有的几十块。对于如此奢侈的冷饮消费，我对父亲提出抗议。父亲从来都不搭理我，总是笑呵呵地说：我当年苦了儿子，就不能再苦孙子。花这点钱算什么？
　　 或许是少年时与棒冰结下了不解之缘，到如今，每当夏日，我还会买些冷饮食品放进冰箱里。现在，买冷饮，我都是到超市里去。超市冷藏柜里的冷饮食品真是花色繁多，应有尽有。长的短的，方的圆的，有棍的没把的，盒装的碗盛的，花样多的数不过来。各种产品的口味，不断挑战人们味蕾的极限，多到我没法说得清楚。生产的厂家，也不再是我少年时的里弄工厂，而是大型的食品公司、中外合资企业。很多大品牌甚至是从美欧、港澳台进口的。
　　 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请你不要笑话我老土，多年来，我总还是要买一、二盒赤豆棒冰，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体味少年时那些苦涩年华里的甜蜜滋味。岁月滤去苦涩，时间流去穷苦。当年的那些窘迫成了今天温馨的回忆，那些贫困中的无奈成了今天挥之不去的恋旧情怀。
　　 一支小小冰棍，凝聚着几十年生活的甜酸苦辣，浓缩着我们这一代人的一段风雨路程，从它身上，也能看出共和国不断繁荣昌盛的进步身影。
　　 让我怎么说呢？“小豆冰棍——”四十多年过去了。这吆喝声，似乎还在我耳边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