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果
一
丁渝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篝火已经熄灭,残留几缕蓝色的烟,冷凝的雾从周遭涌来,迷漫着森林的晨香。
心跳得厉害,从一进入森林起,每天早上他都是在这样的心境醒来的。蓦地爬起,伸手朝身旁一摸,双筒猎枪好好地躺在身边,拍拍上衣的口袋,指南针还在,才稍感踏实。
衣服已被露水打湿了,贴在身上冷冷地发粘。四周很静,间或响起幽长的鹿鸣,显得那么寂寞。他感到心中好空。森林是如此的大,自己却这样的小,小得如同蝼蚁。昨夜是怎么入睡的?睡熟之后一定有野兽拜访过,湿漉漉的地面留下几个清晰的蹄印,是鹿的蹄印么?
一串旅游鞋的印迹显眼地在面前摆着,那不是丁渝的足迹,丁渝的脚没有这么大。他知道,那小子还在暗中盯着他。不仅如些,看来人家还在他面前坐过,喝过水,吃过干粮,地上横躺着一个矿泉水的空瓶,而丁渝的矿泉水早就喝光了。昨晚睡得就这么死吗?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他不禁为自己的大意感到后怕。如果游浩是要除去他的话,昨晚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看来,派给他的任务的确是真的。但游浩为什么又要叫他们五人分开走呢?还派了一个不直接露面的人来监视。
二
他做了噩梦也做了美梦。梦中的那些大象温顺极了,比他以前在老家时养的狗还听话,一声吆喝就齐齐地跪了下去,献出长而直的牙,尽管丁渝在动物园中见过的大象牙都是弯的。须臾,象牙却飞了起来,化为无数彩蝶,又幻化成一座晶莹剔透、小巧玲珑的塔。他笑了,淤积在心中的恶气一下无影无踪。他甚至感到自己完全解脱了,什么游浩,什么丝丝,统统见鬼去吧,我已经是完全自由的人了!他心满意足地伸出手去,捧起那小巧的塔,吻着,塔却滚落在地上,变成了两条吐着血红信子的蛇,朝他猛地一蹿……脚趾一阵灼痛,蓦地爬起,才知离篝火太近了,那双进林子前才换的旅游鞋竟烧了个洞。一时再无睡意,呆坐着,拨弄着篝火思前想后,但终无法抵御一阵胜似一阵的困乏,又沉沉睡去。
他靠在树干上,尽量地将腿伸直,露宿好几天了,浑身酸酸地痛。本来他是带了个尼龙吊床的,却因躲避巡逻队员时跑得太慌张而忘了从树上解下来。昨晚吃剩下的那小半只麂子还扔在草棵中,上面爬满了大而黑的蚂蚁。口渴得难受,水壶早就空了,能提供汁水的葛藤又一时难已找到。他原以为葛藤是很好找的。他苦笑一下,舔舔干裂的嘴唇。
一知道丝丝和游浩的事,他的胸口就被一团又酸又辣的气息堵得贼死。那会儿,他恨不得闯到游浩的那座戒备森严的别墅里。然而,他忍住了,他知道那样做不光无法达到雪恨的目的,反而会招来杀身之祸,在游浩这样的人眼里,死个人,还不跟踩死只蚂蚁一样?还不仅于此,骨子里的软弱也使他迈不开步来。何况,他还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在乡下时,和丝丝有个什么口角纠纷,他都不愿让别人知道,这样的丑事要是在公司里传开,那让他的脸往哪搁呢?
丝丝见事情败露后丁渝那气急败坏的模样,“嘤嘤”地哭了。说她是被迫的,完全是出于无奈……“谁叫我们穷呢?”她抽泣着告诉丁渝,她趁工作之便拿了公司的五十万元现金,被游浩发现了,游浩给了她两条路选择,一是通过法律解决,第二么,就是当他的情妇。哭红了眼睛的她选择了后者……高扬着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望着丝丝那张挂着泪水的脸,丁渝怎么也打不下手去。
昨天,他躲过了森林武警巡逻队员的目光,那会儿,一只高大的警犬扬起头朝他藏身的方向嗅了嗅。他在上风头,尽管他知道这一点,腿肚子仍然转了筋。儿时的顽疾使他浑身流出发粘的冷汗,打脊椎里涌出阵阵寒意。他甚至在想,该不该主动地走出去……
孤独,难耐的孤独。行走在无边的森林中更感到一个人的渺小,唯有嚓嚓的脚步声跟随着自己,当然,还有那个在不知何处盯着他的神秘人物。那人是谁呢?他不愿去多想,每执行一项重大的任务,游浩都会这样安排,丁渝不止一次地看到那些没按游浩要求完成任务的人的狼狈像,听过他们受罚时的惨叫。那个时候他就在心底祈祷,这样的差事千万不要落在他的头上,然而这一次……
阳光透过密集的枝丫洒落下来,只留下些许不规则的亮点,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几间石头教室的墙上,被木条分成小格小格的窗棂。林地潮湿的空气中有着糯米草的清香飘荡,惹人想起家乡那块向阳的坡地,春季里那上面就开满各种花朵。朦胧中,一个少女的喊声仿佛从天外飞来,在耳边回荡着:“丁老师,我恨你!”
他闭上眼睛,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
三
菲菲酒家,小城中为数不多的豪华建筑。秋风轻拂着落地的窗纱,直飘到丁渝的脸上,他的妻子丝丝脸带微笑,很是开心。酒至半酣,游浩翻着一对红眼对他说:“这年头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把那吃力不讨好的教书匠辞了,到我的公司来,放心,谁叫我们是老同学呢,不会亏待你的……”
“可我,可我不会经商呀!”
“干我们这个,只要有胆量就行。再说,你还是有文凭的……我说,你为啥要回来呢?建设家乡?为家乡出力?都啥年代了,谁信你这个?”游浩拿着一迭崭新的票子在另一只手上拍打着,接下来又放在丝丝手上,“这,才是硬的!”
丝丝受宠若惊,有些不安地望着那钱,也望着同样不知所措的丁渝。
“……拿着,我帮你安排一下,老同学的一点心意嘛。说定了,到我的公司来,你们两人我都要了!”
丁渝坐了起来,盯着身旁那丛长得非常茂密的神秘果。红豆似的果子引得他更加口渴,他捋下一把,迫不急待地塞进嘴里,汁水很少,果味也平淡无奇,却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来之前,他专门上网查了资料,神秘果是典型热带常绿灌木,原产地在西非、加纳、刚果一带。20世纪60年代,周恩来总理到西非访问时,加纳共和国把神秘果作为国礼送给周总理。此后,神秘果开始在我国栽培。这果子有一种神奇的功效,能够改变人的味觉,吃了它再吃别的,任酸甜苦辣麻,一概都是甜的。丁渝试着嚼了几根叫上名来的草,果然有着一种甜味。可是,它怎么会长在这里呢?是鸟儿吃了它的果子把带过来的么?丁渝不得而知。他知道这种国宝级的植物无论是在原产地还是在我们国家,都是禁止外传的。但是,这种能改变人味觉的果子,却也无法解除丁渝的忧愁,甚至连口渴也无法消除。他又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森林已经完全醒来了,如絮的晨雾不知何时在林中迷漫开来,不知名的鸟儿就在这白雾中开始了森林的晨曲。
“咯咯咕!咯咯咕!”
“咯喔喔,咯喔喔!”
“呱儿,呱儿!”
“嘎——嘎——”
各种鸟鸣混杂在一起,森林中充满了生机。
一只呼猿也拖长声音吼了一阵,立时,密集的喧哗从远而近,掠过头顶的树冠渐次远去,敏捷的身影使丁渝眼花缭乱,落下的露珠像是下了一场骤雨。
白雾如纱似缦,将丁渝团团缠住,在头发上凝成了细小的水珠,睫毛湿了,有些刺眼。
四
“阿爸,他醒了!”
一张脸,一张充满活力又略带几分调皮的傣族姑娘的脸,朦朦胧胧地出现在丁渝的眼前,他极力调动着思绪,仍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远处响起几声鸟啼,四周有草药的清香迷漫,丁渝有些清醒了,他看到了对面那竹子的墙壁,以及窗外摇曳着的芭蕉巨大的叶片。这不是在傣家的竹楼中么?他的目光游移着,停在竹墙的双筒猎枪上,心中猛地一紧,挣扎着要爬起来。
“别动!”姑娘那柔软却不失力度的手把他按回到床上,地道的汉语里含有某种异乡的情调,“肿还没有消完呢,一动,毒攻心就没治了!”
丁渝只得又躺回到了竹床上,一阵刺痛从脚上传来,整个右腿都木木地难受。
“阿爸,你快一点呀!”姑娘娇嗔地朝外喊道。
“哦,来啦来啦!”随着这声喊,一个傣族汉子手里端了只大花瓷碗走了过来,“你的命真大,”他的汉语没有姑娘的纯熟,“木果发现你时,伤口都发黑了,腿肿得如象腿,多亏这‘龙英’(傣语:小姑娘)给你把毒吸了出来,又给你灌了药……”
“阿爸!”姑娘似乎有些害羞,忙打断了他的话。
丁渝的头“嗡”的一响,伤口处有一种软软的、湿润的感觉,那是姑娘吮吸毒液时留下的么?他完全清醒了,那会儿,他迷路了,又饿又渴,是迎着一阵流水声企图痛饮一番的。他想起了那条令人生畏的响尾蛇从脚边蹿走的情景。
“木果姑娘,多谢你了!”他朝姑娘投去感激的目光。
姑娘笑了,直笑得前仰后合,她把一条有着黑缎子般皮毛的猎犬推到丁渝面前,“叫你呢,‘木果姑娘’!哈哈哈,姑娘,多美呀,不过我的木果却是个‘岩宰’(傣语:小男子孩儿)呢!”
猎狗以一种明显不信任的目光望着丁渝,不太愿意靠近他。丁渝想象不出它是怎样嗅到他的踪迹,用那凉腥腥的鼻子嗅遍他的全身又唤来女主人的。
“来,木果,向客人问好!”姑娘按着木果的头,想来是要叫它给丁渝做一个敬礼的动作吧,木果却往后直退。
“客人好!客人好!”
颇似人语的声音蓦地传了过来,丁渝一下子就惊呆了。
姑娘搂着猎狗笑得倒在了楼板上。
“客人好!客人好!”那声音叫得更欢了,丁渝寻声望去,才发现门口吊着的藤环上站着一只美丽的鹦鹉。
“阿香,竹楼都叫你笑垮了!”阿爸也忍不住笑了,小竹楼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丁渝这才知道救他的姑娘叫做阿香,而木果却是那条猎狗,不好意思地笑了。
阿香终于止住了笑,从楼板上站了起来,把放在小竹桌上的药碗递到他的面前。丁渝感激地接过碗来,试着喝了口,药很苦,他不由皱了皱眉头。
“很苦,对不?要不先吃几颗神秘果?”阿香看着他,关切地问,那神情好像是她自己在喝药。
丁渝摇摇头,大口喝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心情好多了,不再忐忑不安。但是,丝丝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却在碗中摇晃起来……
五
他终于辞去山乡教师的工作,和丝丝一起来到了游浩的环球商贸公司。游浩的公司似乎什么都能经营又似乎什么都不经营,进出公司的人全都有些神神秘秘。有时游浩也进上一点好销的货,像是向外界宣布自己是地道的商人,然而丁渝随着几个职员上一位客户的门催款时,那气氛怎么看都像是电视片中黑道人物讨债的模样。丁渝隐隐感到了不安,觉得在这一切的背后,游浩还进行着不可告人的事情。
没想到那么快就让他证实了这一点。那天,他有事到了一条比较蔽静的小街,那是一个摆区,街道两旁摆满了各式的摊位。突然听到一阵哭闹声,几个“古惑仔”般的青年正殴打着一个中年人。他看不下去了,正要挺身而出做一回英雄,却见那中年人终于拿出了一迭零散的钱来,一个“古惑仔”一把就抢了过去,数了数,这才又踢了那中年人一脚,扬长而去。
丁渝看到那几个“古惑仔”中有一个熟面孔,是他们那公司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问身边摆摊的老大爷:“那是一些什么人?他们为啥打人?”老大爷把他打量了好一阵,认定他不是“古惑仔”一伙的,才说:“收保护费。张老三不想交就挨打罗……”
“收保护费?天呢!这不成了成了黑……为啥,为啥不告他?”
“告?告哪个?人家把当官的全都买活了……”
回到家中,他把看到的一切全告诉了丝丝,“还收保护费,这不成了黑社会了么?你说我们怎么和这样的人搅在了一起?”他终于把在街上没有说出的话说了出来。
丝丝笑了,那么放肆笑着,指头在他的头上一点点的,“这都啥年代了,你还说这么幼稚的话。难怪游总不让你接触核心机密,你的脑壳咋就这样不开窍呢?这算啥嘛……”丝丝不说了。
“这还不算啥,难道还贩毒、还偷猎不成?”
丝丝只是冷笑。
丁渝也不想再追问,他想起公司“不该听的机密绝不打听”的纪律……
然而,随着时光的推移,丁渝终于知道了游浩的底细。从身为公关部经理的丝丝不经意的言谈中,从某一些谈得来的哥们儿的嘴里,从几次亲历的事件中……
六
“老板黑哟……”那天,喝醉了酒的傻大个儿,拍着丁渝的肩膀说。他没办好游浩交代的事情,被打掉了两颗门牙,打断了两根胁骨,是丁渝求情把他救下来的。还在他住院的时间里几次去看望他。傻大个儿觉得丁渝讲交情,伤好后非请他喝酒不可。席间就借着一颗酒胆,说了游浩许多事情。
他走私他贩毒他偷猎,至今都有许多小兄弟在西域的无人区替他猎取藏羚羊,取每只身上不多的价格超过黄金的绒毛。他有许多白道黑道的朋友,与不少的高官称兄道弟。至于玩过的女人就更是不计其数了,公司里的漂亮妞们还有几个他没有沾过手呢?平日里,他西装革履,一付儒商模样,还时不时参加一些公益活动,给这个小学送上几箱矿泉水,那个小学送去一些文具等等。必要时他可以亲自出现在淘金的荒原上,和那些不服气的这个帮那个派的老大们打个头破血流……丁渝的担心得到了印证,然而此时,丁渝已经陷得很深了,他甚至不敢说出走人的话,他怕,怕游浩为了保密而灭口……
向老师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