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颓废是罪过，我已经诸罪加身。自从和水银分手后，萎靡不振的状态就如影随形。不是不想振作，无奈而已。
　　
　　 水银在大一下学期的时候成为我的女朋友。当时她还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第一次见面，她便傻乎乎地问我：同学，请问你知道这个机怎么用吗？她嘴里的机，是学校改革新举措，一种用来往我们贫瘠得无以复加的校园卡里打补助的小型机器。在我看来，除非是智力处于正常以下的人，否则，没有人会对这小小的铁东西束手无策，还厚颜无耻地问出这样的问题，简直是把家丑暴露于千里之外。
　　
　　 那时候我刚从学校食堂出来，带着一付酒足饭饱的神气，正努力消化着口腔内久弥不去的鱼香茄子辣椒炒肉凉拌空心菜海带排骨汤的交缠的复杂的气味，对于这打破了我因贫穷而衍生出的在饭后进行的无尽回味和丰富联想等众多美好心理生理感受的不速之客，我委实有些不客气。我懒洋洋地，甚至有些不耐烦地，把那几个简单的充值步骤指给她看。
　　
　　 那当儿我还压根没有意识到，这个笨拙的，稚气的小女生日后跟我会有怎样的交集，所以也没有伪装出一个朝气蓬勃风度翩翩具有绅士风度的男大学生的迷人形象。当然，这世上的事儿，没人能够预知，否则还不万事圆圆满满和和美美？总之，我的烦躁和不客气，给小小姑娘水银留下了极为不好的印象。后来我想，会不会是一开始就长了刺，伤口大了，所以以后再怎么弥合也弥合不了？
　　
　　 后来跟水银正式搭上线，也就是跟她真正认识，是我最好的兄弟阿辅给撮合的。值得特别介绍的是阿辅这个人。高高壮壮，五大三粗，一张因为在娘胎里没有琢磨完全便出来见人而显得略有缺陷的马脸，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从我兴高采烈地开始我的大学生活后，他便长久地长久得近乎永恒地占据了我们宿舍的风水宝地，我的上床。
　　
　　 那可是个好地方，在窗户旁边，同时又被两面墙紧密包围，可谓冬暖夏凉，冷热自由调节。为了争这个铺位，刚进大学的血气方刚的我没少跟他吵。本来就是么，咱们同样的农村孩子，交同样的学费，凭什么你当布什我当拉登？可他不跟你吵，总是憨憨厚厚地笑着，搬出一大堆从家里带来的土特产，嘴里不住说着，吃吧，兄弟。吃吧，兄弟。得，我还真成他兄弟了。对于这个以退为进反守为攻的兄弟，我的十八般武艺完全排不上用场，到后面，倒跟他成了铁得不能再铁的哥儿们了。
　　
　　 水银是阿辅的老乡，不同的是，一个打小便在农村的泥地里摸爬滚打，一个从小到大没见过牛耕地。城市姑娘水银跟农村小伙阿辅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稀奇古怪地成为那血缘稀薄的老乡的，我始终没鼓捣出个道理来。不过，因了这层所谓的老乡关系，我和水银，开始走到同一条道上来。所以说世事难料，每遇到一个人都是意外和不可思议的堆积，说不定那人早就等在那儿了，而懵懂的我们，还在跌跌撞撞。
　　
　　 阿辅说要介绍美女给我认识的那天晚上，我正一脸倒霉相地躺在我那阴暗肮脏的下床铺位上。那个始终看我不顺眼的现代汉语老师，在上学期给我打了个不及格，这学期又屡次地在课堂上刁难我。不就是以他失恋的悲剧为素材作了首打油诗嘛，一个堂堂大学讲师，值得跟我们这些年幼无知的小年轻这么怄气么？我边在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边转了个身，把自己埋进臭袜子破旧教科书棉被里面。就在这时，我兄弟阿辅可了劲儿地推搡起我来。他说，给你介绍个美女成不？
　　
　　 啊，万道曙光，云开日现。我立马从床上猛跳起来做复活状。几天后我才从舍友老本那听说，阿辅的一番美意其实另有目的，这家伙上个月钱花多了，偏偏又沾染上吃夜宵的恶习，为了肚皮的长治久安，就拉我当了买单的冤大头。不过我不介意，成全了我一段大好姻缘，就是给他敲上几顿又何妨？何况水银，又是那么可爱动人的一小姑娘。
　　
　　 跟水银交往后，我的生活全变了个样。以前，夜幕一降临我便呵欠连天，非得进网吧充充电才能生龙活虎。现在一看到月上柳梢头，便急不可待地人约黄昏后。以前宿舍都熄灯几个小时了，我们一群愣头青还不厌其烦地在校外晃悠着，手里提个啤酒瓶唧唧歪歪地唱。现在每天准时准点上床睡觉，生怕咱家老伴什么时候打个电话查岗。以前最大的课余生活是打纸牌八十分，也就是人称拖拉机的玩意儿，现在每分每秒都被一个美妙的异性所占领，逛街逛公园逛操场逛一切能逛的地方，充实了，也升华了。水银的可爱之处在于她不动声色不露痕迹地渗透进你的生活而又让你不断感恩戴德，同时她也不过分粘乎，恰到好处地保存彼此的个人空间，让你觉得她一会远一会近。感受了水银之后，我才切身体会到，这世上真有那种浑然天成的恋爱高手。经营，维护，让你天天都在蜜罐里沉浮。我成天不无得意地对阿辅炫耀，什么叫老婆？这就是老婆！而他就会傻乎乎地笑，那眼里还透露出几分自豪，像是在说，看吧，都是俺给你介绍的。
　　
　　 水银的小心计并不代表她是个多有城府的女孩儿。相反的，就像我遇到她的第一次给我的感觉一样，她的骨子里浸润着这年头已经不可多得的天真和纯净。水银她爸是个小有名气的外科医生，水银她妈从事教育工作多年，就这么两个家长才能培育出简单的洁净的纯粹的小女孩水银，温柔好脾气儿的小姑娘水银。有时候我真的觉得，遇到水银是我这轻狂混乱的青春年岁里最美好的事情。可是，她跟我分手了，就在上个月的今天。从那天开始，我就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也在浑浑噩噩中遗忘了我自己。
　　
　　 其实，如果生活不会变，那每个人都会一直一直地幸福下去。但它就那么变了，来得措不及防，令人手足无措。感觉到与水银的感情遭受了阻碍，是半年前的事情了。那个炎热的暑假，头脑发热的我还没来得及让大脑好好咀嚼所有计算和思量，便义无反顾地做出了决定，那就是暑假不回家，留在Ｐ市也就是我学校所在的城市跟老乡一起进行某样产品的推广。我老乡，一个样貌精明的眼镜男口沫横飞地对我吹嘘这产品的即将风靡和潜力，以及在这样投资上我能收到多少多少回馈。毕竟阅历浅，没经验，又想钱想得快发疯——谈恋爱有的时候有形的投资毫不逊色于无形的投资——我便应承了。我的女朋友水银对此极力反对，理由是没有天上掉钱的道理。阿辅也不赞成，他说他觉得眼睛男不厚道。可横了心的我哪听得进去？于是，祸根就此埋下。
　　
　　 一个暑假的忙活，没有带给我任何收获，相反的，那神乎其神的产品像龙卷风一样，卷走了我所有家当。我和眼镜男买下了厂家的产品，却推销不出去，于是颗粒无收。开学的第一个晚上，我脸红脖子粗地要打那眼镜男，被水银给拦住了。她脆生生地说，有人拿刀逼你么？能怪谁？怪你自己！这是我头一次发现可爱女朋友水银的可憎嘴脸，她一点也不可人一点也不体贴一点也不善解人意，竟然在一个正当火头的男人的怒火上浇油。我看着眼镜男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忽地把水银推得老远，大吼着，你她妈别来烦我！
　　
　　 我们是怎么和好的呢？在我三天三夜的短信和电话轰炸以及阿辅的苦口婆心之后，她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我道歉的说辞。我们坐在操场边上，她像一只温驯的小猫一样猫在我怀里，幽幽地说，以后别冲我发脾气了，要不我再也不理你了。我自然忙不迭地点头答应。可再后来呢？
　　
　　 为了填补推销失败而造成的空缺，我开始四处找活干。做家教，干保险，当网管……可所有的努力只不过杯水之薪，那个大洞仍然阴森森地朝我笑着。家乡的父母还不知道我把一学期的学费都打水漂了，我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并且为此或者火冒三丈或者忧心忡忡。随着辅导员一次又一次找我谈话催学费，随着晨昏颠倒睡眠不足生存压力的充充压榨，我的脾气越来越火爆，和水银的矛盾也越来越多。举个例子，她喜欢中午的时候去学校的第一食堂吃饭，我偏偏唱反调，就要去第二食堂。鸡毛蒜皮的小事越积越多，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个冲动的暴躁的毫不宽容的男人是否才是本真的我，而那个任性的刁蛮的毫不奖励的女人是否才是最初的她。于是开始冷战。媒人阿辅急了，屡次相劝，可我们依旧死性不改。
　　
　　 或许这就是我们的幼稚和不成熟。两个孩子，一段纤尘不染的感情，经不起生活的风雨。即使这样的风雨在那些走入社会的成年人看来，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无关紧要。在这段心情低迷的时期里，我邂逅了大我一届的学姐念恩。这个温婉却精明，细腻却大方的年长女性，帮我接了一份收入不菲的文案工作，也让我摆脱眼前困境有了希望和奔头。她知道我心情不好压力大，就约我谈心聊天，知道我跟女朋友吵架，就耐心地劝解和出主意。说老实话，她的主意确实发挥了一些功效，可因失败和挫折而变得鬼迷心窍的我，因为积重难返的吵架和争执而变得敏感的我，并没有珍惜和水银的再次相处，还是继续一次又一次的斗嘴，冷战。发展到后来，一个念头悄悄钻进我心里：为什么水银不能像念恩学姐一样通情达理呢？她太小了，一个小姑娘，根本还不懂得男人喜欢什么，需要什么。这个念头屡次出现的后果就是，我大胆地不顾一切地向念恩表白了。
　　
　　 一个多么混蛋的男人啊。后来我无数次地对自己进行良心的拷问，但是已经无可奈何了。在阴暗的校道旁边，一个满心激动的感情充沛的毫不负责任的男人，结结巴巴地对自己的学姐说出了那三个字，本应慎重的那三个字。他看到了什么？大惊失色的念恩学姐，以及面无表情的女朋友水银。
　　
　　 那晚阿辅痛心疾首地对我进行思想教育以及阶级批判。他说你小子怎么就这么混阿，人家水银多好一女孩儿，你不好好疼她宠她还搞叛变？你还没跟她分那，怎么就搞起了现代陈世美的把戏？我多后悔把她介绍给你啊！你整一个不知好歹的臭小子！我被骂急了，冲着阿辅便骂，咱们学校那么多条校道，你小子干嘛带她走那条道儿？我看你是故意的！你明知道我约了念恩在那边，你还给我来这一手，你小子分明早就对我怀恨在心，对水银图谋不轨，存了心要让她看见好投奔你怀抱！你别以为这把戏糊弄得了我！
　　
　　 在我狂风暴雨歇斯底里的谩骂中，阿辅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等我发觉自己却是过分了的时候，他已经不声不响地走出了宿舍。我隔壁床老本说，阿辅这下可真生气了。你小心他真把水银给抢了。我还继续嘴硬，怕啥？他那闷葫芦能抢得了？再说了，我跟水银呆一块也腻了！
　　
　　 一语成识。我自食其果。我的小小姑娘水银，和我的好兄弟阿辅，还真光明正大地交往开了。这也是为什么我失恋的原因，为什么我整天猪狗不如地生活着的原因。这是后事了。向念恩告白后的第二天，她打了个电话给我，语气很委婉，大意是她从没对我有那样的感觉，希望我们还是好朋友。成为朋友的含义，我懂，其实就是不再能是朋友。
　　
　　 奇怪的是，被拒绝后，我没有一点难受的感觉，只是有点失落，这失落太小太少了，以至于我一下子便又活泼了起来。我想到了我的女朋友，我的水银，好像只是一下子，她在我心里的分量陡然重了起来；好像也只是一下子，我才发现自己最最在以最最不能失去的人是谁。我满怀愧疚满会歉意地回忆起我跟水银的每一次吵架，那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事儿，值得我跟我的亲亲女友怄气么？我沉痛地，诚惶诚恐地，奔往水银的宿舍，准备负荆请罪，可她舍友说了，水银阿？不在！跟她老乡阿辅出去了！
　　
　　 我如同五雷轰顶。从那天开始，水银不再接我电话，也不肯见我面。她甚至吩咐她舍友不要搭理我。这从那些个姑娘们的神情可以看出来。我的上铺兄弟阿辅业开始对我执行铁幕政策，一张脸黑得跟包公似的，就是不吐出一句话。我傻了吧唧地像哈巴狗一般找他说话，他倒好，转过身去，给我一个冰冷的后脑勺。他开始早出晚归，也没向宿舍其他人透露他去了哪，只是我依稀感觉，这小子一定见水银去了。有几次我故意跟他急，硬说我丢了的开水壶是被他拿了，可他还是闷不吭声，第二天便买了新的放在我床头。我无计可施，又找不倒也拉不回我的女朋友，整个人胡子拉渣地憔悴了不少，连兼职都懒得去干了，也不考虑那没交的学费。这人啊，就是犯贱，为什么得到的时候不珍惜，失去了才来后悔不迭呢？
　　
　　 可是学费问题，竟识趣地没在我最痛苦最难受的时段来烦我。我有点纳闷。找了辅导员，辅导员却说，你的学费不早交了么？我大惊。知道这年头离奇的事情多，可离奇到这程度，还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怎能让我不满肚子打鼓？我第一个念头是老爸老妈知道了真相，给我缴上了。可一想不对，就冲俺爹妈那狂暴的脾气，发现我的败家子行为还不抽了我的筋扒了我的皮？见我一脸迷惑，辅导员好心地指点迷津：你不是托你那舍友王辅仁带给我了？都缴多久了！瞧你什么记性！
　　
　　 我如醍醐灌顶。阿辅！阿辅！！原来是我这兄弟！
　　
　　 我拚了命地找阿辅，学校后山，学校第一二三四号食堂，教学楼，学生街小饭馆，我觉得自己眼睛热热酸酸的，好像不这么用力地奔跑和寻找就会有一些在我看来不应该属于男人的液体流淌出来。我想到阿辅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土特产，想到他带着地方口音的对我这个兄弟的叫唤，想到每次睡迟了起不了床时那双用力推搡我的有力的双手，想到每次在课堂上闷声闷气拿腔捏调替我回答老师提问和点名的木木的脸，想到无数次从楼上拿着手电筒给约会回来的我照明的远远的身影，还想到那厚厚一叠包含了汗水和时间的人民币……跑着跑着，我的拖鞋掉了。眼睛里什么东西，也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