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薄雾像层纱布裹携着杨树村的天空和大地，几步远的辩不清人影，几声牛叫，撞了下雾霾，却只打个晃。就又恢复了平静。饭菜的香味倒是干巴巴飘过来，五月的天气，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气，一股槐花的清香顿时沁入人的心脾。
　　 小东北一清早被娘敲醒，拽着耳朵起了炕，叫他趁早下田犁头遍地，苞米苗都脚脖子高了，一些杂草伏住了垄台儿，再不犁，下一场雨就灌包了。
　　 “这才几点啊？娘，我再睡会，外面大雾天，等日头出来再说呗，啊，好困。”小东北不愿起来，打着哈欠，又歪在被窝里。
　　 空气中大汗脚和娘用稻子壳儿做的枕套味儿扑愣愣飞来，娘说:“东北啊，不是娘说你，昨黑又去撒野了哈？”
　　 东北说:“没有啊，我就是在村子里溜达一圈然后回家了。”
　　 “你别当娘是傻子，你没去大杨树下那家？”
　　 “娘，我骗你干嘛呢？没去就是没去。”
　　 “不是我没提醒你，东北。四儿再好，也是个死了汉子的寡妇，还带着个闺女，你说，你要是娶回家来，一进门就有人喊你爹，添了人口不说，就咱这家底折腾不起。我也寻思抱孙子哩。杨树村又不是没有姑娘，我瞅着喜鹊就不错。好歹你一个大专生不能娶个二锅头回门，丢人！”
　　 小东北把脑壳忽的抬了起来:“娘，都啥年代了，还那封建，二锅头咋的了？二锅头喝起来更有劲头，香着呢。”
　　 “你是成心气你妈，你放着黄花闺女不要，找个拖油瓶的？”
　　 “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这就起来，去地里犁地！你别叨磨我了。”
　　 小东北一边抓过褂子穿上，一边哧溜下了地。
　　 “一说四儿寡妇你就不爱听，这还没咋的，就护着，一旦娶回家了还不把我挤兑没了？”
　　 “妈，你这哪跟哪？八字还没一撇子，人家四儿看不看上俺还是两码事呢。你也是的，四儿咋个就不好了？她心灵手巧带领杨树村的女人们绣花走针线活儿，开家庭成衣铺子不是红红火火的，你咋个就看不上呢？”
　　 小东北上了院子，牵出厩里的老黄牛，套在了犁骅里，娘摸着门楣说:“吃了荷包蛋再在走吧。”
　　 小东北仰脖儿看看天，雾渐渐有些散了，太阳光一点点劈开了雾岚，照射着大地，远处的能见度也清晰起来。小东北抡起手里的柳条鞭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他才舍不得打老黄一下呢。老黄的脊背就像被挠了痒痒，屁股一扭，尾巴一甩，迈开了蹄子。
　　 大黄牛在小东北家生活了六个年头，亲眼目睹了小东北的爹五年前秋天上山抠药材卖钱给小东北交高中读书学费，从石砬子摔下来，当场气绝身亡的惨剧。
　　 小东北一想起自己当时在学校操场和几个男生打篮球。黄昏时分，值班室的老刘头就喊他接电话，一听是二哥的声音，说爹不行了，你赶紧回家吧。
　　 电话撂下，小东北就昏过去了，班主任吴丽老师细心，帮他叫来她朋友的出租车并给了钱，把小东北送回三十里外的杨树村。小东北当时就读的是滨海市一高，属于重点高中，他的成绩突出。如果不是爹的突然变故，名牌大学是没问题。
　　 他回到杨树村时，已经是夜里八点半，寂静的村庄，隐现在杨柳树下的海清房，闪着宁谧的灯火。没到自家院子，就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哭声，心被瞬间掏空了，所以小东北在下车那一瞬，闻到了有生以来陌生而又熟悉的死亡气息。
　　 小东北就是在那一晚真正感知到，亲人间生离死别的揪心。
　　 爹才刚六十岁昨黑还在二哥西南的家里给他挂的电话：“别着急，下学期的费用马上就送到学校里。”
　　 小东北还说：“等这个周末回杨树村一趟，出来好几个月没回去看看，有些想家了，想娘做的麻辣豆腐了。”
　　 爹在电话那头笑着说：“等你回来咱爷俩喝一盅二锅头，我的小东北都十八岁了，是个成年人，应该喝酒了。”
　　 没料到第二天就出了事。
　　 二
　　 先是挂在门口石头墙上的一串大纸，在星光下被风轻轻一吹，发出唰拉拉响声，细细端详就像一只被折了翅膀的大鸟，受伤的蹲在那里。
　　 小东北还没进家门，身子就开始打摆子。那一盏刚刚从屋里拉出来的二百瓦灯泡，暂时将院子照亮了，而杨树村的男女老少该来的都来了。
　　 他们自动自觉的帮衬着，搬凳子，找板子，一时间吵吵嚷嚷。小东北的大哥二哥和嫂子们都在场，两个姐姐，枣儿和核儿一对孪生姐妹都在城里还没回来，虽然都接到通知，却无法在第一时间返回老家。
　　 老大枣儿开了家熟食店走不开，丈夫麦田中学老师本对这乡下岳父不满意。这一听又是横死的，立即找借口说单位组织出去旅游不去不好，因为领导有意提拔他做办公室主任，借旅游机会把事儿办成。
　　 枣儿窝着一肚子火，又无处发泄，将熟食店委托麦田他大姐。就换了衣服，搭了辆出租车往杨树村赶，知道已经来不及了，一路上眼泪汪汪的，又不敢对核儿说。
　　 核儿有先天性心脏病，要不是麦田的堂弟麦芽看上，常来家住的核儿，枣儿都不想把比自己小半小时的妹妹嫁人。
　　 麦芽在见到核儿那天时，核儿扎着一条大辫子，辫梢上一只红色蝴蝶结随着她的走动，在后面摇曳跳舞。
　　 麦芽惊奇于核儿那种天然的美，美的彻骨，美到极致。
　　 麦芽大学毕业后托父亲老友关系在市里一家机床厂做了领班的。
　　 这次来堂哥麦田家，是堂哥叫他给乡下的爹娘捎点好吃的。麦芽那日就不想走了，想不到核儿会下棋，而且下的那么好。
　　 其实，核儿很优秀，尽管身体原因没考上大学，但是从小喜欢美术的她，因为一手好山水画早就加入了省画家协会。
　　 麦芽爱上核儿，这不稀奇。如果，核儿没有心脏病，早一点认识麦芽，也许麦芽早就爱上核儿。
　　 怎么劝导都无济于事，包括核儿先天性心脏病，随时会死亡。麦芽都认了，爱上一个人就要她幸福。麦芽对核儿的呵护，有时候让枣儿这个姐姐都妒忌。
　　 本来可以避免怀孕，而且麦芽也很慎重，可是，不听话的核儿偷偷的不服用避孕药导致怀上了。医生严厉警告要孩子，大人的命保不住。核儿笑了，核儿就是想给麦芽生下孩子。麦芽爹娘就他一个娃，他们盼着麦芽和核儿给麦家留下一个后人。核儿计算过日子，认为怀上的八成是儿子。无论麦芽怎么劝，核儿铁了心要把孩子留住。
　　 二哥西南来电话时，枣儿正给一个老主顾秤猪头肉。枣儿也算见过风浪的。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大脑空白一片。
　　 对麦田最近早出晚归，枣儿已经有所觉察，可生意忙，没时间顾忌他是否外遇。
　　 那天，去小区附近的菜市场买菜，遇到麦田的一个学校女同事，她大张着嘴巴说:“呦呵，枣儿呀，你再不好好打扮自己，恐怕真要被退居二线了。”当时，枣儿着急没在意。
　　 后来，转过天，枣儿租的房子要去房东家交下个月的房租。房东在繁华商业城又买了一套楼，枣儿是在商业城遇到了。一只手搭在一个女孩肩膀上，谈笑风生从商业城出来的麦田。枣儿一闪身躲在一棵梧桐树下，他们没看到。目送着两个人钻进黑色奔驰里，扬长而去。枣儿就明白，自己和麦田的婚姻也遭受了危机。
　　 毕竟，麦田和她不是一路人。可是，两个人在一张床一只碗里过了快二十年，怎么说，也有感情。儿子梁子都上中学了。枣儿不懂男人说变就变。或者是自己文化浅跟不上麦田的思想，可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差距却这么大。枣儿忍着，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
　　 接到电话，二哥这么一说，枣儿就没指望麦田能回去。
　　 核儿这边，枣儿考虑一下，还是对麦芽说了。晚上怕核儿没人照顾，麦芽让梁子过来了。梁子很懂事，想跟着回杨树村戴孝，送姥爷一程，母亲不让，小姨身体不好，那方面也要瞒着。临回前，枣儿叮嘱梁子好几遍，千万别叫小姨知道情况。麦芽撒谎说自己去出差。
　　 三
　　 小东北听到暗夜里几声乌鸦的叫唤，就知道，它们饿了，在等待死人的骨骇和肉体。
　　 荒野的宁静像风儿慢慢吹醒小东北模糊的意识时，风门口一张麻袋片子铺在那里，仿佛一只蜈蚣，如此碍眼。纸灰飞扬过来，飘落的蝴蝶一样。爹已经穿戴整齐躺在几条长板子拼凑的木架子上，再也不会对小东北说话了，想到这里......
　　 他看到两个全身孝衫的人说了声:“爹，小东北回来了，您老安心走了吧。”
　　 小东北的泪腺就是在那一声爹的呼喊下，打开了。他咕咚跪在麻袋上，一步一跪的爬到爹的灵前。爹的眼睛半睁着，显然还有放心不下的。
　　 当老大，王左右一口一句：“爹啊，您放心，小东北的书我们兄弟姐妹会支持他读下去，直到他大学毕业有工作，俺娘俺们管着，有俺一口吃的，就有俺娘吃的。”
　　 小东北吃惊的发现爹的眼睛闭上了。只是，有一滴泪，从眼眶流出。
　　 当枣儿和麦芽风火火赶回来时，王老爷子不仅永远睁不开眼睛，对尘世的一切也无关紧要了。
　　 娘眍的眸子在寻找一直都不见的核儿和麦田，失望的一把抓住门楣险些倒下。
　　 在杨树村，已经瞌然长辞的王国泰王老爷子，因为几个儿女在社会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所以，他在村里说话也有一定的权威。
　　 老大王左右是乡电管站的电工，条件在杨树村也是数一数二的。可王左右心眼死板，村民们摆弄蔬菜大棚找他接电，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该收费收费，从不假公济私，大家给他起绰号，缺心眼儿。别的电管站工人轿车都开了，他还是起摩托车上班。
　　 老二王西南在杨树村种地，也有远见卓识。一下子承包了村子里几十亩荒山荒坡，栽植板栗，核桃，药材几年功夫成了杨树村首屈一指的几十万元户。
　　 只是在这个背景下，王老爷子何至于上山采药材惨死？儿女脸上有光吗？
　　 无非是他们没有贤妻，老大老二在外面风风光光，回到家里，妻管严一个。王老爷子又十分要强，小东北读书的钱十有八九是枣儿核儿寄回家来的，一年之中，王家的老大老二，即使上老屋来，扔个三头二百给老爷子也是像做贼一样。
　　 大媳妇翠玲生两丫头片子，也不许她们上老屋看爷爷奶奶，说是有传染病。
　　 老二媳妇还算可以，家里做好吃的逢五道六差赴宝久来送点。王老爷子生前就稀罕宝久，老二家的儿子。可宝久的姥姥家就在邻村，宝久一有时间就去他姥姥家了。被他姥姥门的人怂恿坏了，不喜欢爷爷奶奶。
　　 王老爷子压根儿没希望小东北成气候，也好让他早点和老伴抱孙子。老儿子娶媳妇，万事大吉，就是吹灯拔蜡那也闭上眼了。
　　 小东北也是如此厌倦嫂子们的做派，可是，都是分家邻居，哥哥们过的好，爹娘也没啥奢望。
　　 王老爷子那暂只要向大儿子二儿子张嘴，交了小东北的那期学费。
　　 或许此刻的王老爷子还会像往常一样，叼着他那根黑不留秋的大烟斗，走在杨树村的街面上，和人扎堆儿，说着家常里短。母猪下几个崽子。可以和杨树村东头那家蓝格格的老女人偷偷调回情。
　　 蓝格格终究是有孙子孙女的人了，偷摸的和王老爷子野几回也就了事。不图意王老爷子的钱，年轻那坎，碰巧红高粱在村子里演的欢实，结了婚，就出门卖货的蓝格格男人，下黑不回家。王老爷子在杨树村晚间演露天电影，就在半场子时，退下来，把蓝格格领进青纱帐苞米地给睡了。其实，鬼也不知道，他们俩的地下情。王老爷子死的那天黄昏，大三轮子把他从青山拉回家，经过她家门口时，她躲在一棵白杨树后，大把大把抹泪。
　　 那个晚上，很多与王老爷子有关的人和事都跃然纸上，然后化成一沓沓纸，被袅成了一绺绺青烟，飞散了。在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国度，王老爷子疼或者快乐着。
　　 四
　　 小东北那两天犹如炼狱的感觉，整个人被掏空了。他就像一枚叶子被吹来拽去，膝盖跪破了，头磕出血。很多的人，杨树村的，自家亲戚的，王家大院前所未有的热闹，这种热闹却是生离死别的悲哀与恐惧。小东北落叶般没有了方向，吵灵，报庙，哭七棺等等。他木偶似的被枣儿姐姐牵扯着，在此之前，他没有经历过亲人的死亡。
　　 是的，八月的天空居然下起了雨，还是绵绵不绝的小雨。爹的新坟被风水五先生安排在青山脚下，王老爷子家一块谷子地的中央。
　　 五先生精瘦的刀削脸阴着恐怖的笑:“要想让王家子孙日后飞黄腾达，这块地比起王家祖坟要强几百倍。”在杀了一只鲜活的大公鸡，抱着刚才还打鸣的公鸡在棺材前念了一通咒语后，五先生的嗓子破罗一样敲响了:“起灵喽！”
　　 唢呐声声，伴随着粘糊糊的小雨。山路蜿蜒，长长的出殡队伍，看热闹的占了一半。偏不说，树倒猢狲散，倒是晚秋的凄凉，给杨树村的人们及那一片天空带来多少阴霾。
　　 就在棺材抬至半路，王家儿女最后为王老爷子叩头时，额头磕出血的小东北冷丁被慌乱中递来的一方手帕暖了心。小东北是无法忘记那双隐匿在人丛中的美丽眸子，那也是在痛失父亲后，第一个递给自己希望的人。
　　 以至于几年后，当小东北因为几分之差只被一所普通大专录取，完成计算机六级考试，因为没有合适的单位和公司聘用他，跑回杨树村的小东北一直耿耿于怀那只手帕留下的情愫。
　　 人实际上是个怪物，当你像汪洋大海一个溺水的人时，一棵稻草如果帮助你游到岸边，那也是一种幸福的拯救。在那些读书求学漫长而短暂的人生里程上，一块手帕无论如何你都不会相信，它左右了一个人的感情。小东北于是在更多的岁月中，宁肯拿出那块手帕去缅怀一个人，也不愿像其他同龄人，找个人恋爱。因此，当那块手帕的主人，死了男人后，小东北如释重负的出了一口气。